卫宸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交谈,适时插进一句祝愿来,“说不定能正遇上老将军凯旋,还不一定走得到陇西去。”
沈逸乐得受下像是醉话的祝愿,笑得开怀,称是之后饮了半杯茶,说起自己所托。“明日——今晚我就派人送与从之些信物,就是未到陇西,也总有人能认出来是霍府的信物。”
薛珩作揖朝他行过谢礼,先沉默继续听过他接下来的话,“从之若有空时,寄信给卫兄或是我都好,也叫我们知道从之一路安否。”
“从之便谢过小侯爷和卫兄了,在驿站歇脚时自会抽空写与二位,能得小侯爷挂念相助,虽暂时无以为报,递信之事自然不敢忘。”
算是交付互相所托,桌上饭菜三人都不曾多动几筷,只有伙计偶尔添炭烧茶。薛珩再开口,有些仿着茶楼白日里说书的腔调,说起自己从萍水相逢的老翁处听来的志怪趣事。
沈逸倒听得入迷,问起长安城外的事,薛珩便一一讲过自己所走过的数城,多是市井热闹处。
天上的月高悬在空中,伙计最后添茶的时候提了一句时辰,沈逸正撑头继续听着,卫宸倒整过衣冠准备辞行。
沈逸轻叹了口气,为自己没听完故事感到惋惜,又确实知道离薛珩启程剩不下几个时辰,便跟着卫谦羽一并离席。
等他再回到侯府之时院内的灯火也熄得差不多了,沈逸叫住了平日里腿脚灵活的下人,在自己房中寻了块之前从霍府顺手拿来的木牌用布包好,又单独扔了些银钱给对方,只吩咐他现在送去薛府,自是越快越好。
他将油灯放在桌上,照亮这方房间,又将紧闭的窗推开一条小缝透风。刚刚才听过一波三折的故事,薛珩偏又给他留足了悬念,即使已经夜深,他如今还是睡不下的。
沈逸想了想,找出从小就放在柜中的木匣,一并整理过里面的杂物。按照先前的记忆打开木匣的时候,指尖先沾了灰。虽然总有下人擦拭,不知道是不是阿娘特意吩咐过,匣内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
他捞起自己的衣角擦过上面的尘灰将那些东西一一取出来,有些现在一眼就能认出来,拿起来擦干净之后就又放回了原处。
有些他认不出来的,就先放到桌上由油灯照亮。等到自己将那几个带机关的木匣全部解开看了一眼之后才坐回桌前。
沈逸拿起粗糙的木雕来,到底外祖是什么时候送他的已经完全没了印象,他拿在手里端详着,瞧着像鸟又不像鸟的玩意儿,一寸一寸摸过粗糙的刻痕和刻错的几笔。
阿娘好像曾经提起过这件事,说是自己那时非看中了阿姐从街上买的那个摆件,哭着闹着要一个一模一样的。下人再去街上的时候,可惜那个商贩已经卖完了。
老爷子又尤其烦他哭闹,正好休沐在家就顺手从武器架子上取了柄弯刀。之后……之后阿娘是怎么说的?
