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在陈时要踹人前拉出一段距离,继而习惯地将少年扣进怀中。
“好。”
应下了,却也不舍得放开。
“陈时,我抱着你。”
推拒的动作一顿,陈时靠着直觉碰到了沈卿池的面,没再拒绝。
两人沉默地出门,没想到碰到了才回来的霍梅初。
青年眉眼似乎更明艳,朱砂痣在雪中一点越发明晰。
沈卿池看他,淡淡开口:“霍师侄。”
陈时依言道:“梅初?”
霍梅初被寒灯缠了一晚,眼下出来没多久,又被寒灯追上。
寒灯倒是一向寡言,少与除了霍梅初之外的人说话。
梅初却几步上前,“陈时!”
“眼睛好些了吗?”
“好些了,明天便可视物。”
陈时面上淡淡笑着,好半响才继续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霍梅初闻言撇了眼陈时,没好气地开口:“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我当然舍不得阿骞,也舍不得你们。”
寒灯在身后听了这话,面都黑了,只霍梅初不甚在意地撇撇嘴,“再说了……”
“阿骞是我在秘境抱回来的……”
“我要同她好好道别……”
这话是霍梅初胁迫寒灯要出门说的话。
青年面上冷得若霜雪,眉眼却灵动惊人,只惆怅道:“要道别的。”
“道别?”
寒灯活了将近千年,第一次听闻道别。
他那小道侣却义正言辞地说:“当然要道别,他们是我的朋友。”
寒灯冷若寒蝉的面上第一次浮现出迷茫,最后却还是点了头。
于是他第一次,纡尊降贵跟着他那小道侣见几个道行浅的不够看的小辈。
陈时闻言笑了笑,“阿骞若是知道你这般惦记,定然也是开心的。”
“不过他们俩上街去逛了。”
“我们不如去找他们吧。”
雪天夜,天边灰蒙,云层渐渐褪去,霜雪竟是停了,皎洁月光宛若铅华般落下,月光若霜雪,冷清清,照着的街道上,却热热闹闹。
皓文加训回来,看到几人要走,连忙喊道:“师叔!我也要去。”
也不顾满头大汗,连忙跟着几人走。
一行人踩着霜雪上,容貌绝顶,气质出尘,各有各的出彩之色。
浩浩荡荡,剑在月光下料峭出寒芒,倒有几分风华正茂的神色。
陈时起初是被抱着的,但人多了,总归是薄脸皮,便被沈卿池牵着走。
腰间的银铃不时地晃动,雪天里,银铃声一阵接一阵,少年眼睫被挡住,唇角却少有的真心勾出一个笑意。
岚桥月色,他们看到了站在桥边给阿骞拿糖葫芦的夏长赢。
夏长赢手中拿着糖葫芦,阿骞好似有些困了,躺在他怀中。支着眼眸,半睁不睁地,声音脆生生,但却轻地几乎听不见:“不是说,陈时哥哥他们会来吗?”
夏长赢低着头,面上是往日鲜少看到的温柔神色:“会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的,你明明说过的早点带我走。”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舍不得你和我一起走,但我也很自私,我想你和我一起走。”
阿骞的面庞在月色下显得苍白透明,她伸出手抱住夏长赢,两人的魂魄逐渐浅淡。
“大骗子,你怎么放心我一个人?”
“所以我们俩…要一起走……”
风雪中,银铃声靠近。
他们回头,看到了陈时一行人。
风雪又静静地飘了下来,簌簌雪花落下。
“陈时。”
“陈时哥哥!”
