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许是少年天性坚强,又因为容诀,有东厂作为坚实后盾,殷无秽并没有失意太久,得到抚慰的心很快振作,他整个人重又满血复活了。
容诀不再仅让殷无秽批红奏折,这官场之中的知人善任,纵横捭阖,制衡之术都是他要学习的门道。白日的时间不够,每日亥时过后,殷无秽都要去容诀的凌虚阁和他汇总一天的成果,以及实例教学。
短短几日殷无秽已经迅速掌握了朝中各方政治势力的概况。
少年仿佛天生自带一种凝聚力和气场,能够不自觉说服朝中中立势力站到他这边。从前容诀觉得他天真,事事都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如今竟成了他的优势。
或许,这就是气运吧。
容诀斜倚在软榻上审阅殷无秽批红的奏疏,这早已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而是正儿八经的朝政庶务。殷无秽本身能力不差,在他的指点下更是与日俱增,这些事情彻底驾轻就熟。
容诀大致看过就放下了。
“没有问题,殿下适应的不错。朝中形势呢,殿下怎么看?”容诀慵懒地眯着眼睛,这么晚了还在吃殷无秽为他准备的点心。
殷无秽尽量忽略他那副散漫却又潋滟无双的模样,正色道:“目前朝中主要由大皇兄掌文,五皇兄管武,太子逐渐被架空出了政权中心,只是明面储君。政治派系也基本以这两派分庭抗礼,文派以参知政事为首,他们的号召威信力很强,甚至在内阁都有一定的话语权;武以安定伯旧部各武将和兵部侍郎联合,实力同样不容小觑。这两派将岌岌可危的朝堂又重新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唔,”容诀颔首,吃完了最后一块牛乳糕,仔细擦了手指,这才不疾不徐地:“既然稳定就再观望看看,殿下只管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平时多和几位尚书、翰林来往走动。虽说咱家向来不乐意跟这些文字人来往,但他们消息灵通官职兼达,又有一定威望,结交了也无甚坏处。”
殷无秽原本认真聆听,但看着又空了一盘的小碟,不由眉尖一抽。
以前他都是早上给容诀送糕点,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吃完的,因为现在每日都要过来凌虚阁,干脆把时间改成了晚上,来时顺便捎上,不想容诀当即就给吃空盘了。
殷无秽:“……”
“嗯,”殷无秽实在忍不住开口:“督主,晚上吃多了糕点易积食失眠,还会蛀牙,你若喜欢,白日再吃不迟。”
正在一本正经议政的容诀:“……”
“知道了。”容诀一挥手。面容白皙的督主脸上有一点赧然都很明显,想他位高权重多年,从未听到过如此管束,乍一听见,即便是东厂督主脸面也有些挂不住。
殷无秽无奈轻叹了一声:“我去叫小豆子煮壶山楂薏仁茶给督主消消食。”
容诀高深莫测地颔首同意。
殷无秽将今日份的奏疏收拾好,容诀看着少年利落动作,忍不住问他:“明日打算做什么?”
殷无秽道:“明日可能会过去兵部,有些政务需要交接,明晚再和你细说。”
他这样说,容诀便点了头。
少顷,殷无秽还是无奈又郑重其事地:“督主,我都知道的。明日做的也俱是你喜欢的点心,只不过我会叮嘱小豆子看顾好你的饮食,晚上不可再多食难消化的食物,对身体不好。”
容诀拿眼乜他,“谁问你这个了。”
殷无秽顺口一接,莞尔而笑:“嗯,是我会错督主意了。”
说着,他蹲身到容诀面前,伸手抱了抱他,这是一个恭谨克制且有分寸的拥抱,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将容诀抱地又紧又损毁形象,埋首在他怀中恸哭,也不会太松让他一挣就挣脱开来。
“辛苦督主了。”少年声音轻地像一片羽,扫过容诀的耳畔,落在他心尖,继而消弭无踪。
容诀心脏猛跳了一下,觉出些微不对,可他孤家寡人了二十几年,实在不懂感情滋味,一时即便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也说不上来,只能任由那点怪异感慢慢地将他蚕食鲸吞,自我适应了殷无秽的亲近。
果然还是个少年,每日政务这样繁重,难受了么,所以到他这里来寻求安慰。
容诀已经习惯继那日后殷无秽总要抱他一会,并理所当然认为这一行为和殷无秽自小对他的亲昵一般无二。
因此毫不吝啬地回应了他的拥抱。
殷无秽抱着他,在他肩头轻蹭了蹭,鼻尖全是那人身上温暖好闻的醇香,他心满意足,松开了手,又替容诀整理好了罩袍,这才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晚再过来督主这里。”
容诀颔首。
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殷无秽向来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并未往别的方向想,只好作罢。
.
