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局势一边倒地利好于他,大皇子起先还担心昭王会心有不甘,密谋反扑,一直派人暗中盯梢。
直到昭王的拥趸官员屡谏屡败,屡败屡佛,最后终于死心,接受他们的主子是断袖,且不可能再有一争皇位之力的现实,老实安分下来,退出朝堂纷争。
他这才放下心,撤去耳目。
储君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越是这种至关时刻,他越要不骄不躁。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然而面上还是压抑不住地春风得意,连胸膛都挺直了两分。
皇位已然唾手可得,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但这还不够,众人心里知道终究不如名正言顺。
他要的,是行太子册封之礼,掌玉玺大印。
只有得到这两样东西,他才能真正放心,安心等待即位。可此等大事不是礼部和内阁能擅自做主的,必须遵皇帝的首肯懿旨。
如今宫闱内廷皆由司礼监和东厂把控,大皇子眸光暗了暗。
东厂二档头被驱逐出厂,新人还未顶上,大档头身兼两职,自顾不暇,对养心殿的看顾做不到面面俱到。
这时,是养心殿值守最薄弱的时期。
他派人前往太医院走了一趟,细细问过一直为皇帝诊脉的太医,得知皇帝确实是正常昏迷,并非东厂督主从中作梗,大皇子转动着拇指扳指,神色深凝。
倏然,他抬起头问太医:“可有让父皇尽早醒来的法子?”
太医欲言又止:“……有是有的,只是陛下龙体欠安,若强行催醒,只怕极其损耗寿数。”
“能醒就行,醒来再将养就是。你下去准备吧,越快越好。”
“是。”太医不敢多言,如今这宫里是什么情况他俱知道。为谁效忠,奉谁为君他自是清楚不过,因此领了命令便密而不发地下去准备了。
五日后,太医调配了最好的药材,失败了数次,终于提炼出可令人从昏迷中醒来的丹药。此药可令人短暂恢复精神,荣光焕发,却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对此,大皇子不置可否,他只要结果。
大皇子以侍奉之名,进入养心殿屏退一干服侍下人,亲手将丹药喂进皇帝口中,并喂他喝了一些热汤,耐心静候皇帝反应。
养心殿中红烛垂泪,哔哔剥剥地燃尽了大半支。皇帝眼皮轻动,大皇子坐在床侧登时注意力集中,屏息等待。
又是半晌,皇帝缓缓睁开了混沌涣散的双眼。
第49章
容诀得知皇帝醒来的消息时并没有太过意外,他甚至堪称平静地去见了那个一言九鼎曾欲诛杀他的皇帝。
时间如流水,世事轮流转。曾位于下位者身份的容诀如今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占尽上风。养心殿内外,乃至整个皇城宫阙,毫不夸大地说,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
皇帝要杀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容诀负手走至养心殿时,殿中已齐聚了好几人。
他抬眸瞥去,见是大皇子,五公主,殷无秽以及皇帝的心腹太监田顺,所有人整齐划一朝他望来,仿佛都在等他一人。
容诀不疾不徐,向皇帝行了一礼。
他的礼数从来都挑不出错处,只是不等皇帝宣平身,他便自己站直了身体,目光毫不避讳地朝靠坐龙榻的皇帝乜去。
但见皇帝精神矍铄,丝毫不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再看几位皇子站位,大皇子距离皇帝最近,几乎紧挨龙床,是以皇帝醒来都是他的功劳了。
五公主离大皇子足有三步之距,不远不近,可以看出她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以及遵从皇帝的命令。
皇帝神色不错,表情却不虞。当是听说了“五皇子断袖之癖”一事,被气着了,却又无可奈何。
殷无秽站在最后。
容诀进来,站到殷无秽身边,贴近内室的边缘之处。他倒不是故意和殷无秽并肩而立,纯粹是不愿面见皇帝,恰巧选择了这里。
两人余光微触,几乎一触即分。
皇帝只提了一句太子薨逝,并没有过多感慨,可他人瞧着却沧桑了许多,头发花白了大半,面颊松松垮垮,尽显颓败之气。
容诀面无波澜地听他或是陈慨,或是缅怀。皇帝身体亏空地厉害,并没有感慨太久,便支撑不住地进入正题。
“孤昏迷之际,辛苦你们了。老大将事情和孤说了,你们都很不错,尤其是,七皇子。”
皇帝本想喊地再亲近些,奈何他和殷无秽实在不亲,那句小七停顿了一下,到底没喊出来,只喊了中规中矩的七皇子。
一言甫毕,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被他忽视多年的儿子一眼,殷无秽却并没有看他。
于殷无秽来说,皇帝不过是个陌生人,掌权者,父皇的代称。
没有任何意义。
皇帝见状,转而数落起五公主:“小五,你怎么回事?!皇室之中从没有出过这种毛病的,太医都好好检查了吗?简直胡闹!回去调养了再看看,不可妄论!”
