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牵着他坐下,也叹气,这股气轻轻的,却像云那样托住宋其松。
原也伸出指腹帮他揩去一点眼泪:“好辛苦啊我们松子。”
宋其松拿手捂住眼睛,声音断断续续:“其实只有一点点。”
这样的一点是多少?
怎么能大到让他每夜都盯着天花板发呆,梦里尽是光怪陆离,有时梦到妈妈说不要他,有时又是不够好的成绩,昨晚做梦还梦见原也,但这梦太坏,坏到他现在根本不愿想起一角。
原也又伸手把宋其松抱得紧了些,模仿着记忆里妈妈安抚自己的模样安抚松子,他任由宋其松靠在自己肩处,眼泪变成垂天的河沿着皮肤纹理滑入脖颈。
他好轻好轻拍着宋其松的背,像是在对待一捧随时要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不要太有压力宝宝。”原也告诉他,“人生不是竞技场。”
“我不知道。”宋其松说,字块从他口中艰难吐出,“我不相信。”
生命中一切分明都是明码标价。
想要爸爸看见自己的条件是考试必须获得第一,好像只有成绩变作光环镀在他身上自己才显得值得,也好像只有一切都夺得第一才能让妈妈后悔——
后悔当时为什么带走的不是自己,又或是让妈妈欣慰自己没有她也能成长很好。
那时妈妈也告诉他不要太有压力,但松子觉得大人们都不懂,尤其是妈妈,生活是商品,努力获得的成绩名誉是砝码,一切都是等价交换,更包括爱。
父亲在他还对一切持以幻想的时候告诉他:你要学习的不是帮助别人,是判断价值。
价值,如此虚无缥缈的存在,却在那一晚在小小松子心里种下种子。
那时他跪在地上问父亲什么是价值,父亲说就是你要获得心中所想之物的前提。
“你不是想和你妈见面吗?想要你妈爱你?”宋汀说这句话的语调上扬,像是在嘲笑什么。
但宋其松不懂,他只知道他好思念、好想念妈妈。
“价值就是你见你妈的前提条件,”宋汀说,“好比什么成绩、金钱、面子,就是你给她带来的好处。所有人都需要利益,宋其松,你要做的就是拥有利益。”
松子那时候痴痴地发问:“那妈妈也需要吗?”
那想要获得爱也是这样吗?
“当然。”宋汀居高临下看向他,“你想获得的所有都有一个共同前提,那就是你要提供价值。”
价值是资产、是成绩、是家世,是所有人趋之若鹜但求而不得的,价值也包括爱,爱基于价值之上,更显虚无。
那时他渴求,渴求妈妈的爱渴望爸爸对自己的关注,渴望哪怕再细碎的爱都为自己聚起,于是他拼了命实现价值,万事争先,只要他能够到的他都会为此踮脚。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价值不足,又或许是他运气太差,哪怕他事事做到极致,他想换取的爱都从未降临于他手心。
他照旧茕茕一人。
原也想了一会儿,他选择轻巧绕过概念定义:“更准确一点,是你不需要事事做最好,最好这件事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开心。”
这段时间他也一直看着宋其松学习,课题复习双管齐下,往往都要熬到零点,眼下乌黑总明显,他想让他多睡觉,但又不太敢多打扰他,只好减少自己找他的频率。
最后他总结:“万般皆下品,唯有开心高。”
宋其松听到这话便笑,眼泪已经不再流,但睫毛一簇簇打结,脸上泪痕也未消,他有些羞赧,不太敢抬头,于是任由自己扮作鸵鸟朝原也怀中缩去。
“真的吗?”宋其松闷声闷气。
原也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我考到倒数也可以?”
原也哼哼:“当然可以,我经常倒数。”
倒数的次数多了,还能倒数出成就感,踩线过可是最难掌握的技巧好吗。
宋其松又笑:“那我变成穷光蛋也可以吗?”
原也说:“也可以呀,变成穷光蛋最好,我立马掏出我所有积蓄把你藏起。”
松子蹭蹭原也的脖颈:“那如果你也变成了穷光蛋呢?”
“那我们就去睡天桥打地铺。”原也道。
听到这话宋其松倒是直起身,眼里还带这些不可置信:“这么不上进?”