殷无秽要去兵部交接一些军费审批事宜,因兵部常需更换甲胄兵器,建造武装战船,这些大宗耗资在六部之中所占最多,总因户部不肯签字审批受夹板气,兵部尚书又是武将,不如其他部门惯会绵里藏针拐弯抹角,因此更容易吃闷亏。
朝廷以大周连年太平不需打战为由逐年削减军费,兵部及其一众将领索要无门,气地鼻子都险些歪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同那些老狐狸扯皮。
恰逢殷无秽掌管各部杂务,这破事自然被发配到他手里了。
殷无秽看着又被户部打回的审批表,颇为头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甫一起身,在宣政殿处理半日政务的五皇子昭王也随即站了起来。
这段时间两人相与的还算不错,或许是五皇子少年时期就戍守边关,性情直爽,没有京城人士特有的文质彬彬那一客套作风,又或许是五皇子自恃才能,并不把殷无秽当作威胁,甚至偶尔主动照拂这个七弟。
不论哪种原因,殷无秽还是朝他一颔首,打了招呼。
“你要去兵部?”五皇子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他跟前。
“嗯,将审批公函送过去。”殷无秽朝他扬了扬手中的折子。
“那正好,我要去兵部校场,和你一道。”五皇子当即拍板决定了,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五皇兄又要去练兵吗?”
“是啊,这群家伙再不好好训练骨头都软了。”
“挺好的。”
“……七弟,我记得你今岁也才十六吧,怎么讲话这么一板一眼的。说了多少遍喊我五哥,还喊皇兄,这要是在西僵,那群皮猴子可不会这么老实,一个个恨不得爬我头上去。你成天这样,在宫里就不无聊吗?”五皇子发自真心的疑问。
殷无秽想到容诀,并不觉得无聊,他莞尔一笑:“还好。”
五皇子见他神色真心实意,并不似假话,便作罢了。他倏然想起什么,道:“兵部的将士训练,你有兴趣也可以过来看看,射箭蹴鞠投壶比赛都可以参加。对了,七弟的功夫如何?”
殷无秽一怔,旋即道:“会些基本的拳脚。”
这一点他着实是谦虚了,殷无秽的武功不仅不差,甚至堪称很好,不逊于大内高手。
皇子们有专门的师傅教导六艺,不过殷无秽自是没这个份的。他从小在容诀为他安排的师傅下练习,起初也就是普通练武,起个强身健体的作用。直到那时还未手握重权的容诀时常遭遇刺杀,某次身受重伤被他看见,少年这才真正刻苦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那不错,稍后我们也可以过两招,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我。”五皇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愈发满意了。
“好。”
殷无秽觉得这位五皇兄对他实在照顾过了头,超出了正常的皇室兄弟情谊。他仔细审慎过,五皇子从他身上确无所图,他人品是真不错,这对殷无秽来说倒是个友好的信号。
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完全地依赖容诀。容诀每多庇护他一分,就要多承担一分代价,如果有其他更稳妥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一定要去争那个位置,殷无秽想,无论如何他都要勉力一试。
为了他和容诀共同的未来。
殷无秽曾详细调查过,昭王战神之称并非徒有虚名,他确实有将帅之才,强者之义,在战场之上从不滥杀老弱妇孺,只要主帅归降,其余兵士他都会手下留情。
这样的人,对下属高义,对兄弟仁爱,又有真才实学,或许倒是可以胜任那个位置。
不过殷无秽还需观望。
他最近一连被打击的次数太多,举棋难免变得格外慎重,然而就在他将窥视的余光瞥向昭王时,却发现对方以同样的眼神也在观察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收目光,些微的尴尬之后同时释然了。
五皇子爽朗一笑:“嗐,七弟,我先去校场了,你把公函送去兵部就来找我,我们过两招。”
殷无秽不卑不亢道:“好。”
他打算把折子送往兵部衙署,旋即再去校场,不论是知己知彼的未雨绸缪,还是他对五皇子的观望,都必去不可。
然就在他转身走后,五皇子望着他的背影一收之前随性,也同样露出审慎思忖的表情。他这个七弟办事沉稳,不骄不躁,耐性十足,人虽冷淡疏离了些,却没什么实坏的心思,委实是个不错的苗子。
倒是他此时亟需的不二之选。
第23章
五皇子对殷无秽的照顾竟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落到了实处。
在校场浅试了殷无秽的底子后,五皇子十分惊喜,觉得七弟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好材料,当即一连和他过手了十来招,指点他的不足,并教他如何出击更迅猛有力,武功不够高强时怎么以守为攻,一击制敌。
殷无秽将对方毫不藏私的态度看在眼里。