几人走近,阿骞的肤色在月光下宛若透明,面色苍白若霜雪,却漏出一个笑来。只笑芙蓉败,生不逢时,寒月煎人寿。
“阿骞。”
几人一时之间失了言语,好似开口霜雪便要将两人魂吹散。
“谢谢几位哥哥这些日子的照顾。”
“阿骞第一次吃到糖葫芦,很好吃……”
阿骞说一句,她同夏长赢的肤色便透明一分。
那声音起初还很清晰,渐渐地,被风吹散,听得又不太清了。
“皓文哥哥也很好,处处哄着我……”
“仙君哥哥虽然冷却是热心肠……”
“还有陈时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那笑逐渐透明,最后消散时,阿骞忽地凑到陈时耳边,只听风吹过,少女的声音若散去的雪。
“陈时哥哥,我送你个礼物。”
“——世间再无牵丝蛊,祝你事事顺遂。”
耳边的声音像风,没抓住,只见月光下,魂魄涣散,如尘埃,霏霏雪,镜花水月空。
森白骨,魂消散,黄泉月下,不相离。
第32章 黄粱梦一场,荒唐饮酒醉。
西洲,傀儡门。
此时一个生的雌雄莫辨的姑娘编者细软辫子,头顶银饰满头,身着异域裙摆,腰间银铃晃动。
西洲冬日雪下的不多,大多时都是湿冷凛冬,不消下雪,寒凉意味也少不得。
她将门窗关实了,莹白掌心上一条通体青色的小蛇正绕着她的皓腕,室内点着一盏鲛人烛,灯火忽明忽灭。
而那姑娘前方的床榻上,正躺着位面容冷峻,眉眼乌沉的青年。青年容貌绝顶,肤若凝脂,粉面桃花,却生的不女相,反而因高挺鼻梁忽显硬朗轮廓,只依稀看到一条横跨半张脸的疤痕从那张绝顶脸上张牙舞爪,从额角划至脸颊。
姑娘忽地走近,眉目颦蹙,指尖点到青年脸上,喃喃:“牵丝蛊,解了?”
但床榻上的青年并无反应,只消看到屋内鲛人烛这时灼灼,将少年的冷硬轮廓照得浅淡些许,唇珠间含着一枚鲛珠。
月华浸润唇色,姑娘腰间银铃微微响动,手上的青蛇一时之间缠得更紧了些。
她面上冷淡,收回手,屋内烛光衬得她面容难辨,许久,才听到她意味不明的声音:“有意思。”
不消片刻,屋门一阵响动,冒出个半大小男孩。
男孩一溜烟钻进屋子,右眼空洞,左眼眸光若黑曜石,明亮似星子。
此番脸上沾了糕点残渣,乌黑的那颗眼睛盯着姑娘,好一会才咽下糕点问:“阿若姐姐,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姑娘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快了。”
“——倒是你,少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免得你哥哥回来还要替你收拾。”
男孩听了低下头,踢了踢脚下不存在的灰尘,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阿若姐姐。”
————
“不立衣冠冢吗?”皓文问,目光小心翼翼从几人面上徘徊。
眼下街道熙熙攘攘,还听到放灯猜谜以及商贩叫卖的声音传来,但几人却静默下来。
好半天,都没听到有人回应。
皓文自觉无趣地闭上嘴,面上强撑着笑意,心底不是滋味。
明夜便是元宵佳节,前几日宗门的师兄弟传来传音符,不日他就要和师叔一起回宗门了。
师兄师姐们都是顶好的人,虽嫌弃他,却也各个惦记他。
他忽地想到那日秘境,黑衣人将他桎梏住,梅初师兄从天而降挡在他身前的场景。
阿骞浑身是血,却将他推了出去。
不过几日时光,倒像是场梦境。
黄粱梦一场,好似荒唐饮酒醉。
直觉喉咙发紧,想要再开口调节凝滞氛围的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开口。
倒是陈时先回头来,面上被皎洁月白照得面容苍白,只是也有些薄脆的意味。
他挑眉,眼睫被遮挡,却也掩盖不住他的蓬勃英姿:“喝酒去。”
少年墨发扬起,身后素剑发出嗡鸣,他靠在沈卿池怀中,语调不见低昂。
仿佛阿骞魂消时失神片刻的并不是他一般。
继而又听他道:“人生无处不别离。”
“别那么消极。”
霍梅初闻言也笑:“哎,别说,是这个理。”
说着,他几步上前,撞开沈卿池,环着陈时的肩膀,不顾面上更冷的沈卿池,揽着陈时几步走到前头。
两人并肩而行,乌发在空中散漫,听到霍梅初声音从前头传来:“快快快,不醉不休。”
说的好似可以千杯不醉,但皓文分明记得那夜霍师兄喝了几杯面上就红透了,连着耳廓都没免除,一整个红透的桃子。
但也撇撇嘴,看了眼身后如狼似虎的两位,吓得赶忙追到前头,大喊:“等等我!霍师兄!陈时!”
他可不想同身后要冷的比雪还寒凉的两位相处,更何况一个是他师叔,一个是压根惹不起的老妖怪。
有句老话:惹不起躲得起。
皓文深以为然。
寒灯倒是没生气,撇了眼脸都要结霜的沈卿池,笑他半斤八两:“这位仙君,不去追你道侣?”
