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将事情交代完,也无甚好说的,早早离开了刑部衙署。
殷无秽眼睛一眯,看了他的背影片刻,旋即收回目光,和吏部刑部两部尚书确认好案件结果,稍后他会带着卷宗去司礼监。
殷无秽咂摸出了大皇子的意思,他既是试探自己,也必会给他点甜头,譬如手中这份足以向司礼监投诚的结果。
殷无秽拿着卷宗,意味不明哂笑一声。
旋即如大皇子的意前往司礼监。
他并未直接去见容诀,大皇子既存了试探的意思,他二人见面难免暴露出什么,稳妥为上,容诀的身份正好给他挡一挡。
他进入司礼监,将案卷交给了值班太监。这样大的案子,没人敢含糊,有了中间人的阻挡,既完成任务又和容诀保持了安全的距离,一举两得。
而落在容诀眼里,却是殷无秽来了司礼监却回避见他,手中朱砂笔尖一顿。
须臾,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空气中。
下晌,容诀早早地处理了重要政务,将其余事务往后推挪,在距离下值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候离开了司礼监,这是以往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司礼监轮值的小太监们虎躯一震,忙不迭把今日呈交给容诀的政务奏疏又暗暗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缺漏,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揣测督主这是怎么了。
容诀下值后没有去别处,正是宣政殿,这个时候,殷无秽应当还在审阅奏疏。
容诀抬手阻止下人行礼的动作,从侧殿静悄悄走了进去。
他就是心血来潮过来看少年一眼,看他是不是还在生闷气,要是真把人给气毛了,最后哄人的还是他。容诀可不想自找麻烦,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而绝非心软。
殷无秽此时在心里思忖大皇子的事情,他将案件结果交由别人送到容诀手上的事情大皇子果然知道。
如此,最后一层怀疑也摒除了,他的处境暂时安全。
听宣政殿的下人说,五皇子已有许多日没过来这里了,关于五皇子最近和京官的来往,以及大皇子生了好大一通气的事情殷无秽也有所耳闻,这两人如今彻底撕破脸面,宫里也再不得安宁。
殷无秽同样如履薄冰。
这宫里,是彻底乱了。
少年眉宇间满是忧愁,分明这样轻的年纪,面沉如水的仿佛肃然老头之态。
容诀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现身径直走过去,清越莞尔的声音自殷无秽身后响起,“殿下再板着张脸,都不好看了。”
少年闻言不可置信回首,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朝思暮想的那张笑魇。
少年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了两下,然而面上却仍自岿然不动,“督主怎地来了?”
容诀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伸手扯了扯殷无秽两边脸颊,直到将他唇角提上去为止,“咱家再不来,殿下都要变成乏味无趣的小老头了,殿下说,是也不是?”
殷无秽被他说地羞赧,险些没绷住脸色,“什么小老头?”
他说话时眉心又蹙了起来,被容诀用指腹捻开。
“殿下自己说呢?”容诀低下身,和殷无秽的视线平齐,莞尔道:“天大的事情都有位高权重的人在前面顶着,轮不着殿下忧心。咱家说过了,殿下什么事都可以和咱家倾诉,为什么不听话?”
“阿诀,我——”
容诀一主动,殷无秽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情绪如同冲开了闸的洪流一般汹涌泄出。他神色都变了,眼睛乌润幽邃,仿佛覆了一层水光。
容诀心下一叹,可算是把人哄好了。他正要把人揽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再好好地疏解开少年心事。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是东厂的人,容诀侧首,神色骤然一凛。
殷无秽知道来人是谁,正是之前大皇子派来给他引路的公公,绝不能让对方看见容诀在这里!