说罢,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大皇子立即替他拍背安抚,极尽妥帖之能事,皇帝面色稍霁,五公主顺他的意应下,皇帝长舒了一口气,他重又看向殷无秽。
其他几位皇子皆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是远在西疆的小五,也不例外。
唯独殷无秽。他从前一直忽略了这个儿子,若不是当时难民暴动,礼部尚书宋融向他举荐,他几乎忘记对方的存在。
如今父子再见,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实在无从开口。
大皇子看出皇帝眼里的纠结,主动为殷无秽求取恩典:“父皇,七弟今岁也不小了,甚至在朝中也能独当一面。按照大周皇族惯例,理应出宫建府,再继续住在宫里,实不妥当,有损七弟的名声。”
殷无秽闻言,朝他望去,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大皇子说这话自然不是针对他,他是真的在送他一个顺水人情。顺便,将他支出宫去,好彻底将他边缘化。
这对于无权无势的殷无秽来说,其实算是好事。
然而,五公主不满地觑了大皇子一眼,等着皇帝发言。
皇帝神色踟蹰,末了回绝道:“都住了这么些时候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等过了年关再说。何况,住在宫里处理朝政也方便,这个时候也不好兴师动众地兴建府邸。七皇子,你自己说呢?”
殷无秽道:“儿臣尽听父皇安排。”
皇帝满意了,一锤定音:“那就这样。你还住在宫里,一切职务照旧。”
没人再反驳,大皇子眼神暗了暗。
他倒不是担心殷无秽与他争位,只是,皇帝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将七弟留在宫中,让五弟就医调养,就是不提立他为储一事。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固执。
大皇子心有微词地理了理衣襟袖口,压下眼底晦暗神色。
几位皇子的事情交代完毕,基本无甚变化,却因为皇帝的口谕短暂地形成了制衡之势。大皇子期待的结果也没有发生,他率先离开养心殿,其余皇子陆续离开。
容诀被皇帝留在了最后。
还是他站,皇帝靠坐,田顺在不远处窥伺于他的紧张格局。
容诀实在提不起兴致应付,他二人早已撕破脸面,皇帝想诛杀他为新帝铺路,容诀也一再打破皇帝为储君铺垫的道路,堪称水火不容。
“小诀,”皇帝粉饰太平地开口,仿佛他们曾经的龃龉都不复存在,“宫里发生的这些变化,还有太子之死,你就没什么想和孤说的吗?”
容诀垂下眼睫,水波不兴道:“咱家所做一切皆是照陛下吩咐,为了朝廷和大周国祚的安稳延续,从未有过僭越之举,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看着他,容诀淡定垂睫,仍自岿然不动。
少顷后,皇帝轻笑:“孤自是相信你的。皇子夺嫡,朝臣倾扎,局势不可谓不凶险,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平大周内乱,镇朝廷八方。孤的身子不中用,许多事情都要交给你们去办啊,莫要叫孤失望,去吧。”
容诀连必要的捧哏都欠奉,皇帝让他退下,他便直接告退。
至于皇帝如何想,都不重要了。
皇帝杀不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物尽其用让容诀继续制衡朝廷,乃至三子夺嫡,容诀为活命生存,自然会顺着台阶下。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维系的纽带,容诀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拖不得了。
容诀回到凌虚阁后,斜倚软榻,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对殷无秽的培养自是足够应付眼下的情况。只是,如今愈渐成长的殷无秽是否还一如当初,对他衷心不二,没有旁的心思,对此,容诀已经无法确定了。
纵然他现在和殷无秽和好如初,有那一晚的事在,他始终心存芥蒂。
殷无秽,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年一旦不受约束,简直狂悖疯地可怕,容诀完全掌控不了他。
每每想到那事,容诀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彻底陷入左支右绌的绝境,皇帝苏醒,一旦最后的一微平衡也被打破,事情将再无转圜可能,容诀必须立下决断。
其实不论从哪个层面来看,殷无秽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抛却那一晚的事情,少年确实做的无可指摘,这是容诀下的最为成功的一步棋。
可同时反噬也最大。
殷无秽和当今皇帝不同,他有魄力,也有手段,现在足够听从他的话,可以后呢,他若控制不住了又当如何。
容诀对皇帝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殷无秽却并不。殷无秽太了解他了,这少年一旦生出异心,他当真是半点反应时机也没有,反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堪称大逆不道!
