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总能见到薛珩,却很少能有仔细端详他的时候。现在这样的场景,远比他记忆中的还要近。
睁开眼的薛珩总是笑着的,闭上眼却有几分清冷的意味。眉眼皆如巧匠雕出来的玉那般,微长的黑发堪堪过了眉心,再往下是浅淡的唇。
平心而论,薛珩就是他见过的很好看的人,再加上那对眸子,若是一生顺遂,怕是每次谈笑论道都能惊起宴中鸿。
陇西的荒地被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取代,再不济也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村落。有些人家在秋冬还会燃起炊烟,由着风一吹,飘在天边变成浅灰色的云。
不过北风吹起的时候,那股刺骨的寒凉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在现实里,李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他们按着研究中心安排好的地方,在陇西的小城里住下来。虽然已经不再需要轮椅,每日的复健还是要继续。
日落得越来越早,他们唯一一次再往西走便是去马场之中。
说是跑马,李融是完全不会的,原本也以为自己不过是陪着薛珩来。
只不过看到他翻身上马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李融从记忆中好像抓住了北地的风,仿佛坐在马背上握住缰绳,四周就都变成了路。
西风夹杂着沙砾刮进眼睛里,他坐下来用纸巾将眼睛擦出血丝才缓解了那股涩意。
李融仍旧往远处望着,直到已经看不见薛珩的身影。
如果没有这次实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去读千年之前的事情,怕是匆匆翻过那一页,要是刚好有什么事让他暂停了阅读,才会夹进纸片为正读到的地方做个标记。
他不知道那本书会怎样写薛珩,连里面会不会提到薛从之都猜不出来。
对于自己来说,再拿起那本书翻看的时候,大概只会匆匆而过,觉得这个名字和这些事似曾相识,是他之前看了一半的地方。
这才是一切的正轨,所有的事情都服帖在时间的滑动下,过去的事情写在书上,现在的事情夹在书里当标记。
李融想得有些入神,听到马蹄声再抬头已经有些晚了,薛珩已经伸出了手,准备拉着他上马。
他自然推辞着这件事,“我不会骑,腿也没有完全好,难得出来,你多跑两圈可以看看远处是什么样子。”
薛珩似乎早就看出来他不擅骑术,施力拉着他站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抱着你。”他笑了一下,“之前你答应下来的原话也是我们一起去看一看这些地方。”
“如果只是因为腿脚不便,我倒应该多关照几分了,就骑一回。”
他抓紧了缰绳控制好有些兴奋的马匹,“慢慢上来,剩下的我来教你。”
李融伸手搭上他的手掌握紧,有些无奈薛珩今天这般执着,直到被拉着坐在马鞍上才明白几分。
刚一坐稳就接过来薛珩手里松握的缰绳,身下的马得了令又往远处奔去。疾驰而过的风在耳边留下声响,将连日的郁结都吹散了不少。
不过再快一些或者有颠簸的时刻,他只能下意识握着有些粗粝的马鬃,指间握住这点凉意维持身形,腿却使不上力气,控制不好方向。
“薛珩——”李融第一次唤得响亮,薛珩握着他的手去勒缰绳,连带他一起圈进自己怀里。
随着长长的一声嘶鸣落下,马匹才安分下来慢慢踏着步。李融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激烈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一样,方才还刮得猛烈的风缓了不少力道。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还在,他想要往前挪动方寸才发现自己此刻和薛珩贴得很近。
经过方才有惊无险的一遭,他又不敢挪动得太剧烈,只不过下意识蜷了蜷指尖靠着薛珩。
落叶随着北风落到地上,马蹄一踩下去就发出沙哑的脆响。
李融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和薛珩靠得太近了。
番外五
那日的北风吹得没有那么凛冽,李融后来也没有继续那个想法,只是跟着薛珩看向远处。
远处高耸入云的山连绵不断,又还没有到冬天,所以有或黄或绿的叶缀在其上。
他想起来自北地的歌谣,又因为第一次纵马难得开怀,将那些事情暂时抛却在脑后。
陇西埋了很多白骨,又长出萧索的草木。还有每年不变的大雪,飘在地上。
李融的腿已经完全好了,薛珩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能自己走一走。
当然,他们总是在一处的。
遇到大雪封路,就一同坐在落地窗前去看底下一望无垠的白。
从天空坠下的雪花被北风吹斜,埋了地上的黄沙和通往别处的路。研究中心派人专门叮嘱过他们要注意身体,所以只能任由寒气染在眼前,想喝些酒暖身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李融的视线就落在薛珩身上,有时跟着他一起去看外面的东西。他想,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自己该请薛珩喝一次酒的。
说不定借着酒精,他能说出来该出口的话,也敢开口问一问薛珩如何想。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自己,却有些想知道薛珩如何看自己——一个本不应该认识的人,一个促成这项实验的推动者。