原也有些心虚,他摸摸鼻子:“那也没有,还是要努力努力让我们过上小康生活。”
宋其松这才同意:“这样才对。”
“但说这么多其实最想告诉你的还是一切都不重要,松子,”原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视线中宋其松的眼眸水润润,虽然还是瑟缩着,但在此刻依旧勉力自己与他对视。
原也弯起了眼,他说:“这些都不能决定你的人生走向。”
这句话太庞大,大到天空都化成一席蚕被将他们紧紧覆盖。
宋其松甚至说不清当下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万物皆静止,万籁之下唯留彼此呼吸交缠,但脑海却空荡荡,唯留钟响后的回荡——
像是有什么新的东西要萌芽。
一切都不重要吗?
但宋其松想还是有些不对,他说:“但是你很重要。”
原也实在受不了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哪怕隔着口罩都非要凑上去亲他一口才作罢。
他通知宋其松:“暂停一下,现在我需要亲亲你。”
下一秒便伏身上去,把自己变作吸水的海绵吸尽松子脸上所有的眼泪。
宋其松托着他以防他摔倒,也不敢再后退:“不要再亲啦,小心传染。”
原也像小狗那样哼哧哼哧亲完他所有眼泪才作罢。
“不会感染。”他让宋其松放心,“我很强壮。”
话再说回来,原也正襟危坐,他盯住宋其松像是先知要告诉子民自己发现的宇宙无穷真理。
“我当然重要,”原也说,“但是你是最重要。”
松子却垂下眼睛:“其实我没有一点好的——”
“怎么会!”原也打断他,又捧住他的脸,非要自己一顺不眨注视对方。
脑海里心声率先炸开。
[松子好可恶,说了那么多话怎么还是不懂。]
[原来这就叫做白费口舌,啊啊啊为什么我不能长有一百张嘴巴和一百只舌头。]
但转到话头上却浓缩成一句。
“你就是最好的。”原也一字一顿,万分真心。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了要流淌的痕迹。
原也还在口干舌燥举着例:“你很懂礼貌,这是爸爸妈妈都爱的小子,你做饭也好吃,学习工作都很厉害,对朋友更真心,你怎么会不好呢?”
“宋其松。”原也又叫了他大名,他眉头微微拧起,神情是少见的认真,“你不能贬低你自己,你必须要像我爱你那样爱自己。”
宋其松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对待自己。
他顿了好久才抬起眼问原也:“哥哥,我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吗?”
突兀的提问。
但原也不懂价值,他讨厌抽象的概念,只是说:“我不懂价值,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值得被爱的松子。”
在这一瞬,宋其松才终于确信、终于回答了幼时纠缠至今的困惑。
七岁的松子跪在地上怯怯地问:
-爱也需要前缀吗?
十九岁的松子在今天将真理握在手心:
-不需要,爱只是爱。
第47章 风滚草
角色骤然倒置。
不久前是在原也家,是宋其松拿药给他,现在却情景颠倒,躺在沙发上的变成了松子自己。
更不同的是原也虽然拿药给他,但宋其松现在就是不想吃。
原也把药再递了递:“得吃。”
宋其松往沙发角缩了又缩:“等下吃。”
原也问:“等下是多久?”
松子却沉默,总不能说要等到原也走了他才吃。
身上起的风团真像风滚草那样滚了他一身,脸上也不可避免被碾压下许多印记。
早上起来时他看着自己都有些吓人,更何况让此刻的他面对原也,光是刚刚流的眼泪就足以让他羞怯。
“你还要一直戴着你的口罩吗?”原也问。
宋其松犹疑着点了下头。
更准确来说是试探,他能察觉到原也对他的纵容,觉察到了,便总忍不住多迈出一点界限。
但这次原也看起来很强硬:“但是你现在得吃药,你得摘下来。”
宋其松垂下眼睛:“但是不好看。”
“你在我这里已经是最漂亮了宝宝。”原也跨坐上沙发,他半跪着,一手扶着宋其松的肩膀,另一只手又将药瓶递给他。
松子扭过头,但很明显这句话确实取悦到了他,他感到浑身发烫,竟无法判别到底是由于生病还是因为那句轻巧但填满爱的话语。
宋其松难得怙恩恃宠,他嘟囔一句,原也没听清。
“嗯?”
