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打算现在回到房间里去,空荡的地方只会诱发那些才被他塞好的记忆,立刻演变成跟那天一样锥心刺骨的疼痛,每一次都会让他记得更牢。
除了下雨之外,这一天和他度过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再响起提示音的时候,对面已经换成了今天值班的研究员。
那是一道有些清亮的女声,劝他不要着急,好好回去歇一歇,等休息好之后再继续复健。
李融想问些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不必为难已经签过保密条例的研究员。对着屋内的摄像头点了一下头,然后慢慢拖着发软的腿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拿着毛巾擦干洗过的头发,又因为隐约的疼痛顿了一下,咬紧了下唇躺回床上。
每一天都会有这样的时候,今天还算来得晚一些。疼痛先从指尖蔓延开,后面又转移到胸口,仿佛里面堵着大大小小的血块,一直闷着,无处可以宣泄。
李融今天有些分不清这是他自己所拥有的疼痛还是那些记忆带给他的。
李河,李子衢,李狗娃,小瞎子,还有沈自行……
原来那些药剂要他忘掉的事情就是这些,就好像身临其境地看了一场电影。
他这样以为着,用电影当作幌子来说服自己。那些疼痛便变得无可厚非了,可以单纯当作是实验的副作用。
李融翻了个身,侧躺着蜷缩起双腿。他闭上了眼睛,在无人的夜晚很清楚地知道这对他自己来说不仅仅是一场又一场电影。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茫然,如果不是电影,那又是什么呢?
李融抓紧了胸前的衣服,胸口处的钝痛慢慢压缩着他呼吸的空间。
那都是他,又都不是他。他勾出一声苦笑来,等着身体上莫名的疼痛缓和下来才勉强入眠。
就算还会梦到那些事情,也总比这种什么都抓不住的茫然要好上太多——毕竟再细想下去的话,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了。
他们没有让他等太久,李融轻呼出一口气,由着身后的研究员推着自己的轮椅走出了这个狭小但空荡的房间。
其实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他们前几天才允许自己和李清越视频了一次。虽然李清越说的力气还是很小,但已经能清楚地说出那么几句话。
复健和后续观察的时间她还要继续留在研究中心里,那边的研究员好像没有太多的保密条例,将每天的计划都一一发给了自己。
离她彻底康复,还剩下半年的时间。这是他听到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消息,他的妹妹只需要半年的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和同学一起在教室里上课,晚上不用被无止休的病痛折磨,可以在任何想要出去的时刻出门。
她可以亲手去抚摸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也不用再因为天气和温度哪怕一点的轻微变化就反应剧烈。
每每想到这件事,李融总会不自觉地弯下眉眼,这一次也不例外。滚轮在地板上蹭出声响,又偶尔碾过包成一束又一束的电线打断他的思绪。
这抹笑倒是依旧,他忽然觉得一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远远不够。除去前几周被疼痛折磨得每夜难眠的时间,直到现在,自己也只是堪堪理清楚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和每个人所认识的不同的薛珩。
或许是那个还没到玉门的监军,又或许是白衣撑伞,雨中取书的林间人,再闭上眼睁开的时候,该变成朝堂之上,叩首而拜的薛从之了。
他摇了摇头,薛珩最后应该到了玉门,也同样穿着那身白衣,指间折过腊梅就换了新朝。
“可能需要稍等一会儿。”研究员带有歉意地说了一声,停下了动作去看不断响起提示音的手机。
李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一时半会儿的耽误——对如今的他来说,这几分钟时间恰恰是难得的缓冲。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想清楚薛珩的事情。薛拙之,薛从之,一会儿见到自己已经分外熟悉的面容,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唤他。
研究员很快回复完了消息,跟李融说过一声就继续推着轮椅往前走。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和滚轮发出的声音渐渐趋同。
轮椅走过一扇又一扇门,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自己在这个实验里无比熟悉的人。不用再乱想什么,也不用他再去反复推测。
那个人换上了常服,浅色的条纹衬衫柔和了他的气质,或者说很好地符合他的风格。他好像也刚刚才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弯下了眉眼。
是白衣胜雪执剑换朝的薛从之也好,是侃侃而谈推崇无为而治的薛拙之也罢。
李融觉得自己快一个月的猜测都在他面前溃散成一些荒唐的痴想,他就站在那里,是薛珩,是肯送杖于人的行善者,也是自己从前所见到的人。
每一次,无论看不看得见,无论听不听得清,都会在的那个人。
李融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即使他已经认出来对方是谁。薛珩的名字被他咬在唇齿间,欲唤未唤。研究员按照先前接到的通知转身就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薛珩接过了研究员的工作,学着对方的样子固定好了轮椅,才蹲下身来直视着坐在上面的李融。