陇西的雪同风沙一般凛冽,即使是在千年之后,还是掩了几天的路。
薛珩往往静坐在窗前,交叠着腿翻开安置好的房间里仅有的几本书。李融刚开始还瞥了几眼书名,见是自己不认识的书就歇了心思。
既然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薛珩看完一遍理应比他空讲一遍要更清楚一些。
直到身在江南,被夹杂着水汽的风一吹,李融才从这样寻常的安宁中回过神——现在还未到江南的初春,遍地高楼不见百花。
研究员按照约定向他提供了李清越的视频,他妹妹还剩下两个月就完成复健了。那声很轻的“哥”他在夜里听了很多遍,填满心底的忧思终于放下来一块。
李融蹲下身,掰了面包去喂挤在桥边的鱼。红色的锦鲤偏多,连带木栏堆成的桥都是一色的棕红,惯有江南的风情。
鱼尾摆动激起水面上一圈圈晕开的涟漪,掰成小块的面包很快就被路过的鱼吞进去。稍微离得远的鱼也好像知道了有人来喂食,逐渐成群往他脚边凑着。
李融掰完了半块面包,聚在他面前的鱼就有些数不清了。大的小的全都抢着上涌,将有些昏沉的水搅得活泛起来。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指尖勉强碰到了一两滴水,带着冬天的凉意。江南的小河永远不会结冰,但看似还在流动的水确实涌着寒气。
李融又新拆了一块面包,这回用手掰得更仔细一些,一小块一小块地洒在水面上。刚才见没有食物投下而散开的鱼群又重新聚在一起,互相撞着争着去吃落在面前的食物。
薛珩今天有些另外的事情,便没有同他在一处。李融还是有些觉得,自从到江南之后,自己就更担心看不见薛珩的时候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再过上一些时候,自己就很难见到薛珩了。
想到和研究中心约定的日子,他又觉得这种感觉是一种真实的直觉。是啊,一旦回到研究中心,自己还是要面对这场实验。
即使不再经常想起,但他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看到薛珩躺在仪器中间的心情——扭曲的痛感和不可置信的惊骇充斥满了他的脑海。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李融也不止一次从那样的梦里惊醒,眼睁睁看着自己沦落到真假不分的地步,他真的回来了吗,他真的是自己吗,如果他不是李融,他又该是谁呢?
他松开了指尖,将最后那点面包屑捻碎了洒在水面上。站起身来打算回到房间里,刚才蹲得有一点儿久,所以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血液重新顺着静脉上流,发麻的腿脚不断昭示着器官的存在感。李融觉得自己应该睡上一觉,或许在睡一觉之前,能见一见薛珩。
看到薛珩还在自己身边,他就不会做那些几乎要溺毙进去的梦,也总能在梦到薛珩的时候立马醒过来。
从桥边回到房间的那段路不过十几分钟,走过来那股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李融抬手先敲了下门,见没有人应声才插上钥匙走了进去。
薛珩还没有回来吗?李融走到桌前,身上背着的包不小心挂了一下桌角,不知怎么就带倒了放在对侧的水杯。
里面的水立刻倾倒出来,漫了半个桌子,也将放在旁边的书彻底打湿了。
李融连忙放下包去拿了毛巾擦着溢出来的水,忙了有一会儿好在没让水再滴到地毯上。
他有些踟蹰,那本书已经被打湿了大半,想要伸手去拿又怕弄乱了薛珩之前折好的书页。他先拿毛巾裹了一遍滴水的书,眼见没有什么效果才捧着书到了窗前。
本该挂在天边的太阳被云挡了结实,在阴沉的天气下,这本书应该很难被晒干。刚好自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从客厅搬了凳子就坐在阳台前打算用手一页一页翻着,开了一小半窗等风吹干薄薄的纸。
上面印刷出来的墨迹也难免有些晕开,李融将动作放得更轻了,以防自己弄坏书页。翻了两三页之后才注意到外面包着的一层硬壳可以拆卸下来,刚好指尖摸着那层硬壳满是水意。
他抱起被打湿的书拆掉外面的硬壳,感觉手指又好像摸到了其他东西。有了刚才的经历,他慢慢地扯出那个东西。
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李融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完全被泡湿的纸,大概是薛珩随手记下的一些东西吧。
他摸了摸鼻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薛珩应该不会责怪自己,但是终究是自己弄出来的乱子。
李融将书摊平了放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那张折了两三折的纸张。这张纸的材质跟书页还不太一样,即使湿透了还是能清晰看到上面写着的东西。
或者说是印着的东西,李融原本只是轻轻扫过一眼,正准备举起来晒干——看到薛珩的名字之后,又将那张纸拿近了一些。
他好像很快就读完了上面的内容,又觉得自己没有看懂上面写着的条件。于是伸出指尖,目光扫过一行又一行。
泪要先落下来,在他弄清楚这些答案之前。李融摸到了脸上的湿润才知道自己哭了,却放不下手里捏着的那张纸。
薛珩,薛拙之——当真是做了山林里的白鹤,不问来时,不求归路。