殷无秽当即反应极快,牵着容诀四下一瞥,这宣政殿除了办公再无他用,一时间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脚步声渐近,情急之下他只能拉着容诀往侧门后头一闪,容诀后背抵着门板,他则撑在容诀身前,顺便观测前方动静。
“七殿下呢?”来人问。
“刚才还在这呢,这,奴才也没见着殿下出去啊。”宣政殿的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罢了,无事。我家殿下说七殿下才情兼备,他原先处理的政务太过大材小用,替七殿下换成了吏部公务,公公稍后和殿下说一声。”
“好。”
来人将公务放到殷无秽办公的案几上,东西放到,他人却还不走。
殷无秽眉梢压紧,只觉大皇子真是阴魂不散,烦人地很。还不等他想完,倏然发现容诀的一截袍裾漏在了门外,容诀的绯红蟒服太有辨识度,只消一眼便可轻易认出,而那公公即将转身——
殷无秽当机立断,一把将容诀托腰举抱起来,总算遮掩住了全部,他松了一口气。
容诀猝不及防被他一抱,发出一声惊讶的气呼,他没了脚踩实地的支撑,身后的门又不能倚靠,一靠门就会被抵地后移。他整个人的着力点都攀在了殷无秽一人身上,这叫人十分没有安全感。
容诀扯紧了殷无秽的领子。
少年揽紧他,一脸肃然地道:“阿诀别叫出声,会被人听见。”
第38章
这里空间实在太狭小了,都怪殷无秽选的好地方,容诀怒瞪了他一眼。
原本就算被看见也没什么,他有的是借口解释。偏殷无秽选择了躲藏,现在再出来就彻底不清不楚了,只能一藏到底。
大皇子手下的公公竟还不走,眼见殷无秽不在,胆大包天翻看他今日审阅的奏疏,殷无秽眼神立时一沉。
他今日还未从容诀那里拿重要的奏折过来批阅,被看见也无妨,但那没规矩的奴婢胆敢僭越尊卑——
“殿下不用担心。”容诀用气音在殷无秽耳边说。
相较于这个问题,容诀更难以启齿的是,他现在挂在殷无秽身上正一点点往下滑,既不能落地又不能发出一点声,这个姿势着实叫人难受。
下一瞬,殷无秽似是看出了他的不适,直接一整手势改托容诀的臀部,好让他身体有个承接力的点,还可以倚靠自己稳住。
什么都好,就是这种抱小孩的姿势让容诀极为羞赧。他别扭地眼睫扑簌,偏只能配合殷无秽动作,乖巧坐在他手心。
容诀下颌抵着殷无秽的肩,轻轻咬住了下唇,恨恨乜了那不知死活的太监一眼。
半晌,那太监才溜溜达达地离开了宣政殿。
容诀人都麻了,那种被殷无秽手掌承托隐秘部位的感觉太强烈,他被殷无秽放下来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人踩在地面上没有一点实感,须臾才重新适应。
要换了往常,他定要看顾殷无秽和大皇子之间的往来。今日,便先算了,他来的不赶巧。
“殿下既回了宫,日常一切照旧。”
意思是让殷无秽晚间汇总政务的时候再去找他。殷无秽颔首,却没肯放他走,“阿诀这算什么?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先前之事便一笔勾销了吗?”
容诀被他拉住腕,呼吸微乱。
一时间还没从方才的情况中缓过神,没有立即答话,落入下风,让这少年趁机占据了优势。
“那你想如何?”容诀一抬下颌,目光一瞬不瞬回觑少年,也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要什么。
殷无秽唇瓣翕动,原本想说让容诀再信任他一点,而不是他有什么事一味和容诀倾诉,他也可以为他分担,替他解忧,独当一面。但一想到容诀这两次做的事,知道他秉性难改,殷无秽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遂放弃了这个想法。
转而轻松笑道:“我只要阿诀答应一件事,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不理我。阿诀这样,我真的会很伤心。”
少年一双乌润的眼睛盯紧了容诀,无端噙满委屈。
容诀闻言一怔,不想少年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登时声音软下:“咱家从没有不理殿下,只是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咱家觉得,殿下先冷静下来再谈这件事比较好,所以咱家过来找殿下了。”
“嗯嗯,我已经冷静了!”少年巴巴望他,目光中重又升起细碎期待的亮光。
容诀:“……”
所以,这是还没谈完的意思?
容诀沉默了。
不过他一如殷无秽的意思留下,由着殷无秽主动,反正不管这少年说什么他都能接下去。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落入下风,着了殷无秽的道,被他牵引着走。
容诀眼睛轻轻一眯,看着少年重又恢复成往日的活泼抖擞。
到底陪他多待了一会,直到殷无秽处理完政务下值,两人一起用了晚膳。
和好如初为止。
翌日,容诀在司礼监当值。
内阁将需要批红的奏折送来,各皇子处理的奏疏也由各自下属一并搬来。好巧不巧,送来大皇子处理的奏疏太监正是昨日容诀在宣政殿见到的那一位。
小公公阿谀逢迎地将折子呈给容诀,讪讪一笑。
容诀眼神一动,司礼监下属立即将折子接过,摆至容诀面前。容诀眼睫垂下,抬手翻了两页,那小公公见状登时挺直了腰板,等待问询。
“这个,也是熹王审阅的吗?”容诀拎出一份吏部的折子给他看明白。
小公公登时笑道:“督主,这份不是。从昨日开始吏部的折子就转交由了七殿下批阅,可是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你自己不会看?!”