原也离得又近了,连卷毛都耷拉在宋其松额间,松子好心好意又把他推开一点,第一句是先解释:“不要离太近,我真的生病了,小心把你传染。”
第二句才降了八个声调回复:“我刚刚是说你说这些好听的话怎么那么信手拈来。”
听着好委屈,原也都开始恍惚自己是不是电视剧那种花言巧语有着老婆但下一秒又对情人花枝招展的渣男。
他要捍卫自己清白:“这是天赋!”
“天赋你懂吗?”原也绞尽脑汁从自己大脑里寻找例子,“就好比你擅长考试一样,我擅长爱。”
多伟大的天赋。
多罕见,宋其松弯着眼睛笑,感觉身上每一处乃至每个细胞都舒展开来,不断叫嚣着:幸运!幸运!
好幸运呢松子。宋其松想,这么少见的天赋都能被他遇见。
于是他夸原也:“特别了不起的天赋。”
原也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开关。”
就是这样。
原也永远都是睁着一双最无暇的眼睛看着他说出无数句令他心旌摇曳的漂亮句子。
这些句子进入他的身体后就变作颇有重量的结晶,凝结在他每一处血管之中,只叫他脸颊发红。
这么看来爱或许是另一种微乎其微的阻塞。
滞涩在你血脉,让你似痛非痛——原来爱是一种不带恶意的眩晕。
宋其松此刻、此时、此秒,被爱得眩晕。
“还有第一句话没回答。”原也摇了摇他,“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很强壮不会被你传染。”
“再说都已经待一起那么久了,现在我们就是病毒小子,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宋其松实在难以跨越自己心里的坎,还是止不住担忧,但又怀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这太可恶。
人总怀有贪欲,宋其松从小便意识到这种贪,于是他克制,告诉自己一切都适度,生活被他蛮力扭曲成所有直线,本来他以为就着这条笔直的线条走下去便对,但哪想原也闯入的太突兀。
像是浑身戴满金银珠宝的王子,如此金光灿灿降临他的世界。
王子讨厌直线,讨厌贫瘠,更讨厌空寂的黑白,于是将身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取下来稳稳放在他手上。
“这是给你的。”
松子想王子肯定会同他这么说,眼睛要盛有千万颗真心,不是鄙夷不是厌弃,而是千真万确期望他好。
而他呢?身上或许破破烂烂的小子,在第一次触碰如此璀璨的珠宝时必然是惶恐的,但宝石光芒太灼眼,他防不住为之倾倒。
于是欲念滋生,企图世界也能像他那样斑斓。
而王子——宋其松看向原也,他知道他永远会为自己乐此不疲。
他开口:“那我摘下了?”
原也猛猛点头:“快点快点。”
宋其松手勾住左边的皮筋,刚拉下耳朵又后悔,半遮半掩着,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滋味。
“但是真的不好看。”
“你什么样都最好看。”
“…真的吗?”
“当然呀宝宝。”
原也双臂交叉摆了个乘的符号:“真心乘一万个。”
是了,正是因为这样的真心,这样的原也望向他的眼睛,宋其松才不再惧怕展露。
他取下口罩,模样决绝得像是要跳下悬崖,原也看着他忍不住笑,他把药瓶放下后便托住他的脸。
熟悉的感觉。
松子想自己又再次被托住。
他沉在原也的双手之上,眼睫半敛,原也跪坐其上像是另一片新的天。
只不过这天是乌沉沉的,因为之前松子说光太亮,于是世界便为他关灯。
其实看不太清。光的姿态太暧昧,却暧昧不到脸上,只在沙发脚边打转。
但是原也会触碰,他指腹上似存有千万个感应器,他触碰到风团、触碰到凸起,触碰到额外发烫的一隅,也触碰到宋其松的每个毛孔。
松子有些微微发抖,再准确点来说这是颤栗。
他抬起眼,睫毛像序幕那样唰得升起,姿态却是可怜的,是雏鸟是初入尘世的稚子是最新生稚嫩的一切。
“是不是不好看了?”
“怎么会不好看呢?”原也倾身,鼻尖碰鼻尖,如此怜惜,“只是感觉好可怜,我们宝宝怎么能这么可怜。”
宋其松轻声应他:“特别可怜。”
原也浅浅叹气:“感觉我要把你的气叹完了。”
宋其松回:“那我再自己来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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