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每日下了朝便火急火燎地赶回钟粹宫,如今钟粹宫内殿中并没有几个伺候的宫人。凡事都是他跟长孙雪亲力亲为,一些长孙雪不太方便做的事,便由孙德福来照料。
赵铁柱轻轻推开了寝宫的门,长孙雪坐在阿澜床边正在看书,听到推门声便侧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便站起身来将书放在了身后的桌上。
“二哥还睡着,方才太医来瞧过了,伤口也换了药。”长孙雪小声同他说着情况,怕吵醒了她二哥。
赵铁柱点了点头,每日他去上朝时,长孙雪便来接替他看着阿澜。
长孙雪见他点头,也似回应般地点了点头。她同这位皇帝并无什么话讲,他从前来将军府时,她不过八.九岁,虽然见过许多次了,但从未曾说过几句话,后来又因他逼二哥进宫,长孙雪便对他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这么多天来见他对二哥确实一片真心,芥蒂虽放下了,却也没什么言语。
长孙雪从他身边走过,离开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赵铁柱这才走到阿澜床边坐下,他将手伸进了被子中,摸了摸阿澜的手。
兴许是伤口疼,阿澜这些天里睡时手会有意无意地想去碰那伤口,好在此刻他的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身侧。
赵铁柱又从他指缝间挤进自己的手指,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心里一阵阵泛酸。
这么多天了,他依旧睡不好,阿澜那日拔剑自戕的一幕像刻在了他心里,只要他闭上眼入了梦,便会从这样的梦中惊醒。
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患得患失过,经此一事他才明白,他始终都演不好皇帝这个角色,尽管他拥有燕重云脑中的一切。
可他到底不是燕重云。
他在面对那一刻时,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惊慌失措,心神大乱的赵铁柱。
赵铁柱垂着眼眸轻叹,恨自己太不争气。
“叹什么气?”王富贵睁眼就见皇帝苦着一张脸叹气。
一张嘴却又发现自己这喉咙像个破了的风箱,又干又哑。
“阿澜……”赵铁柱听到声音这才回过神来。
又听到他声音干涩暗哑,“我给你倒杯水。”
随即松开了被子下握着的手,转身从桌子上拿起水壶给他倒了杯温水。
赵铁柱将温水喝到自己嘴里,又转身回去回去渡他。
这些日子他因伤势无法起身,用勺子喂又总会漏出来流入他的侧颈,这诺大的皇宫里连根吸管都弄不来,只能用这个土办法了。
唇齿相碰之间赵铁柱只是单纯地想将水都渡给他,如此几个来回,王富贵觉得喉咙好了许多。
赵铁柱在他说“不喝了”以后,望着那双水润的唇,这才怜惜地、小心地、轻轻地在上头吻了两下。
仿佛在亲吻他最珍贵的宝贝。
王富贵在他离唇后问他:“怎么又在叹气?我这伤口越来越疼了,你实话跟我说,我是不是伤口恶化了,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总在叹气?”
王富贵每回醒来,只要是皇帝守着他的时候,总会看到皇帝叹气。
赵铁柱忙言:“瞎说什么,疼就是在长新肉,你很快就会好,不许乱说。”
天知道他有多怕听到“活不了多久了”这种话。
王富贵将手伸出,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衣袖,“那你叹什么气。”
赵铁柱垂着眸握住了他的手,“到底还是因为我太无能了,所以才叫你走了这一步。我早就该向你坦白,我不是什么读书人,也没攻读什么历史,更不是什么教授,我只是一个历史只考过八分,搞电子测评的死宅男罢了。”
王富贵猜到了皇帝是因为他自戕一事自责,却没想到他和自己一样,当初因为彼此的崇敬的眼神而选择了说谎。
又想到了他俩搁在现代宛如土狗的名字。
不由得想笑。
这世上同他如此般配的人除了眼前的皇帝,还能有谁?
“对不起,我如果早点跟你坦白,你也许就不会太信任我,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王富贵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你傻不傻啊,我不信你信谁?你还有燕重云的记忆,我什么都没有,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也要跟你坦白。”
赵铁柱抬头:“什么?”
