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很多事,李融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侧躺着沉进这样的暖意里。他渐渐睡沉了,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想起很多和薛珩隐约有关的事。
平日的疲累不至于都要带进梦中,房间里的灯熄灭了,窗外的白光顺着窗帘透进来。他听到自己和薛拙之论道的声音,对坐到夜半也不知腹中饥饿,只是由着伙计不断添茶倒水。
又或者对坐饮酒,地上皑皑落雪映着屋中刚添过新炭的暖炉,自己分辨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又都是那么清晰。
那是他伸手就能碰到的,争论着,辩解着,到底是谁醉了。
隐约,还能听到一声轻笑,又或许是一两句调笑。
番外三
薛珩不会让他等太久,李融刚开始就对此深信不疑,结果也的确如此。
他并不清楚薛珩和他们完成了什么交易,这几天负责自己的研究员也只是一遍又一遍确认着他的生理健康状况。
想从他们口中再问出来什么话,他们都只是摇着头说不清楚或者干脆搪塞过去。
直到顺应着他们的安排,被推着轮椅走出研究中心的时候,李融才有了更多的实感。洒在身上的阳光带着暖意,风吹过树叶悉窣作响。
银白色的建筑耸立在地面上,严密的结构却意外简洁。他很清楚里面有着最先进的仪器,每时每刻都在测算着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李融只是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也只有穿着白大褂或者防护服的研究员来来往往。
他回忆起了那么一个瞬间,大概是他第一次来到研究中心做身体评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那时还是新春,周围的树还没有抽出新芽,于是光秃秃地伫立在这里,挺拔而孤独。
现在已经枝繁叶茂,宽大的叶边染上了一抹黄色的线,紧紧贴合着。他笑起来,看着薛珩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和推着自己的研究员打了一声招呼。
剩下的那声招呼,是薛珩推着他走过背离研究中心的小路上打的。他现在的声音比李融脑海中的要更低一些,但连第一次见面的那种生疏也没有了。
初秋的风逐起一片泛黄的叶落到他们面前,他们之间还有些沉默。李融觉得,这可以归结为一种无所适从,他好像已经在里面待得太久了,所以身体上的感知变得很迟钝。
现在啊,已经到秋天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俩现在待的地方,也该是旧时长安的一部分。
“我之前记过这里的地图,不过现在走出来才发现,这里确实和当年很不一样。”李融听到薛珩开口,他伸手捡起了落在他膝上的那半片残叶。
怎么会一样呢,从小路走出去,周围也都是林立的大厦。街上的人倒是一样多,却都奔波于自己的事情,即使现在是正午,也断没有像长安城里那般日夜不绝的熙攘。
偶尔有人侧目看向他们,李融注意到的话会同样看过去一眼,更多时候是向薛珩介绍地图上写到的建筑。
就算他也很久没有出来走动过,但是向薛珩讲一些曾经熟悉的建筑或者技术还算有余。李融没问薛珩要去哪里,实际上他们都不着急去往一个能停下的地方。
就如同薛珩当日所说,他们都与曾经到过的地方,阔别已久了。
那些曾经熟悉的东西,早已被科技发展的产物取代。李融自己都有说不上来的地方,更何况是薛珩呢。
望不到长安月的宫殿在那场大火里化成了灰,地上散落的沙砾在千年间怕也是换了一遍又一遍,原本是没有人能分得清楚的。
李融落下了话音,自己已经将知道的东西向薛珩说了个遍。似乎终于涉及到了他不了解的领域,薛珩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如果没有滚轮的声音,李融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这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薛珩,没有一个能告诉他真实和虚假的界限的人。
写在纸上的经历不过是实验当中的副产物,要是药剂到最后都没出现什么问题,自己也会忘记那些事情。
只是偶尔夜深梦醒,从无尽的彷徨里听到心脏急速地跳动,错以为自己不在此间,眨眼一瞬后又重新变得恍惚,安慰自己不过是梦。
不过是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梦,但他会永远记住心悸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忘记了好多事情,连带伸出手的时候都不明白指尖为何颤得那样剧烈。
李融收回了视线,突然想要伸出手看看自己的指尖,不料滚轮突然碰到了石子,发出嘎吱的声音。他身后的人却抓得很稳,连带他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颠簸的感觉。