沈逸撑了一下自己的头,不知为何开始困倦,却被手中的物件牵连住了神思,费神良久才想起来霍氏接下来的话。
她说,自己当时就已经被闪着银光的弯刀吓住了,不知道何时止住了哭啼,虽然外祖雕得不甚好看,也总想着那柄弯刀,抓在手里晚上睡觉都不肯丢了。
老爷子倒是被哄了开心,将他整个抱起来蹭着脸,说自己宝刀未老,回头再雕几个给外孙们玩。
至于后面还有没有再雕,霍氏没有再提过,沈逸也彻底想不起来这些事了。
他用干净的绢布把木鸟包起来,放回木匣内。又垂眼看着摆在桌上的其他东西,有些玉石怕是自己之前收到的生辰礼,上面刻着的纹样都相差无几,拿起来细看时难免碰掉缀着的流苏。
沈逸将这些收到一起,放进新的空匣中,觉得没什么要防的人,给自己腾出来一个机关最是精巧的木匣,预备放些其他东西。
剩下的——他的视线一一扫过桌上剩下的东西,往往拿起来细瞧几眼之后又重新放下,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拥有这些东西了,或是贺礼,或是幼时玩乐的物件,如今摆在他的眼前,只觉得无比陌生。
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能有几段模糊记忆的,却也想不起自己那时是跟什么人在一起,又是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能让自己将这些东西收进木匣中锁好。
沈逸掩袖打了个哈欠,将这些东西重新收进木匣中,只取了腾出来的空匣放在枕边。以后自己总要锁些东西,藏些东西的。
他脱下大氅和外袍,除去鞋袜盖了厚被平卧在软榻上。那个空匣总有被填满的一天,不知为何,沈逸突然生发出这种莫名的感觉。
但是细细想来,如今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瞒到如此地步,只当是夜里神思容易不宁。
他翻了个身,将木匣塞进旁人轻易碰不到的位置,终于顺从着刚才就有的困意闭上了眼睛。
院中落着零星几只晚上没能按时飞回来的白鸽,不耐烦地扑腾着翅膀,见等不到有人撒下稻谷,又咕咕叫了几声。
最后不甘心地绕着庭院飞了几圈,见庭中实在无人照看它们,决心飞高了停在枯枝上,等着明天一早占到好地盘吃个顶饱。
庭院中的声响并没有吵醒屋内沉睡的人,沈逸又做起了交缠纷乱的梦,一个接一个,继续着他没有想透的事情。
开始是主动续下薛从之那个未讲完的故事,最后添了些鬼神之说。他又向来胆大,正想上前一探究竟时,又走到其他地方,风沙刮得眼睛生疼,他愣了一下想,这大概就该是陇西了。战马从他身边扬蹄而过,剩下的刀光剑影,却是他看不清楚的。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梦中的自己小了许多,握着身边人那双粗糙的手,穿过热闹的长街,却被人群挤得难受,便也开口哭闹出极大的声响来。
后来就更像在梦中又做了一个梦,他被人抱在怀里,轻拍着背哄睡,周围的声响一并远去了,只剩下温热的呼吸声不断起伏,于是他也闭上眼,沉沉睡过去。
沈逸睡了很沉的一觉,也是很长的一觉。等他被庭中的动静吵醒时,从窗边透进来的白光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了。
他对着铜镜坐下,学着印象里的样子为自己束发,最后堪堪将发带缠好,除了散落得多了些青丝,跟往常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沈逸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边勾出笑来,跟着一起笑起来,才起身仔细瞧了一眼刻钟,数着已经走过的时辰。
竟是快到正午了,他找出了昨夜的下人问话,得知信物已经亲自交到薛珩手上松了口气。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送别不过是礼尚往来的幌子,既然都有所求,那么薛从之,应当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祸福相依,他们都知道自己该选哪一条路,至少,也该走一条容易的路,能够自由安排的一条路。
