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愿意见到沈骞,不愿管外祖的身后事,无论是天家,无论是侯府,再怎么封赏,再怎么厚葬,霍老将军,早已亡于玉门。
一日,还是两日,沈逸都不再能记得清楚了,他即刻便忘记了记了几个月的舆图,也快要忘记了那块绢布的样子。
他忽而垂下头,看被烧伤的皮肉又渗出脓水。寒风吹走了仅剩下的疼痛,他不得不伸出指尖,免得弄脏身上的白衫。
沈逸正过自己的衣冠,继续看着空荡又素白的庭院,在这般的死寂中听到隐约的哭声,听到微弱的议论声,也听到长街走马,百姓熙攘。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装着他外祖的棺椁从陇西运回来,等薛从之回来,等那些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回来,尽数成空,化作夜里无休止的梦。
他想用千般疼痛唤醒自己,用不断滴下的血水撑住自己,替他的外祖,照顾好阿娘,照顾好沈婠,也照顾好他自己。
直到他撑不住的那刻,下人连忙上前扶住他,手忙脚乱地唤着大夫,有唤夫人的,还有唤侯爷的。
这下沈逸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也沉在无数的梦里,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
他想要曲起指节握成拳,从这阵疼痛中终于睁开了眼睛,又低头瞧了瞧指尖上被蹭破的水疱,取了绢布仔细擦了干净,不敢让素衣沾上半分血迹。
沈逸来不及披上大氅便整肃好衣袍推开了门,纵使有下人不断过来唤着小侯爷,劝他再躺下歇息一会儿,他也只是站在庭院中。
他终究还是过得昏沉,算不清楚外祖何时才能还家。不过在庭院中等着,候着,总能先接到棺椁——和棺椁中葬的人。
旁人是不用像侯府一般全府皆披白的,运着棺椁的人却都因着曾都多少受过老将军恩惠,匆匆采买了丧服。如今一道从城外抬进侯府,加之连夜赶路,白衣上面尽数染了洗不掉的尘灰。
就好像——是从陇西一步一步回到长安来的。
两侧抬着棺椁的人没敢放下,直到沈骞领过下人接过粗木,棺椁才被抬进侯府内。
沈逸听到了门外声响,便一直盯着棺椁被府中的下人抬进侯府。或许在陇西的下葬更为匆匆,棺椁毫无长安城的纹样,也远远算不上制式的规格。
他们都跪了下来,屈身折腰跪魂灵归乡,府中皆是一片死寂。素色的白衬着粗糙的沉木,侯府中今日再无他颜色。
霍氏也强硬地下了床,拖着病体跪在棺椁前面,顿首而拜。
不知是谁先起了哭声,也分不清是府中府外。沈逸站起来,视线却一直不肯离开那副棺椁,哭号声慢慢从远而近,有人喊着老将军,有人哭着老将军。
他愣怔地伸出手来,当然,如今也没有人敢拦他。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烧伤的手,用指腹一寸一寸丈量过棺椁的长宽。
他的外祖,好像就是这么高。将军府中的床榻,好像就是这么宽。霍氏也上前来,伏在棺椁上从眼角落下泪。
沈逸偏头去看他的阿娘,自觉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记得,他的外祖最不喜欢看阿娘哭了,阿娘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便可随时长住在将军府中。
可他的外祖已经躺在了棺椁之中,再也无人能见他最后一面,他们都没人来得及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霍氏似是想起了从前的事,勉强用衣袖擦着脸上不断流下来的清泪。沈逸伸出手递过去一方绢帕,看他的阿娘一遍又一遍擦着眼泪,却好像怎么都擦不干净。
于是只能违背了外祖的意愿,任由泪水滴在棺椁之上。水痕晕在沉木上湿了一圈一圈,最后又连成一片。
沈逸继续跪下来,跪在这副棺椁旁。府中便只有沈骞站着,吩咐管事按照前日颁下来的圣旨预备丧葬之事。
他松开了手,当作自己丈量完了棺椁。克制住了自己不再发出叹息,外祖现在管不了阿娘哭成什么样子了,但是他总不能再让老爷子操一遍心。
棺椁最终被下人抬进了厅堂之中,放在这里等三日后下葬陵中。
霍氏因为又哭过一遭,身子骨受不住就又晕了过去。他看着侍女将阿娘扶进房中又匆忙去请 大夫,闭了闭眼,他的阿娘啊……
后商丧葬的规矩已经不似前朝那般了,沈骞忙着府中事务,又周旋着朝中风云。
沈逸跪在厅堂之上,先想着如今便只有自己能好好陪着外祖了,又想着四周的安静,却没有之前烦心了。
忽而想起来什么,又朝棺椁拜了一拜,匆忙起身去问送葬的人。老爷子生前之物,便是身边常伴的那杆银枪了。
有一人支支吾吾,经得好一番询问才肯说了实话。原是那杆银枪莫名在路上断了,又知道老将军素来善枪,便擅自将银枪一同钉在了棺椁之中。