他真的记住了吗,他真的忘记了吗,他真的觉得模糊吗——这些事情终归会有确定的答案。李融呼出一口气,思绪仿佛被刚才那一刻的事故打断一样,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自己是这样,薛珩也是这样。李融翕动着嘴唇,总觉得自己该继续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被关在研究中心的时候,他没有机会去看有关后商的史料。现在和薛珩待在一起,他就更没有理由从那短短几行里去看千年前的故事了。
如果愿意的话,他自己一个人就能从那些痛苦和惶然的记忆中拼凑出所有的事情。
而如今,站在他身后的人就是那些事情的亲历者,推动者甚至是创造者。他该说些什么的,李融这样想着,也打算这样做,觉得自己大概只是无法忍受此刻安静的氛围。
“现在每个地方都改了名,对你来说,叫长安会更熟悉一些吧,”说出口的时候,又觉得这句话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安慰,薛珩怕是该笑他了,又为自己找补了一句,“长安变得比之前大太多了。”
后商却没能留下什么东西,连带那点可怜的史料,都关在狭小的展厅之内。
他听见薛珩轻轻“嗯”了一声,主动避开了话题,“我们去茶——喝茶的地方坐一坐吧,你身上出了不少汗。”
李融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照样点了点头,顺着薛珩找了一家安静的店铺坐下。斟茶泡茶,繁复的工序由手法娴熟的茶艺师一一呈现出来。
他只是抬眼去瞧对面的薛珩,他们对坐在包间内,茶香四散出来。
这时候薛珩好像才愿意说些东西,说些他准备要讲给李融听的东西。无论对方怎么以为,在他眼里,自然当得上一声故人。
“如今确实变了许多,即使从地图上看到那些名字,你解释给我听的时候,我才能明白一二。”李融先握住了小巧精致的茶杯,瓷烧出来的样式仿照了旧时的茶盏,不过和他记忆中的还相差甚远的。
所以他觉得自己隐约有些明白,知道薛珩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也愿意从他口中听到一些旧事。
“若非在临沂山中遇到子衢,薛某这一生怕都不会想到长安来,”薛珩的声音很轻,融在低沉声线里的也是他之前没有机会谈及的心思。
“仔细算下来,只有为我取字的先生是完全无心恋长安的。后来先生辞世,我也早已了然薛家那场旧案同长安城的关系,那时季持刚刚即位。当时光景如何我的确不知,只是觉得,父母生逝,查不查得清干系都不大。”
李融看向薛珩,想起他一身白衣的模样,薛珩总不会在意世俗如何,绳墨之间,他最能认得清自己。
可他还是到了长安,从前是这样,现在仍旧是这样。
“和子衢临沂论道过后,原本只是打算陪同友人游学一遭。长安的雪,和齐鲁的雪不会有什么不同。”
李融抿了一口茶水,滚烫的液体还没有完全冷却下来,喝进去便也算是尝不出来什么味道的。
“未曾想一路走来,先看到尸骨泡在决堤的黄河中。后商腹地,中原颍川,轮到我和李子衢论断仓中有粮否。”
薛珩苦笑了一声,稍微错开了视线,似乎落在了远处。
“长安真是年年大雪。自那年我亲到长安之后,年年天灾,年年人祸。满身竹卷里泡出来的道法解不了天灾,也解不了人祸。”
他才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目光扫过上面每一寸,而后握在指间,有一种挑不出错来的稳当。
“典籍有用,典籍也无用。我并不爱下棋,也未曾想过,从踏进长安城的那刻开始,”他摇了摇头,想要否定前面说出口的半句话,“从决定远游开始,薛珩这一人就已经在世间,变成了天下棋局中的一子。”
“入世出世不过薛某一念之间,谈不上什么愿与不愿。”薛珩终于发出一声轻叹。
“从加冠的那年春天开始,竟是离不开长安城了。借由旧案之名,又得了季持和单昀暗中授意,征辟入朝,就忙于收权之举。”
“又历陇西一役,后来所认得的建信侯之子也同李子衢一般折在了江南。”他抿了一口热茶,品着和从前相去甚远的滋味。
“之间种种,我早已料定,其中辗转,更是人祸胜天灾。”
白气往上飘着,茶水也慢慢冷下来。李融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甘愿听着,听着薛珩将话说完。
“长安的冬天,却是一年比一年冷。君子不器不该由当时的我说出来,刀剑无眼,朝中纷争,薛珩实在当不起一声君子。”
“就连最后换了新朝,不过是借由之前谋划,借了沈霍两家的力——说是两家,大抵算是沈小侯爷和沈氏的力。”
他哂笑了一声,喝完了茶杯中的温茶。
“坐了几年的高位,也不知道世间有没有少些天灾,不知道是否还有学子士人论断仓中无粮。”
“今天的茶水要比当时清冽不少,如今的长安也跟从前的长安城完全不一样了。”
番外四
他们那日在店中坐了许久,却都不着急续上茶水。李融听完了薛珩的那席话,将他所告诉自己的讯息和记忆中的事情一一对照补充。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薛珩就坐在他的面前品茶养神。他连自己都没办法想清楚,又有什么立场去评判薛珩呢?