原来这半年安宁不过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告别,说是告别也是他太高看自己。薛珩那时候应该不会想太多,想走一走,就走一走,想看一看,就看一看。
左右算起来,薛珩跟此间有什么干系呢。他阔别已久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熟悉的人,都变成了地上的尘土,寻不到一点踪迹了。
那自己呢,或许也该放下,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场实验不过只是一场失败的实验,自己不过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志愿者。
他弯了眉眼,用指尖抹干净流下的泪。抛开这场实验不说,抛开自己和薛珩的身份不说,和自己朝夕相对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人。
那些结构严密的仪器可以不断运转,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紧急停止。但要他亲眼看着薛珩死在实验台上,他没有办法不去阻止。
或者往那些更深的心思去想,他实在理不清自己是谁,理不清楚那些仍旧鲜活的记忆,他可以不去管他们死后的事情。只要薛珩还在他身边,他就能安宁下来,多做几日的美梦。
临沂的论道将薛拙之带往长安,颍川的大水将薛从之留在长安,后商的尸骨将薛珩困在长安。
可是如今,自己该怎样留住薛珩呢?
李融徒劳地张了张口,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最后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也不过是从屋子里找出一截白布。
按照身形,若是薛蘅执意要走,那条不够宽的白布怎么可能困住他。
他实在想不到了,指间握着有些薄的白布,转过头看薛珩走进来。
薛珩还带着笑,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附近没有什么好去处吗?李融没能开口回应他,只是等着他走近。
薛珩没听到他的回应,又瞥到他眼尾未干的湿意,打算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轻声哄着他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融用力攥紧着布条,指甲陷进掌心里,眼前又是自己分外熟悉的面容。他呼出一口气,闭了一瞬眼又跪上沙发挨近刚坐下来的薛珩。
他看进那双看向自己的眸子,看到里面平静的墨色,也看到里面隐约的担忧。于是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用白布盖住这双看着自己的眼睛。
李融倾身往前吻上面前有些浅淡的唇,很凉——带着从外面归来的冬天的风,和江南缓缓流动的水。
又慢慢温热,两道不同的呼吸此刻交缠在一起,交缠着。
番外六
李融感觉自己的呼吸好乱,心跳也格外快。他不敢去看薛珩的反应,就像刚才下意识先盖住了薛珩的眼睛。
但是他又不能放开,怕自己一旦放开就再也见不到薛珩了——和那张纸上说明的条件一模一样,薛珩会印在另外一张纸上,和那些繁复的数据躺在一起,作为实验不能向外披露的一部分。
他本来就说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不愿意看薛珩答应那些,也不愿意过上几年之后,自己开始恍惚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只是实验的副作用。
薛珩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人,千年之前的薛珩换了新朝,千年之后的薛珩也带他渡过那些难熬的苦痛和纷扰记忆的东西。
他在慌乱之间咬出了血,却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自己的还是薛珩的血。腥甜的血被他咽进去,即使已经喘不过来气,还是执意贴着薛珩。
唇间的温度慢慢升上来,李融感觉到指尖有些微凉的触感。直到那只手攥上他的手腕,又慢慢摸索着,磕磕碰碰地将他唇边的血珠擦干净,他才意识到那是薛珩的手。
那是薛珩,他记忆里无法剥离的存在,也是他如今离不开的人。离不开,舍不得,又无可奈何,只能全凭本能要多留他一会儿。
能多留几刻便是几刻,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李融又有些慌乱,视线转向薛珩的眼睛,看见那条有些薄的布条才不至于慌乱过头。他先是有些庆幸,没有正对上薛珩的眉眼,随即又觉得自己荒唐,实在荒唐过了头。
他勉强喘了一口气,又很快贴近着吻上已经没有那么浅淡的唇。这回他贴得更紧了一些,努力撑着沙发想困住薛珩。
只是荒唐而已,比起那些他甚至都不愿意去设想的事情,已经好太多了。
薛珩好像迟迟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还摸索着,从李融的侧脸划过,又找不到什么地方来阻止现在的事情,最后移动着指尖握住了那截温热的后颈。
李融不得不顺势退开一些,又实在受不住这些,伸手想要握住薛珩的指尖,继续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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