沈卿池扭头看了他一眼,抬腿跟上。
寒灯继而也跟上。
风月人间,饮酒痛快。
霍梅初出手阔绰,一到酒楼点了桌好菜,酒酿满桌。
陈时看不见,但坐在席位上听小二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问:“你这是要了多少酒?”
霍梅初阔气拍桌,眼睛扫过满满当当的桌面,斟酌道:“不多吧。”
“——也就一桌好酒。”
陈时:“……”
陈时怀疑脑子坏了的是霍梅初,而不是看上去傻不愣登的皓文。
结果下一秒,听才踏入厢房的皓文“哇”了一声,道:“今天真的可以不醉不归吗?”
陈时额角一跳,心想,一桌子灵酒,不仅可以保你今晚不醉不休,没准还能送你一死方休。
连带着才到的寒灯和沈卿池都吃了一惊。
好半响,沈卿池坐在陈时身旁道:“梅初师侄倒是大方,我们定会喝个痛快的,毕竟是你们俩的婚宴酒。”
霍梅初一噎,本想争论什么,一抬头,看见了挑眉看他的寒灯。
反驳的话一下滚进肚子。
皓文不敢坐霍梅初那头,自己找了个对着窗的位置,委委屈屈坐了一长条凳子。
左看一对壁人,右看一对眷侣。
闷声打开一壶酒,心里头莫名地想叫他皓文哥哥的阿骞。
今晚月色皎洁的很,在天边宛若一个月盘,皎皎月光透过窗落下,皓文整个面都被灵酒蒸腾得发红,喝的急了还打了个酒嗝。
连陈时也没有拘泥,几人都是一人一小坛灵酒,厢房内酒香浓郁,他靠在沈卿池身上,酒香混着沈卿池身上的冷香,只觉脑间混沌。
几人喝酒不爱言语,连霍梅初喝酒时也是静静的。
皓文心想,这应当是他喝过最独特的一场酒了。
明面上是送行酒,暗地里却是婚宴酒。
一个个都没说祝福的话,但霍梅初却被那鲛人护得很紧,连目光都不曾从梅初面上挪开过。
他蓦地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好似爹爹也这般看着娘亲的。
迷迷糊糊中,他想,定然是感情很多罢。
陈时喝酒其实也不算安静,只是就着月色,无端生出几分寂寥来。
生离死别,凡人不可免,修仙之人更甚。
脑中只晃荡过阿骞最后的话,眼前只朦朦胧胧的灯影,绰约若梦,看不清,心也空落落。
霍梅初起先还喝的安静,好一会,忍不住道:“陈时。”
陈时应他,“嗯?”
霍梅初笑弯了眼,好整以暇地问:“你觉得我与寒灯登对吗?”
这是霍梅初头一回明面上与他们说他同寒灯的事,无疑是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
陈时握着酒坛子的手指蜷了蜷,面上笑意浮现:“梅初,登不登对是他人的话。”
“你何必问我们。”
“想必你心中自有答案。”
皓文这时口中塞地满满当当,闻言抬头抽空点头,嗯嗯半天。
沈卿池看他一眼,目光冷若窗外雪。
他又瞬间老实,连忙咽下食物,小心翼翼去看霍梅初和寒灯。
只见灯影下,霍梅初俊逸儒雅的面上含笑,只是眼中被灯影晃得仿佛,让他生出一种悲凉的错觉。
继而又听池时道:“一生只一世,梅初。”
“何不为自己活着?”
这句话丢下,厢房内静若湖面,若石子丢进湖面,荡出阵阵涟漪。
风霜无端催人思绪,霍梅初隔着满桌灵酒看陈时,好似透过锦帕看到陈时的眼睛。
竟是一语中的。
他忽地笑了一下,寒灯却莫名看他。
他扭过头,寒灯的瞳孔是寒凉的冰,看人时往往无情,好似看什么都是看一件物品。
但现在,他似乎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别的东西。
非浓郁若酒,然生出丝丝懵懂意,看着他的目光竟是多了几分好奇与懵懂。
他忽地喝下一口酒,不知是何滋味。
只又想起南海云荒秘境中,蓝尾鲛人同寒灯相争的场面。
他一时之间嘴中觉不出味道,凑到寒灯耳边莫名发问:“寒灯是当如何看我?”
“是容器?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
他又看到寒灯拧眉,生出不懂的情绪。
但眼下,那双眼睫中生出几分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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