那人边说着,又用双手捧出一个木匣来。“小侯爷……如今,便只剩下了银枪上的红缨,沾染了血气,我们也不敢往棺椁中放。”
沈逸静静地听着,在心里发出无声的慨叹。又用颤栗的指尖打开了木匣,原本从侯府送出去的红布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样子了。上面颜色更深的红凝成了结块,混进去陇西的沙砾,脏得有些不成样子。
甚至那块布,也缺了角。沈逸合上了木匣,又想起外祖曾经说过的好多话,想起来老爷子曾经答应过他们的好多事。
于是还是将这个木匣转交给侍女,让她送到霍氏房中。至少外祖仍旧将这块红布带了回来,从长安带到陇西,从陇西带到玉门关内,又从玉门关内带到陇西城池中,最后随着他一起回到侯府里。
那块染血的红缨,无论如何都没有外祖自己的血——那也是他的外祖,后商唯有的骠骑将军,战无不胜的佐证。
他的外祖平息了天家的震怒,平息了陇西的战乱,本就该是这一年天大的盛事,又是天大的喜事。
那块红布本就该是阿娘的,至于后来要如何,也该任由阿娘处置。
沈逸又跪回了棺椁旁边,跪得那样直,总是重重地呼出来一口气,重新压抑下想要掉落的泪,收回想要扶过棺椁的指尖,也不愿开口让他的外祖听到任何一声哽咽。
他们都为陇西的大胜庆祝,霍老将军应该听到的。长街上来往的百姓,酒楼里坐着的商旅,茶楼里辩经的书生,他们都因着陇西的大胜,盼望起新岁的事情。
他的外祖也定然不愿意看到他们这般样子,沈逸想了又想。脑海里却又克制不住去想,想玉门关的那场胜仗该是什么景象,他的外祖在沙场上会是什么样子,又想如今躺在棺椁之中的样子。
思绪纷飞如缠绕不清的线,沈逸终是轻摇了下头,将下唇咬出血来不再想这些事情。
他只想祝他的外祖,此去随风。他们终究是无法找人修好那杆银枪了,也承认自己的无用。
他的外祖,去时一人一枪立于天地,回时也该一人一枪游于山川。
他知道的,老爷子爱陇西的风沙,爱陇西的百姓,爱陇西的鹰。这下上路的时候,他该边骂着,去看望自己的老朋友了,骂着修补跟了自己一辈子的枪,从路上顺来酒。
就是不知,那壶酒有没有陇西风味,老爷子此行,是否一如生前快哉?
第十七章
入夜的风快要吹灭厅堂中的烛火,从屋檐处滴下的水珠越来越缓。缺月从半开的门处照下银光来,落在棺椁上,也落在旁边跪着的人身上。
沈逸看着飘摇在风中的烛火,慢慢用视线描摹着这副棺椁。当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时,也只是看着照出来的人影挡住了透过来的月光。
侯府中深夜未睡的人太多,现在才进厅堂之中,也是能进厅堂之中的却只有那一位。“父亲所来何事?”
沈逸开口后才发觉出自己沙哑的嗓音,短短一句说出来竟然也显得要被风吹散一般。
“来看看。”沈骞同样跪下来,发出些细碎的响动,瞥了一眼还在摇曳的烛火。“按照典例,大殓皆以朝服送葬。你娘还在昏睡……”
沈逸下意识扶上棺椁,终于肯看向来人,“外祖向来不喜华贵,父亲夜里来,是要定开棺之事?”
如果是这样,那他宁愿沈骞可以丝毫不理外祖的身后事。无论是棺椁,还是非衣,要是外祖生前谈过此事,大概会告诉身边人,在陇西随便挖处坑,埋了便好。
年复一年的风沙自会镌刻墓碑,日复一日的草木自会繁茂。
他盯着沈骞的眼睛,从里面找不出任何一丝悲怆,加之和沈骞那般无二的冷笑。“父亲平日就总爱讲些党争之事,我这几日也想了想父亲的教诲。”
“父亲本就无心,何必做些自扰之事?”他说得很缓慢,平复下之前百般忍耐的哽咽,也藏住无处发泄的怒意,“陇西路远,既已经得了天恩,一切从简就好。”
“一败一胜,一生一死,外祖可如父亲所愿,功过相抵?”却还是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嗓音越来越浑浊,“若是葬礼太过铺张,恐给父亲再惹些别事。”
沈逸将视线转回了棺椁旁,“想必外祖也不愿叨扰父亲,等后日入陵,就安安稳稳地下葬吧。”
他收回了扶着棺椁的手,继续安静下去瞧着烛火晃动。沈骞难得只应下了声,那声好答应得极轻。
沈骞似乎只是那夜跪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门,独留沈逸一个人还在厅堂之中。沈逸也不愿多歇,因着沈骞来过这么一回,日夜都不曾合眼,自己守着这副棺椁,以防事情生变。
直到入陵那日前的深夜,才起身换了新衣,没过一会儿就又跪在了棺椁旁。
沈逸依旧是一身素白,只堪堪束起长发,绕额一圈缠了白陵。霍岳的棺椁走在前面,由从陇西回来的旧部抬着。
沈骞连带霍氏,他们都落在后面,随着一长队的白穿过熙攘的长街,走到城外去。
沈逸便只盯着前面的棺椁,他们唱起挽歌的时候是这样,天家派使节送葬的时候是这样,直到长跪而拜,哭号声响了许久。