第十二章
沈逸将之前逗鸟时摘下的尾羽也都收进匣中,便有闲心当作那些贪食的鸽子给自己的赔礼,点着杂色的长羽摆在绢布之上,让人一眼就能瞧出鸟的品相上佳。
白鸽挤满了半边庭院追着喂食的下人,沈逸推开了窗让光透进来递着零星暖意。
他坐在桌前仍旧恍惚着,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迷茫。霍氏闭门休养,他总不好日日去问安逗乐。霍府如今只剩下些腿脚不便的老伙计,马厩中但凡是能跑的马都跟着外祖一起往西边走了。快近年关,薛从之刚行出长安,卫谦羽自己昨日也一同见过了。
至于,沈逸坐在桌前盯着空的杯盏,伸手将它们归位重新摆放好。至于柳千山,他心里生出几分芥蒂。
那日对方醉酒的情态固然好笑,但阴差阳错,最担心去陇西的人反而安坐在长安城中继续饮酒作乐,替他劳碌的另有其人。
沈逸又觉得这点芥蒂有些莫名,要单论起来,柳千山和自己才是一同长大的玩伴。年纪相仿,门第又相当,沈骞和柳家那位宗正都不过多干涉他们,反而借由小辈来往走动得更频繁了。
不过既然老爷子都发了话,他是该锻炼锻炼身骨。戒酒之事断不能让柳千山再知道了,不然怕是又要像之前那样闹一遭。
他想起平日寻欢宴乐,就算柳千山无意相劝,待在他身旁看他爱酒如命——光是这么想一想,沈逸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发渴,想起酒的滋味,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
近日已经喝惯的茶水也突然觉得有些发苦,更愿尝些酒水。味淡的清酒也好,那是歌楼专供厢房贵客的,喝下去绵长的滋味泛出些许甜味和脂粉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浑浊的腊酒也好,用刀片下暖炉上烤好的熏肉,混着咸腥一起吞进肚子里,余韵的苦中带着几分酸涩,总没有口中的茶寡淡。
他摇着头,想要冲淡这莫名涌上来的渴意,一时半会儿又实在忘不掉回味酒香,只能任渴意煎熬自己。
直到喝完了整壶茶水,才觉得自己没有刚才那般难受。便苦笑过自说自话,近日纵使是要见柳千山,那须得约在茶楼作清谈之势。若是叫他沾了一滴酒,自己半月戒酒还不是得功亏一篑。更别说柳千山一杯就倒的酒量,让人见到更是恨不得替他喝个痛快。
无酒寻欢自然多添无趣,这几日沈逸最常做的事无非是到郊外跑马。长安城外成簇的重瓣菊也枯成一团,马蹄从小径踏过便能带起阵阵不停的脆响。
他放任着马肆意跑在平地里,指间松松把着缰绳,直到前方快进山中才施力调转方向朝向长安城中。
往往等到日暮鸟还,沈逸才愿意带着马往城中走。城中人家纷纷亮起了灯,冷风吹过他的脸,刺骨的寒却只留了一瞬。偶尔回到府中便正碰上沈骞,千般不愿也只能装作无事,行礼问安后转身就走。
沈骞倒习惯了沈逸的性子,又或者觉得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往往正好衣冠就独自坐进书房内。
沈逸有时随意瞥过一眼,能看到烛火映出来的人影,门却依旧紧闭着传不出什么声响。这时,就算是守夜的下人也得死死低着头,防止误了事。
他想着想着,指尖描上模糊的黑影。沈骞一直瞒得很紧,见过什么人,谋划着什么事,就连阿娘也是毫不知情的。
大概还是他口中所提到的党争之事,朝中纷乱。沈逸收回目光,盯向自己桌上烧得明亮的油灯。
从前从耳边溜过的经籍词句渐渐淡忘了,他宽慰自己不必为此忧心。即使是外祖最不喜的沈骞,出口的话也从不会按照圣贤之言行己有德。
刮过庭院的风吹出几声怪响,沈逸闭了闭眼,希望自己忘掉刚才的猜想。朝中该是后商大大小小的官员,封侯拜相年俸充足,要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那真正的皮肉从哪里来呢。岂不是连长安城中的寻常百姓,都变成鼎中熟肉,累累白骨了?