容诀勃然变色,将折子一扔在那公公脸上,“熹王如今忙到连吏部的折子也没时间处理了吗,要交给七殿下。既如此,其他各部的折子也一并分出去好了。”
那小公公闻言两腿一软,飞快伏跪在地,言辞恳切解释:“督主,不是这样的!这折子是奴婢送给七殿下处置的,奴婢是奉命——”
容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容置喙呵断他道:“不上规矩的东西,六部政务也敢动?!熹王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既然喜欢擅自做主,从今儿起你就去辛者库当值吧,依咱家看,那里最适合你。”
那公公闻言人都傻了,瞪大眼睛颤颤巍巍辩驳,“奴婢是大皇子的人,就算您是司礼监秉笔,也不能随意处置奴婢。”
容诀一听,哂笑乜他,“大皇子的人?咱家且问你,你是不是内宦?是,咱家就有权处置!便是咱家管不了,单就这事捅到你主子跟前,他也保不住你。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小公公瘫在地上,双眼发直目光涣散。
竟是被容诀吓丢了魂。
“拖出去。”容诀头也不抬地吩咐,旋即继续审阅批红下一份奏疏。
司礼监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立即将人拖将出去,丝毫不拖泥带水碍了容诀的眼。
见状,其余送奏折来的公公无一不惴惴惶恐,生怕容诀骤然发难,将他们一并发落了。众人如立针毡地等待头顶悬挂的无形铡刀斩落,然而,容诀始终神色平和,不置一词,大致看了他们送来的折子体量一眼,便将人打发回去了。
众人离开司礼监,跨过门槛,才惊觉后背的里衣都洇湿了一层。
恍然大悟,是大皇子身边的公公不知何处得罪了容诀,逢此大祸,与他们并无干系。
众人放了心回去复命。
却说大皇子的人被容诀发配去辛者库后,他也不好再在明面上和殷无秽结交攀扯。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他手下职务众多,想拉拢殷无秽,帮衬他承人情多的是机会。
一个公公而已,不过是个试水的玩意,不值一提。
相较于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容诀的态度更为重要,看他如此反应,大皇子彻底放下了心。
也不晓得七弟两次出宫是怎么跟这一位共事的,竟惹地对方如此不假辞色,半点面子都不给。
他自然想不到,他的手下胆大包天犯上僭越,害得容诀被迫委身在侧门后被殷无秽用那样难为情的姿势抱了近一刻钟,这让向来高居上位的东厂督主如何能忍,且这没规矩的东西胆敢翻看殷无秽的奏疏。若不是担心两人关系暴露,这样的人,合该连明天的太阳都不配得见。
辛者库,便宜他了。
容诀唇角绽出一抹冷笑,朱红笔尖落下重重一笔。
.
大皇子这样做除了巩固自身势力外,其主要目的也有削弱五皇子,同他竞争的意思。而对于他做的这一切,五皇子俱一清二楚。
因为知情,也因为对殷无秽这个人的了解,他并不担心。凭他跟殷无秽认识的这段时间来看,他这位七弟为人虽疏离淡漠,持重无争,却自有一番自己的坚守和原则,不是那种轻易会被拉拢的人。
他若聪明,就该知道大皇子绝非良善。
他这段时日没去宣政殿一是为继续观望殷无秽的态度,二是因为手上政务有大皇子从中作梗,他不似从前有许多军机要务处理。多数时候为图方便直接在兵部衙署就地处置了,其余时候,他更多去的是东西两郊大营,带将士练兵。
京畿的军论才能论水平,丝毫不逊于戍守边疆的将士,但他们受连年军费削减和文官压制严重,利器生锈,终日消沉。
纵然有五皇子的及时出现,带领他们重拾过去的训练,激发起了军官骨子里的血性,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这份激情也持续不了多久。
五皇子为这个问题焦头烂额,军营的骑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未要求他,只是眼里的光芒渐渐熄灭。
五皇子正是这时再次见到了殷无秽。
殷无秽来兵部交接政务,两人一见一如之前,畅聊不已。索性殷无秽接下来也无事,五皇子便带他一起去了军营。
“七弟最近好生事忙,连我想见都见不着人影。”五皇子眨了眨眼,侃他。
殷无秽莞尔,“哪里是我忙,五皇兄才是忙人,不来宣政殿我真是片刻也见不着人影。”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五皇子一拍他肩膀,兴冲冲道:“走,带你去军营看看,认认人。七弟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殷无秽坦言:“军机之事,我并不擅长。”
这是实话,武官和文官不同,他一没军功令人信服,二没合适的利益同人交往,实在是施展不开,故而从未将笼络的心思打到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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