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用手撑着地,想要去摸身上依旧淌血的伤口时,才发觉出自己坐在了小河旁。如今身边没有油灯,没有烛火,他只能听到耳边隐约的嗡鸣声,大概是草中的蚊虫吧。
他捧起双手洗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想要撑身再站起来,归家的路就在眼前,沈逸沈自行,不能不行此路。
可他又忽然被躯体的沉重绊住了,即使手指攥得再紧,插进土里的刀刃再深,他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沈逸挣扎着,咬死自己的下唇,尝到一股又一股血腥气。终于踉跄着站起来,又突然倒下去,倒在河水里。
手指从刀柄上滑落,衣袍上的血被河水晕开,在碧绿的水边开出一簇又一簇胜花的红来,像是通明的油灯,又像是冬天燃起的炭火,最像被北风吹散的烛火,烧起满江春色。
却丝毫没有那股灼烧感,江南的冬是暖的,江南的春只会更暖。
沈逸撑不住这样的疲惫了,缓缓闭上了眼。束发的布冠被汩汩的流水冲去了,他也被温和的河水托住了。
像是要送他归家去,顺着往下流着,流着。他的耳边再没有嘈杂的声音了,他的眼前也没有成堆的尸首和黑红色的血水。
杂色的雀儿落在新枝上,震得那绯色的桃花落下瓣,洒在岸边。小河不断往远处流着,流到天边去,和日出的霞交相辉映。
沈自行呢,沉在这样的暖意里,沉在一场不再复醒的美梦中,终会归家去。
饮酒便醉,一梦皆安,睡得很沉,很沉,和江南的春一起,任凭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晕开红色的血,衬得岸边的百花黯然失色。
至于身后事,与天家,与季持早就下好的那盘棋分毫不差。朝中百官侍立,站在龙椅旁的阉人缓缓展开明黄色的绢布,一字一句宣读着书在上面的旨意。
“沈氏温良淑德,才德兼备,特升为昭仪……经以核查,薛府旧案皆赵宥党争作伪,追予关内侯,食邑百户……江南一案,由廷尉继续彻查,免去赵宥丞相之位,其党羽之职皆由下官代署……”
“……建信侯之子追谥其父爵,沈骞,擢安国公”
“薛珩,薛从之,迁尚书,兼领刑罚之事……”
“钦此——”
跪下的人低垂着头,领过莫大的封赏,受着天家的雨露。混在其中的饿鬼仍旧披着玄红二色的官袍,在这长安城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活在地上的鬼也好,埋在地下的人也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安的雪依旧,江南的水依旧,陇西的风沙也依旧,熬着,熬着,从旧年来,到新岁去。
第五卷终————
--------------------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卷配忆江南那首歌很好听。
醒时·五
方珞春由她的学生推着轮椅,盯向屏幕上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数据。吴川南同样负手站在一旁,在心里不断计算着数据波动的趋势。
直到一声警报声响起——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代表着什么,研究中心一大半的仪器被自动控制程序按下了紧急停止的按钮。
负责观测生理数据的研究员套上一层又一层防护服,才拿起工具强制撬开了保温舱的外壳。
充满舱体的营养液流了一地,被拖抱出来的志愿者完全失去了意识。除了刚才那声警报之外,没有人出声,都在争分夺秒地记录下最终的数据。
那名志愿者很快被送了出去,由专门的医疗团队拥着。看到她的人都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只剩下微弱的生命体征在不断衰退。
经过数个月对这项实验的跟进,他们都无比希望志愿者能安宁地睡下去,立即抢救的命令深深铭刻在了他们的本能里,但量子跃迁对细胞产生的负荷是不可预料的,产生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是不可逆的。
人权和命令交织成矛盾的个体,融在一声声说不出来的叹息中。年轻的志愿者紧闭着双眼,微弱的心跳渐渐归于无声的线,一条平直的线,显示在屏幕之上。
电击叫不醒她,一管管推进黛青色血管中的阿托品叫不醒她,溃散的意识带着旁人再也无法知道的记忆将她送远了,沉在永恒的寂无里。
他们才有人出声,随意扯着无关的事实去驱散笼罩他们的沉默。有人伸出手为她盖上了白布,遮去她的面容,又为她脱离之后的痛苦感到一丝庆幸和祝愿。
他们不知道她在哪一条通往过去的旅途上,只能通过零星披露出来的理论得出那么一两条结论来——她消失在他们眼前,也将会出现在时间的任何一刻里,那是他们现在还无法窥知的内容。
“只剩下最后一项了,”方珞春挂断了这通只有几秒的电话,独独看向站在一边的老者。支起手托着侧脸去欣赏他的紧张,他的急切和那么几分失落。
也为此感到无可比拟的快意,她勾起唇再一次重复了他们没人不知道的事实,“也只剩一下唯一的可能了。”
年轻的学生低下头,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的老师在此刻注意到自己。“走吧。”轮椅上的人发了话,他轻推过轮椅往他的老师所指示的地方去。