只当是自己臆想,又觉得是沈骞近日行使多让他疑心。喝了杯热茶暖身之后就不再去细想其中关窍了。
沈骞想保全自己,就必须保全侯府上下,为了侯府上下,即使私下和老爷子争执不断,明面上也多借霍家之势,断不会和将军府割席。
沈逸嗤笑了声,最近书房来客,怕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和沈骞待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就是讲到天明,讲到外祖回来之后,只要不惹祸上身,权当和自己无关就是。
月弯成一线,堪堪挂在云边,昏暗着被城中通明的灯火遮了亮。白鸽都尽数归了笼,重现争食的拥挤聚在一起取暖,任西风吹落树梢上仅剩的几片叶。
初冬只有风吹得更凛冽,有时也刮起地上的沙土,和云一起遮着阴沉的天。
在宫中递消息的人也暂时没了音信,为此沈逸挑了时日在霍氏房中坐了半天。房中的暖炉熏着热气,他解下大氅给霍氏添了杯茶。
抬眼去看霍氏的模样,或许是不必出门,她并没有涂抹脂粉,大氅裹在身上衬得她更单薄了一些,晃眼再看的时候,仿佛就像沈婠走时的模样。
沈逸勾起笑掩下不该有的情思,先去做要紧事,“阿娘近来,还有没有从宫里收到消息?”
霍氏坐在暖炉旁取暖,听到他发问才抬头瞧着沈逸的一身打扮,见他抱着的大氅总归没继续提醒他不要任性再染风寒。
她的声音很淡,淹没在声响不断的炭火之中,“本就是霍府的眼线,宫中消息传得不勤。”霍氏也懒于溢出叹息,“宫中吃穿用度,并不比侯府差,没有消息,便是一切皆安。”
沈逸看出她眉眼间的疲惫来,说是休养,只怕也在忧心多事。只是……只是不像自己可以走动,又或者听了沈骞的话,闭门不闻府外消息。
他端着茶盏递到霍氏手边,想开口继续问过别事,又突然觉得不会再有什么消息,点头应下,“阿娘说得是,最近闭门许久,阿娘可要出来走动走动?”
霍氏接过茶盏握好,转身推开了门,正对上空荡的庭院,“若是想玩便玩去罢,你爹并不管你,”她给暖炉中加了新炭。
“阿娘实在怕冷,闭门也是顺势而为,不必忧心,其他事情,你阿娘还不至于落下不管。”
见霍氏如此,沈逸只好告退,替她掩好了门站在庭院中。往日爱落在树上的飞鸟都不见了踪影,刚挨过暖炉,即使披上大氅,沈逸还是觉出一股寒意来。
今年的冬天,好像提前冷了许多。
沈逸回到自己房中,毕竟忧心再多他如今还是无可奈何。指尖空描着那块舆图,算着时日——又可惜都是些他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再怎么算,也算不清楚路途几何,也看不到如今的陇西,该是什么样子。
弯成线的月慢慢补圆着缺口,其间卫谦羽递了封拜帖请他到廷尉府坐了坐。
说是设宴,不过是卫谦羽寻的借口。沈逸到时,只见着他坐在桌旁,摆了盘熏肉就着茶水用饭。
“小侯爷来得正好。”卫宸从宽袖中取出折得整齐的绢布,抖了抖上面沾着的沙砾才递给了沈逸
沈逸展开那块绢布,指尖沾了灰也没放在心上,上面言辞从简。倒是薛从之的字,在卫宸说之前他便认了出来,和那日自己在竹简上看到的批注极像。
薛珩大概是赶路不便,信上只提了一句行到哪处,剩下的也并未多说,只道如今已经跨过关隘。听逃难的流民说,大军已经到了玉门,至于其他事,便是一概不知。
沈逸握紧了这块绢布,视线又从右边开始往下扫过上面每一个字,反复看了两三遍之后才重新折好收到自己袖间。
卫谦羽似乎同样也有一份,看他收好来信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侯爷莫要心急,从之押送粮草,再加上陇西环山,要赶上老将军他们还须多些时日。”
沈逸冲他笑了笑,只道有消息便好,他自然能安心些。正想抬步辞行,又回身说送与卫谦羽几只训好的白鸽,日后要是和陇西传信不必再如此辗转费事。
卫宸道过谢,同他走了一段路出了府中,见他骑上马才放心去忙自己的事。
沈逸握住了有些受冻开裂的缰绳,想起来自己当时还没来得及问老管事讨副新做的马辔。他仍旧有些踌躇,又想从袖间掏出那块绢布再细细看一遍,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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