五皇子的主动开了一个很好的口,这让殷无秽不论是和他交好,还是观望,都方便了许多。他也就顺势而为,主动向五皇子请教那些他知之甚少的军中管制,用兵乃至奇闻轶事。
五皇子不仅和他大方分享,甚至偶尔处理军务时也会带上他从旁观阅,虽说不是核心政务,但至少表明了他的态度。
两人一拍即合,这让殷无秽先前一念之间的想法有了实践的可能。
而这一点,在他每日和容诀的汇报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军务?”容诀听完殷无秽一天的政务汇总,眉梢微动。
“嗯。”殷无秽将他和五皇子之间的来往事无巨细说与了容诀听,却下意识地回避了他那还不成形尚未落地的想法。
其实殷无秽敏锐察觉到,之前他说想要离宫时容诀是支持他的,但自从皇帝昏迷后,容诀对他的态度就隐隐改变了,如果他的选择依旧是出宫,容诀不会面露沉凝。
那么,就只剩下那个可能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流血漂橹。
即便殷无秽有此野望,在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握前,是万不会要容诀为他冒险担下所有成本的,他做不到,因此徒余沉默。
“唔,听你这么说,这五殿下确实不错。”容诀眉梢复又舒展开,笑意吟吟地:“你跟着他既能学到本事,就先观望着。”
“嗯。”殷无秽点头,眉宇却还微微敛起。
容诀瞧见,不动声色道:“殿下,可是还有疑问?是这段时日还不适应吗?”
殷无秽摇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殿下,”容诀垂眸轻叹一声,“咱家说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过来问咱家,殿下做的很好,咱家相信殿下还可以做的更好。如果压力真的太大,也尽可以和咱家倾诉。”
容诀起身,站到殷无秽面前,俯低了身主动抚摸少年的鬓发,这是一个既不逾矩又含有温柔安抚性的动作。
殷无秽被他柔软的指腹触碰,顿时心都软了,没有忍住地,他又伸手拦腰抱紧了容诀。
从前两人的拥抱有依赖,亲近,抚慰,更有他单方面想要亲近容诀的。可这一次,却是容诀主动,这在殷无秽心里到底意义不同,他将对方箍地很紧,埋头在他胸膛依偎地蹭了蹭。
“殿下。”容诀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阿诀,再让我抱一会。我还是,做不下那个决定,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当真正面临这个艰难的抉择时,我才发觉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够随心所欲。”殷无秽在容诀面前从来都是溃不成军的。
他一问,他就全盘托出了。
“殿下,有困惑怎不早说呢。”容诀的话语愈发轻柔,他俯身的动作也愈发柔顺,下颌贴着殷无秽的头顶,轻轻摩挲着。
殷无秽和他这么亲密无间的时候,总忍不住心笙荡漾,仿佛下一刻容诀要他去死也心甘情愿了。殷无秽被这想法一惊,忙把这癫狂的念头压下。
自解决难民暴动回来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一日胜过一日,一日捱过一日,从忍不住抱容诀开始,想将这人勒进自己的骨头里结束。
这样,不管他去哪里都不用再痛苦纠结了。
殷无秽越想越是狂悖,赶紧一收手,不敢再随意拥抱容诀了。
容诀低头觑他,“想明白了?”
殷无秽心乱如麻,只胡乱地点点头,压住狂跳不已的心脏,“嗯。若是这样不妥当,我以后少与五皇兄接触就是了。”
原以为会得到容诀的赞同,谁知他却摇头,“殿下,倒也不必如此,五皇子有才能,你向他学习是正确的。且五皇子和大皇子鹬蚌相争,殿下从中渔翁得利不好么。”
殷无秽自是明白这一点,避开锋芒蛰伏拢势是他一贯采取的手段。
只他现在心里装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容诀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何况,他太了解殷无秽了,因此并不着急干涉他的选择,甚至宽容了他所有不成熟的想法。
“今日就到这里,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殷无秽也觉得今天的状态不适合继续留下,辞别了容诀趁着夜色回东六所。
望着少年远走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眼睫深处,容诀方才蹙了蹙眉,想到了什么。
一直在幕后纵观朝中所有动向,甚至将一切变化的丝线都牢牢掌握在手中。可今天,属于五皇子的这条线蓦地脱离了轨道,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按理说,这时的五皇子该和大皇子争地火热朝天。
16/10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