方珞春挨近了吴川南,并不打算告诉他一些他现在还不知道的实验进展。根据刚才发送到她手机上的数据来看,自己的观点,刚刚有了不错的进展。
她已经承担过失败的后果,如今当然不打算与旁人分享成功的可能。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她自然清楚,科学跟不断演化的社会一样,不过是独裁者的私人游戏。
“还记得那句前言吗?”她的嗓音轻缓,就像平常的考校一样问出来。
推着轮椅的学生先是愣了一下,思绪被回忆搅乱了一瞬,而后又急忙嗫喏着念出来那句富有人文气息的评判。
“使人获得非生物本能的智慧,获得非与生俱来的灵魂。”
方珞春轻拍了两下手,“这是刚刚那位主任教书时就挂在嘴边老生常谈的话。”清脆的响声随着滚轮滑动的声音一起远去了。
“他看起来不太喜欢,但是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好,如今看来,你也记得很清楚。”
他继续嗯了一声,推着他的老师往外走,不去回答她任何一句带有评价意味的话。他的老师的确是这里的主导者,一位很有手段的院长,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听到过数不胜数的传闻,亦真亦假。
方珞春摆了一下手,他马上停下了动作看向前面,会议室?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将轮椅推到了这里。紧闭的门阻挡着门外想要探进去的视线,方珞春撑过扶手站起来,整了整袖口绑起齐肩的长发。
“你先回去吧,不出意料的话,明早过来的时候正好能见到我。”方珞春难得开起玩笑,语调轻快地嘱托完了这句话。她没再去看自己的学生,按下把手走进了会议室,一瞬吵嚷后又寂静下来。
他推走了轮椅,回到自己的住处。无论发生什么,那都是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庞黎曲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保温舱内的人还维持着正常的生理数据,但迟迟没有醒来——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从别的组抽调过来的人接替了她的大部分工作,虽然依旧疲累着,她还是不愿意去补觉。几个月以来,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透过保温舱的舱门去描摹这位志愿者的面容,记录下每一天的数据。
她也隐约知道这位志愿者的情况,算起来,她还比他要大上五六岁。庞黎想,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这项实验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一定会平安醒来吧?就像之前一样,哪怕在最后一刻,只要醒来了,一切就会结束了。
他沉在像水一样的液体之中,想要浮上去,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眼前都是同样的一片黑暗,头颅中炸开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刺痛,沈……沈约?
那是他吗?他想伸出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再确认一番。身上的刀伤去哪了?他,回到长安了吗?
不,不对。他摇着头,那好像并不是他。现在应该是长安城的夏天,柳絮盖住了他紧闭的眼睛。瞎子有些疑惑,也有几分了然的叹息。
原来就算死在了这里,他还是见不到他的阿爷,不能给阿爷说一说新朝的事情。但是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看不见,听不到,又瘸了腿。
他想继续睡过去,不要再有醒来的时候,他厌恶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也厌恶眼前的黑暗。
可他又被颈间的伤口吸引了注意力,那应该很疼,虽然远没有生生被阉那么疼。
李福全想要睁开眼睛,伸手去摸一摸那道口子,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里,他怎么会甘心睡下去。
可是那位陛下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他还有别的去处吗?如果还有新的皇帝的话,他想,自己大概爬不动,也彻底爬不上去了。
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翻涌着,算着时日,庐州总该到夏天了。没有意外的话,苏肆该穿着大红的喜袍成亲了,那时候阿父和阿娘就坐在上位上。
当初就应该,多备下些赠礼的,苏肆早就该是他的胞弟了。自己那时没能亲至,真是平生所憾……
李河笑起来,觉得自己不算食言。他好像还是闭上了眼睛,不用再望着那满是云的天。是有人送他回家了吗?