容诀现在回想起来还一阵气血上涌,恨不得揍他一顿。这几日,他虽允了殷无秽对自己靠近,却不准他再随意贴抱自己,实在是不像话。
容诀唯恐自己引狼入室,且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有些不大想用殷无秽。
但是,一来无同等价值的其他人可用,二来,殷无秽人已经到了。
门扉被推开的一瞬间,容诀就有所察觉。因为他的纵容,殷无秽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地盘,房门形如虚设。
容诀:“……”
殷无秽进门解下玄色鹤纹大氅,挂在容诀房间的衣架上。他动作熟练地挪走容诀的檀木小几,自己取而代之,往容诀身边一蹭一拱,直到贴近地不能再近,方才遗憾不舍地停下。
容诀往榻上一靠,支颐乜他:“殿下怎地过来了?”
殷无秽对他的敷衍毫无所觉,一反常态地忧心请教他,“……今日陛下所言,阿诀可知是何意?”
容诀眼睫一抬,觑向他道:“殿下自己以为呢?”
殷无秽面色踟蹰,旋即也不确定起来,“陛下是让我年后再出宫建府的意思么,可是,大皇兄恐不会见到这个结果,或许会让我尽早离宫,若是这样——”
容诀眼眸顿时全睁,坐直身体,压紧眉梢:“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全身而退出宫?”
殷无秽摇头:“不是。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他言毕,眉宇之间显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闷,虽然稍纵即逝,容诀还是注意到了。
“殿下这是,怕了?”容诀后知后觉地踅摸到了一点殷无秽的真实情绪。
“我也不知道,这么久了,经历了许多大事,时常还会觉得不知所措,不知前路如何,那个巅峰位置更是想都不敢肖想,像做梦一样。甚至会陷入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假的,我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住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没人疼没人爱,从未遇见过阿诀的七皇子。”
少年脸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郁沉凝。
容诀见之触目惊心。
殷无秽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乐观积极的一面,他未曾想到,这少年心里竟会如此颓丧。
不过也不难理解,殷无秽自小缺乏关爱,生存都艰难,养成了一副极其敏感、轻易满足的性子。
容诀从前以为他对少年足够照拂了,不想还是不够面面俱到,少年的敏感心事许多都深藏心底,这恐怕才是殷无秽的真实想法。
是他忽略了。
容诀心里有些自责,难怪殷无秽中药之后性子和平时截然不同。
少年心里压抑了这样深的情绪,只他一个人可以倾诉,好不容易暴露出些许端倪,却被他狠心推开。少年如今更是连个纾解心情的人都没有,若不是他察觉,这少年还不知道要这样到何时。
容诀想着,手比脑快,已经主动拥住了殷无秽,安慰他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要怕,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真的吗,可我什么也帮不到阿诀,我真的,不管怎么努力好像都不对,总是很笨地做错事,连阿诀都不愿理我了,我是不是只会给人带来麻烦……”殷无秽抱紧他,头埋在容诀颈侧,声音哽涩。
“没有,咱家从没有不理殿下。”
“有的,前几日你就很冷淡。”
容诀:“……”
这件事是过不去了么。再说,分明是殷无秽胆大包天先轻薄于他!
算了,他还计较这些作甚。容诀平复情绪,耐心哄着少年:“再没有下次了。”
“嗯。”殷无秽鼻音浓重。
容诀轻拍他,“好了,殿下不要担心,你做的很好,比其他皇子都要好。大皇子也没甚好怕的,一切都有咱家在。”
“嗯。”殷无秽抱紧他,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容诀由着少年抱紧,一下下拍抚他的脊背。
因为角度原因,容诀只能看到少年伤心到拱起的脊背,并没有看见他眼中闪烁的一抹得逞的,狡黠的精光。
殷无秽以退为进,心满意足地抱住心心念念,最近却不肯让他近身的爱人,依恋地蹭着他,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容诀非但不拒绝,反而主动送上前来。
殷无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暖香,悄然勾唇。
担心自是没有的,犹豫就更加不可能了。
从那个夜色如墨,他将自己的一切全权交托给容诀处理开始,就不会再有诸如后悔,惧怕,犹豫之类的情绪,一切尽听他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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