王富贵说:“我也不是什么影帝,我只是一个跑了很多年的龙套,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
赵铁柱没想到他会和自己一样,都在原来的身份之上说了谎。
“这又有什么关系,是影帝还是龙套,我都觉得你很厉害。”
王富贵也说:“对啊,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论你从前做什么,是谁,你现在都是皇帝,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似是怕这样的说辞还不能够让眼前已经陷入死胡同的宅男走出来。
王富贵又说:“这一步是我自己的选择,长孙家是我身为‘长孙透’这辈子都绕不开的结局。”
“男贵妃这一生避免不了的,我也避免不了,在这场戏里,我就是他,我背负了他所有的一切,我替他从那一跤之后努力的活到那一天,我也以为我能够全身而退,但这场戏的结局是注定的,长孙家的悲剧无法避免。”
当刀握在他手中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当他穿成长孙透,了解长孙透,理解长孙透后,他早已变成了长孙透,他避无可避。
长孙透对他父兄的死无能为力,是为第一道枷锁,母亲和妹妹被萧王所囚禁,是为第二道枷锁,长孙夫人在囚禁之中而死,是为第三道枷锁,这三重枷锁在他毫无选择的人生中,已经将他逼得无路可退了。
王富贵看着他:“皇帝,你听过‘飞蛾扑火’吗?男贵妃就是那只飞蛾,他注定要扑火。
阿雪是长孙家除了他唯一活着的人了,他不能看着他的至亲一个又一个地,要么死于非命,要么为他而死了。
我也不能。”
王富贵回想起那一日他所顿悟的结局,长孙透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家族一夕倾塌,挚爱背道而驰,他没能力手刃杀死他父兄的仇敌,也没能保护年迈的孤母和幼妹,却又要夹在挚爱和斗争中浮沉。
“兴许他早就不想活了。所以那一跤摔了之后,我才来了。我原以为我的任务是替他努力活下来,可我没想到,我是来替他走到最后,迎接他真正该迎来的这场死亡的。”
王富贵此刻可以说的很平静,因为在那一天,他已经明白了他穿过来成为男贵妃的意义。
但赵铁柱此刻又哭得满脸是泪。
如果他们俩的穿越都应该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那他呢?他穿成燕重云,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那我呢?我的任务又是什么?”
王富贵见他哭成这副模样,却笑着看他,似动脑筋般想了几秒,“你的任务啊……”
他握紧皇帝的手,又轻轻晃了晃,“你的任务当然是爱我。”
第89章
朝臣们脑中绷紧了大半年的这根弦, 终究还是断了。
因为皇上疯了。
宫中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位同已故的澜贵妃长得九分相似的男人。
若说有哪一分不似澜贵妃,那便只有他是个男人这一条了罢。
皇上不仅让他住进了钟粹宫,还将他似珍宝一般细心呵护。
听人说就连他喝水, 皇上都会亲自替他递到嘴边。
众人都觉得皇上疯了。
有朝臣冒死谏言,想叫皇上清醒一点,不要迷了心智就此沉沦, 虽然他与澜贵妃有九分相似, 但到底不是澜贵妃,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每日谏言的人都快把勤政殿的门槛踏破了,皇上都只回答:“爱卿一片冰心,朕岂能不知?朕自有安排。”
燕重钰在这个当口也来求见了赵铁柱。
赵铁柱觉得有些新鲜, 他这位六弟自燕重萧造反后, 行事就低调了许多, 平时也从来不进宫,今日突然来见他,不知起的什么心思。
待他见到燕重钰的时候, 颇有些感慨, 他这位六弟已经不是曾经俊朗的模样, 他留了胡茬,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也沧桑了许多。
兄弟二人相对一眼, 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片刻后, 终究还是燕重钰先开了口。
“臣斗胆请求皇上将靖中赐臣作为封地, 臣愿一生相守。”
燕重钰并未以“臣弟”自称,反而俯首称臣, 看样子燕重萧造反一事对他影响很深, 以至于他如今面对自己, 从称谓上就同自己划清了关系,也相当于他在跟自己表态。
此番自请封地估计也是为了表态,证明自己不会动他的东西,并且愿意主动申请调离中央,跑到靖中那么远的地方去窝着。
赵铁柱却沉默了,他觉得燕重钰今天这出弄得有点巧,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要说为了自保他应该在燕重萧造反之后就来,可是他等了半年多,还在他正准备找人继承皇位功成身退的这个节点上。
虽然他还没放出风声,但燕重钰可能从一些事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的怕自己把皇位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所以他提前请好封地跑路?
这感情好,最想当皇帝的那个死了,而不想当皇帝的他俩还在拉扯,甚至这老六跑都跑不赢。
这不是为难他赵铁柱是什么?