没有的话,他的耳边也已经响起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那样轻缓,要不是他一直注意着这种声音,自己怕也是没法听到的。
他好累啊,就想一直这样沉下去。又有什么拽着他一般,他恍惚着,不知道该睡过去还是该醒来。
那是一段放了好几遍的视频,没有任何一点声音。病床的女孩已经拔掉了氧气管,可以主动吃些流食开始复健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妹妹,李清越,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他又是谁呢?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疼痛了,就好像一把刀搅弄着浑身的血肉,一刻都不得安宁。
“按照监测到的数据,志愿者可以醒过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李融顺着这股声音浮上水面。
他——他叫李融。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从那温和的液体的包裹里醒了过来,旁边的研究员也开始搀扶着他从保温舱里站起来。
挣扎了很久,他才拖着发软的身子站起来。李融隐约抓住了什么,他沉默着,等待有人将轮椅推过来,等注射完药剂,他就可以彻底脱离这种疼痛了。
已经全部结束了,那些交织在一起不同的痛感,仿佛被啃啮干净的内里的血肉。只需要一管药剂,这项实验就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方院长。”庞黎低下头朝轮椅上的人打了招呼,方珞春同样点了一下头,看向他们扶着的人。“李融?”
他顿了一瞬才发出轻微的一声,应下自己的名字。之前自己出来,见得最多的应该是一位年纪更大的老者,吴主任?他今天没有在吗?
李融按下自己的疑惑,觉得今天等待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是还有什么别的步骤要他配合吗?
方珞春笑起来,站起来将轮椅让给了李融,看着他坐下之后亲自推着轮椅慢慢往外走去,“不用再打药剂了,”她安抚着坐在轮椅上的志愿者,“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再见一个人,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不用……再打药剂了?李融还没问出那句为什么,眼睛就被灯光闪了一下。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等到重新聚焦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另一间实验室中。
实验室中央繁密的仪器中好像正躺着一个人,为什么要他来见这样一个人?
这位院长似乎能读懂他在想什么一样,按下仪器的按钮打开了隔绝外界的玻璃屏障。
“我想,你应该会认识他。”
李融看清楚了那张脸,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随即又被浑身泛起的剧烈疼痛阻止了。他不该认识的,明明不该认识的——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正对上李融的视线,李融在这般的疼痛里发出了声音,带着扭曲的痛意,带着万般的不可置信。
“薛珩,薛拙之,监御史,薛从之——”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薛珩在昏沉中醒来,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好像也是他熟悉的声音,于是轻笑起来,朗如玉山。
正文完。
番外一
李融靠在墙边,缓解着刚开始复健的疼痛和疲累。出了一身汗反倒让头脑变得更清明一些,说是清明,实际上倒像是一片空白。
他听不懂实验员讲给他听的那些繁复的理论和意义,只是能从他们压抑不住的语调里感受到一种兴奋。
李融喘着气,任由胸口剧烈地起伏。不过他觉得自己可能隐约知道这种兴奋的来源,大概是因为这项实验取得了不错的进展。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那是他想不明白的进展。没有药剂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同样煎熬,像这样劳累的时刻反而能让他忘记那些东西,那些已经根植在脑海中的记忆。
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李融将脸埋进掌心里溢出一声叹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见到薛珩,至少在他现在所拥有的所有记忆中,现在的情况不属于之前的研究员告知的副作用的任何一种。
距离他醒来已经过去一周了,每次询问不同的研究员得到的回答都如出一辙——无非是让他再等一等。
李融抬起头,视线刚好对上单向的玻璃窗。研究中心一直亮着白光,远处却是已经暗沉下去的天空。
乌黑的云掩盖了马上落下的夕阳,也掩盖了即将要升到天边的月亮。
薛珩,他翕动着嘴唇发出很轻的声音。为什么会是他,又或者还有更让人惊惧的事情,如果那就是薛珩,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停用药剂——是实验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细成丝线的雨穿插着从半空坠下,李融扶着墙站起来,指尖碰到带着有些凉意的玻璃。他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现在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听不懂研究员口中的话,只能从每天那么几秒的监控视频里看到李清越还在继续复健。
他收回指尖握成拳抵在玻璃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可是,他觉得自己是最该清楚的那一个人。
那些梦里的场景,那些自己亲历过的事情,甚至入梦太深惊醒的每一个夜晚,都在提醒着他这件事。
李融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机械的提示音响了起来,对他来说,今天的复健时间已经足够了。
52/57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