沙哑的哭号,无声的哭号,还有混迹其中沉默的虚伪。他怔怔地想,外祖要是肯看一看这样的情形,指不定会如何一笑而过。
棺椁还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由着专人抬进了早已建好的陵中,以王侯之礼下葬。剩下要抬进去的就是陪葬的铜玉,并带名贵的瓷器,一件又一件。
跪了两三日,沈逸早已习惯了身体的僵硬,也无暇去管膝盖上跪出来的淤青和冻伤。他如今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开口虚唱着编好的挽歌。
跪在陵前看请来的先生为自己的外祖撰写墓志,说是撰写,也不过是按照天家旨意抄录其上寥寥数字。
葬在此处的是后商的骠骑将军,一生功绩不过化作一句骁勇善战。
他闭上了眼睛,有些不愿意让他外祖看到如今的情形。薄葬变成了厚葬,安葬变成了歌功颂德,天家的恩露啊,洒下来的有些太晚了。
或者,也只有人走之后,坐在高位的鬼才能安然一笑,赏些再也用不上的东西。
他到底没有叹出那口气来,跪着看陵前的入口被封了严实。墓志既成,祭天礼毕。他的外祖,已经彻彻底底地走了。
自城外再回到侯府时,他们大多数人都散了干净。侯府上下的素白还未褪,沈逸终于躺回了床榻之上。
他带着几天几夜的疲惫彻底昏睡过去,夕阳还在候着今夜的缺月,却先候来了阴云环绕。于是漫天的红霞被暮色遮全了,只剩下城外鸣叫的鸟,从荒草里勉强翻出些可饱腹的东西,最后飞回自己的巢中。
今年的热闹跟侯府注定无关,沈逸再下榻时才觉出腿上的伤痛来,想着用不了一月就能自行愈合。匆匆用过素食之后披上白衫,霍氏的房门闭得死紧。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侍女从庖厨中端了热粥送进房中,想要跟着进去却意外被拦在了门外。“夫人……说她近日谁也不见,小侯爷要么——过几日等夫人身子好些了,再过来看一看。”
侍女低着头轻声将霍氏的吩咐说给他听,沈逸攥了一下指尖,又看她一直等着自己,勉强应了一声让开了路。
他退到庭院中看侍女进到了房中,等了一会儿之后又看着她退出来,视线相对过又点了下头,侍女才肯走远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沈逸想再走近些,又想到刚才听到的话,还是站定在原地。霍氏说出口的话,一般是轻易不会改的。更何况是这种时候,即使再见到阿娘又如何呢,他现在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话。
包括他自己,依旧沉在哀悼之中,甚至不知道沈婠在宫中会是什么样的境地,只能借着那封圣旨听得几份借由沈婠之名送过来的丧葬之礼。
那位陛下,就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放阿姐离开后宫几日。
他身上的伤口纷纷都结了痂,新长出来的肉发痒着。沈逸度着这样的一日又一日,素食无酒,白服无喜,原先还会在梦中梦到他的外祖,这几日却睡得越来越不安稳,就连梦也都再没有做过了。
岁末的热闹染不到侯府当中,就算是沈骞也不得不守礼,除了必要的朝会也只能待在府中。沈逸突然有些厌烦,新裁出来的白衣染上了尘灰,前几日的哭号终会被其他人抛在身后,只敢偷偷论断着年末的事情,又因着今年注定无宴,私下里便听着府外的热闹事。
仿佛陇西的大胜已经远去了,侯府的挽歌也已经远去了,留下来的生者却开始抬头盼着下一次的月圆。
他闭紧了房门,跟霍氏一般将自己隔绝在房中,借着一刻又一刻的安静,数算着过去的日子,又数算着将来的日子。
这样的安静也没有持续几日,他正想翻出枕边的木匣时,下人便急忙在门前喊了半句,“小侯爷——”见他没有应声,竟是将声音又拔高了一些再喊了一遍,“小侯爷——”
沈逸将拿在手中的木匣推回了榻边,下榻顺着对方的叫喊声打开了房门,“何事?”轮到答话的时候,对方却好像后知后觉出了不妥,将声音放轻了,头也垂得很低。
“府前有位薛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说与小侯爷听。”
薛从之?沈逸顿了一下,想到那块已经被烧成灰的绢布。“就说还在服丧期内,不见。”他也从陇西回来了么?
下人匆匆出去传了话,不料顷刻之间又匆匆回来回话。“那位大人只说有要事,今日必须要一见小侯爷。”
“唤他进来吧。”沈逸伸手推开了久掩的窗,让冷风吹进来散了屋中闷着的熏香,只是实在不知薛从之能有什么事非要找自己。
“小侯爷。”薛珩一身玄衣,随着下人进到屋中,先抬袖弓身行了一礼。沈逸依旧着一身素白,静立着瞧过刚从陇西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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