赵铁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罢了,朕准了。”
强扭的瓜不甜,他一时半会也不差这个瓜解渴,阿澜还得在宫中再养养身子,倒也还有时间。
老六不想当皇帝那就不当吧,好歹兄弟一场,哪能自己人坑自己人,再从宗亲那边选个聪明的就行了。
这皇位除了他们兄弟俩不在乎,多的是人在乎。
于是这公文才批下来,燕重钰第二日就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和一众家仆,乌泱乌泱一两百来号人,说走就走了。
很难让赵铁柱不怀疑他是早就想跑路了。
他十分郁闷地回到钟粹宫,却没见到阿澜,想必又出去散步了。
阿澜现在伤口已经好了,但他从前就中过毒,伤了这大半年一直躺在床上,只能吃些精细的东西和流食,虽然每天都换着花样给他煲汤,在粥里添加各种补品,想给他补身体,还是架不住大半年饮食上都如此,依旧不可避免地瘦了许多。
现今他能起身走动了是一刻也不得闲,整天都恨不得住在外头,照他的话说就是“当了大半年植物人,再不活动活动就得瘫了”。
赵铁柱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让孙德福整日跟着他好照料一二。
毕竟迎春跟奉霖,都已经不在了,他身边也没有个体己人照应。
王富贵太久都没呼吸过新鲜空气了,今天太阳又好,他就在御花园里多走了两圈,晒了会太阳。
眼下前朝和宫中的流言他也听说了不少。
特别是宫里,现在后宫里没有妃嫔了,宫人们手头也没什么活干,整天洒扫完院子就偷偷溜出来,和其他宫里的几个小姐妹躲在一块说闲话。
聊得最多的还是他这位不知来历不明却和已故的澜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野鸡男人。
王富贵偷偷听了半阵,不得不佩服这些个宫女丰富的想象力,对他的来历真是一人一个版本,听语气绘声绘色的好像都亲眼见过一样。
又说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能长得有几分像已故的澜贵妃是他的福气,不然皇上哪里会对他这样一个男人这么好?
王富贵听了在假山后头还跟着点了点头,你们都是懂替身文学的。
孙德福在他身边有些哭笑不得。
他半年前知道澜贵妃是男儿身的时候,着实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甚至一片空白,他也是缓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闲聊的宫女走了,王富贵偷听得腿有点麻,他半年多卧床不起,身残志坚地挺到了今日,虽说能下床后每天都有复健,但站久了还是架不住,身体太弱了,没办法。
“娘娘……”孙德福本想提醒他该回去了,结果一开口还是出于习惯,唤了声娘娘。
“如今还有什么娘娘,往后唤我一声王公子罢。”
男贵妃已身死,长孙透这个名字自然也不能再用,他那土狗名字皇帝知道就行了,别人还是算了吧,有失逼格。
孙德福连忙改口,给他披了件披风,又去吩咐人叫步撵来。
第二日他腿麻坐步撵回宫这事儿,传到别人耳朵里就变成了“那野鸡男人在宫里作威作福,还叫步撵抬回了钟粹宫,这是在敲打宫里的宫人们,往后他便是主子了。”
“皇上还生怕他路上着了凉,又请太医给他把了脉,将宫里最好的补品都拿来给他补身子呢。”
阿这……
太医不是每天都给他把脉吗?那补品不是每天都在吃吗?
兄弟们要不别做苦力了,都去写书?
于是第二日下朝后往勤政殿里谏言的人更多了。
赵铁柱终于是忍无可忍,隔天在开早会的时候直接宣布,他要让位,这个皇帝他不做了。
朝臣们个个都以头抢地,直呼“皇上!万万不可啊!”“皇上三思啊!”“皇上切不可为了旁人而舍弃家国啊!”
众人们都觉得皇上是彻底疯了。
又或许在澜贵妃死的那一天,皇上的心也跟着死了,于是在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出现在皇上身边时,皇上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赵铁柱却说:“朕心意已决,宗室那边朕看燕洵便不错,朕已叫他明日同朕一起上朝,宋大人便做他的老师罢。”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皇上已经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叫他们始料未及之间,就已经宣布了退朝。
等他们抬起头来面面相觑时,皇上已经不见了。
于是更离谱的版本又来了,说这个不知名的野鸡男人其实是苗疆来的,别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病怏怏的样子,其实是在以身养蛊,皇上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被他下了蛊。
还有说他是山里的狐狸精变的,早就将皇上的魂给勾走了。
真是离离原上谱。
王富贵听了觉得再这样下去,那些人可能真的会把他当妖怪杀了。
61/64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