所以只是拿起自己的茶杯续上茶,安静地看向窗外。皇权百姓,王侯蝼蚁,即使薛珩讲得清楚,他也很难听得明白。
李融想,自己还是不属于那个时代,所以听不明白那些具体的党争,也很难认同天下不过是上位者随手摆出来的一盘棋局。
但好在他们都不急于坦白什么,争辩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店中,夕阳为天空染出来了酒渣色的云,店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在现世的纷杂吵嚷中,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样的沉默。至少李融慢慢习惯了这种安静,觉得勉强有几分喘息的余地。
他不太愿意理清楚所有的事情,不太愿意面对以后的事情,也不太愿意开口去问薛珩现在在想些什么。
无论前尘怎样,薛珩最终还是走到了那个难以企及的高位,跟季持一样的高位。
可他看起来又没有那般情愿,在自己的记忆里,后面就很难看到薛珩真正开怀的样子了。
李融为自己重新倒了杯茶,再要论下去,他该是李子衢,又或者是沈自行了。
薛珩醉与不醉,都跟现世的李融没有什么关系,最起码,本来就应该毫无联系的。
毕竟他们之间隔了千年之久,如果不是这次实验,他不会如此清楚薛珩都经历过什么,薛珩也不会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
好荒唐的一件事,他后知后觉出来。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选了,他不能再在那里待上半年了。
李融很清楚再待在那里的后果,原本是违背人权的药剂可以变成自己崩溃时求之不得的解药,原本早该成功的实验一拖再拖。
自己没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们也并不想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哪怕连带薛珩,都和他们一样。
又好像不一样,他还是犹豫着,任由薛珩带他到研究中心安排好的住处去。
在他的印象里,薛珩不会食言。他说要一起去看看曾经到过的地方,这半年之间总不会出什么其他的乱子。
李融放松下紧绷的肌肉,从轮椅上挪到床上去。在陌生的房间里反而安定下来,他躺在崭新的被褥里回忆着今天听到的话。
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他也懒得关掉有些晃眼的吊灯。薛珩此刻应该正在研究着屋子里的小东西,对他来说,这里的装饰和生活用品只会更陌生吧。
即使是薛珩,也避免不了发出些响动。李融酝酿出来了一些困意,却不觉得那些动静会吵到自己。
相反,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异常平稳,甚至在脑海里产生了一些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念头——只要薛珩还在,他就能一直犹豫下去,那些苦痛就可以被这样的安宁隔绝开来。
那些苦痛碰不到他,他可以不用非要亲口说出一个结果,可以选择走不出去。
一辈子待在原处,也未尝不可。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们都不再提及关于任何关于实验或者研究中心的话题。通常都是李融为薛珩介绍现世的科技,薛珩会讲起那些已经遗失的典籍话本。
他们并没有在长安待太久,一是长安实在容易勾起不那么轻松的回忆,无论是有关后商还是有关实验的。
二是看到长安如今的光景,又难免想起千年前长街上的熙攘。草木都不知换了多少,千年之间就连地下的陵墓也多了一层又一层。现今的长安似乎没有那时的繁华,但隐约在某一刻,又好像跟千年之前的长安城分别不大。
北风吹得越来越凛冽,经过两三周休养和复健,李融倒是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他并不太在意有时候走得久了,腿上仍旧生发出来的疼痛。
只是不愿意让薛珩继续推着轮椅,即使自己回头就能看到他,他还是想站起来,同薛珩一起走走。
薛珩其实学得很快,现在已经不用他每次都讲那么多东西了。他原本以为薛珩会对那些感兴趣,没有料到他现在更像是加冠之前的性子。
无欲无求,仿佛下一刻就会回到山林中去。他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从长安到陇西于现在只需要几个小时。
挺拔的杨树落下泛黄的叶,千年之后,北地也不是遍地风沙的样子了。
连绵的山还留在目光所及的远处,上面是星点的白,落着经年累积的雪。大多凝成了冰,覆着一层又一层的新雪。
薛珩有些不太能适应高速的交通工具,时不时就会按着眉心缓解头晕。李融摊开掌心从白瓶里倒出几粒晕车药,嘱咐他就着温水服下。
见薛珩吃完了药,他才又转头去看窗外,连什么时候薛珩靠在了自己肩头都没有察觉。
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时,薛珩已经闭紧了眼。李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抬起可以活动的那只手,虚描着薛珩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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