四目相对,李融握紧了扶手,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在薛珩开口之前。
“李融,”他的嗓音相比自己的记忆中的要更低沉一些,李融有些明白了,这应该是加冠之后的薛珩了,或许会是更久的以后,是连沈自行都没能亲眼看到过的薛珩。
好像在重新学习语调一样,薛珩吐字的停顿略微有一些久,但仍旧清晰地,表达出来他想要说的话。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应该感谢你。”薛珩的唇边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虽然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有机会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握住了李融有些发颤的指尖,缓缓叙述着这个月他所接触到的信息。“他们给我看了从你身上所获取的资料,准确地来说那是你的记忆,和我的一部分记忆。”
李融听他念出来每一个名字,李河,李福全,李子衢,小瞎子,薛珩却顿了一下。温热的体温染上他冰冷的指尖,他才想起来,自己不曾和参与实验的人说起这一次所经历的事情。
“沈约,沈自行。”薛珩还是猜出来了,这是自己不该觉得意外的一点,仔细想一想,或许也很莫名其妙,只要看到薛珩,就笃定他能猜出来这件事。
李融收回了自己的指尖,为每一个名字点了一下头,之后又因为每一个名字摇了一遍头。他该清楚的,那都是他,那都不是他。
番外二
薛珩又用更轻的声音唤了一遍那些名字,视线却偏偏错开。李融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薛珩也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为这些名字点头或者摇头。
“李融,和子衢的名姓一模一样。”李融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又接着去听薛珩想说的话。“单是我一人回望自己的一生,短短一月并不足够,轮到你该会更辛苦一些。”薛珩站了起来,走到轮椅后面轻轻推动着,方便李融看清楚这里的设施。
“只是用辛苦概括,怕是言轻。那些事情,对你来说已经称得上痛苦,”他的语调压得很缓,李融配合着他去看里面的仪器,“这次见面是我先提出来的,你们——或许应该说是他们的研究现在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薛珩顿了一下,使用了一种对他来说更为熟悉的方式比拟,“就像是朝堂党争一样,在我醒来之后,我已经见过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有的时候会提到人权,实验和你?”
“虽然还没有办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答应了我的一个请求,”李融的视线瞥过那些繁复的仪器,它们还在不停地运作,似乎剩下的研究与自己毫无干系。
“或许你想要跟我一起去看一看那些已经阔别很久的地方吗?”薛珩的声音很缓慢,斟酌着相比那个时代已经极度简化了的用词,“他们让我——通知你,之前用过的药剂已经不能再用了。”
原来是不能再用了啊,李融收回了视线,消化着这个自己早就隐约猜到的事实。问题?他已经不太能记得那句需要自己不断复述的准则有什么用了,只是莫名想起后面那四个字。
逃离……悖论?从他醒来经历过的事情开始算,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除了薛珩之外,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李融听清楚了薛珩说出来的那个问句,指尖摩挲着扶手光滑的表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应下这件事。
阔别很久实在是个很轻松的说辞,就算自己能做到和那些记忆完全分割开,那些地方也都是薛珩亲自走过的地方。
后商啊——离现在也都有千年之久了,他能认出来的地方,薛珩未必还能再认出来了。
他想,薛珩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自己仍旧在踟蹰着,说不清楚自己该是谁。从父母去世之后,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攒钱维持他们两人的生计,没有多少相识的朋友。
今天见到薛珩,才生出实感,一种自己已经回来的实感,也是一种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不断运作的仪器时而发出细微的声响,李融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这个请求,薛珩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等待一声答案,等待一个结果。
陇西,江南,甚至是长安,李融想起那些已经只存在于书本上的称呼,又比照着记忆里所看到听到的讯息。
和每天都待在狭小却空荡的房间相比,陪薛珩一起走一遍似乎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无论到最后他是否接受那些纷杂的记忆,自己都应该去看一看,就算替他们看一看故地。当然,那已经是他无比熟悉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从见到薛珩开始,他有种预感,总觉得这一个月所想起的各种事情,所经历各样的疼痛对自己来说不再是无关紧要的记忆了。
只是,李融并没有打算立刻就想明白这些东西,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期限。
就如同薛珩并没有说出更具体的东西,他开口答应下这个没有多少前因,看似也没有什么目的的请求。
李融点着头,觉得怎么唤他都有些奇怪,于是省略了称呼,“去看一看自然很好,如果他们能答应这件事的话,到时候就该麻烦你要继续推一段时间轮椅了。”
边说着,他伸手摸了摸肌肉有些萎缩的小腿,这一个月的复健还不足以让他的身体完全恢复。李融有些迟疑地,迟疑地尝试着按照现代的习惯去叫身后的人,“薛珩。”
好在对方没有任他犹豫太久,自然地应下了他的那一声。“剩下的一些小事,我会提前跟他们说好,你可以好好休养身体,这一次不用等特别久。”
说到时间问题,他们好像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知道这个久代指这一个月繁复的检查和独处的时光。
李融轻轻应下这一声,没有听到薛珩继续说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可以说些什么。
至少在这里,他们都知道自己处在无时无刻的严密监控之下,屏幕后会有他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研究员,就更无从谈起什么了。
好在有陌生的研究员接过推轮椅的任务,将李融从这样沉默的氛围中带出来。滚轮的声音依旧回响在空荡的长廊里,仪器大多都还亮着光不断在运作。
李融却不像来时那样紧绷,他已经确认了自己想要确认的事实。连薛珩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他难得放松下来,手指虚搭着扶手,现在有一种意外的安宁。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种安宁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再是空等。
或者更直接的原因,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他看到薛珩也在这里,就会放下戒备。
其实细说起来,在他还没有完成自我认同之前,现在这具身体和薛珩不会有任何关系。今天站在薛珩面前的李融,也不该和薛珩有什么关系。
他想起那句准则来,现在他们都无法搞清楚的情况,或许就是后半句无法逃离的悖论吧——一个,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已经切实存在的悖论。
甚至,连这项本应该大获成功的实验研究都陷入了新的问题之中。但是在见到薛珩之前,从来没有其他人向他提起过现在的进度。他有些迟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瞒着自己,但他也毫无办法,只是从薛珩那里听到这么一两句概括,真假难辨。
不过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薛珩是真就足够了,足够他慢慢平息下纷杂的心绪,去慢慢梳理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
李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机械地按照他们的指令完成今天的复健任务。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仔细去看的话,能隐约瞥到远处有一缕成线的绿色,好像是树,又好像是山。
他躺在床上,和往常一样难以入睡。以往困扰着他的问题仍旧困扰着他,但是从缠成一团,织成网的记忆中,他又忽然看到了一些自己没能想起来的东西。
那是谁的记忆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呢,也只是窃过多人身份,能尝些许暖意。
天上的云黑沉着,不断燃起的狼烟照亮着城墙的一角。他安静地待在那里,听着营帐里的动静,只剩下那么两三日,送粮的监军马上就要走到玉门了。
零星溅出来的火星落在结霜的甲胄表面,沉积的雪也要化完了。他知道自己记得很清楚,记得河字的每一笔弯曲,也记得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梦里的河总会流出来的,一直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尝着徐氏难得亲自进庖厨做出的甜糕,自己的那份自然是没有那么甜的。香软的糯米配上去年刚酿的果酒,还未入口就能品得几分清香。
江南的风光自然宜人,庐州挨近江南也染上水乡温软。从不结冰的溪水从桥边潺潺而过,孵出来的小鱼顺着水流攒成黑色的细线。
迎面的春风还带着零星凉意,吹过笔锋遒劲的折扇,也吹过束着竹卷的细绳,一晃,再一晃……
鸽子纷纷落在庭院中,收起翅膀在地上啄食着撒下来的稻谷。他捉了其中最欢腾的一只,摊开掌心任由落在木架上的白鸽一粒一粒地吞进红色的喙中。
沈婠惯常都陪着霍氏,秋风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就早起到庭院中歇一歇。时不时看过管家送来的样布,挑着长安城中今年最流行的颜色。
有时候她们就静静地看着他喂食,温声细语地劝他站起来,别把新做的袍子弄脏了,免得浣洗的下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绯色的宽袖垂在地上,蹭上鸽子争食拥挤掉落的绒羽,还有地上的沙砾。他弯下眉眼,连连应着声,却依旧贪玩,并不舍得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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