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逢野点了头,毕竟当时百安城清理叛军时,求饶之声喊成一片,那些围城的叛军本就算得上热血上头,一拍脑门便揭竿而起。
前无支援,后无靠山,若非误打误撞遇着个无力反抗的百安城,若非恰好赶上皇城动荡,他们也不能那么苦哈哈地围城数月。
风雪天寒,他们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最后行刑时,个个蓬头垢面骨立身瘦,唯有一双眼含泪声声祈求一个生的可能。
朱柳当时杀他们,可是眼都没眨一下。
像是瞬时抛了他那些恣意风流,更像是终于寻得了个发泄口,把堆积已久的怒火尽数撒了个干净。
终于是到了山脚,他的血浸进少年发间红绳之中,让那些原本鲜艳明亮的细线,被一种晦暗不已的颜色浸染。
他终于把人放开,靠着棵树坐下。
笑起来还是那样的弧度,但嘴唇却因失血过多,几乎就要同他的虎牙成一样的颜色。
他咂咂嘴,笑着叹气:“这种时候,有口酒就好了。”
说罢还舔了舔干巴巴的嘴皮,最后才问还在身边像根木头一样站着的少年。
“干什么还不走?等我再绑你一回?”
少年背对着月光,深林没能送出半分光来照亮他的脸,瞧不清什么神色。
只能借着一层银银月辉,看他肩膀正急促地上下起落个不平。
终于,他笃定地说:“你根本就没想活。”
朱柳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摸索着树根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把头靠在树窝里,笑弯弯的眼睛盯着星辰。
很短很轻地应了一声。
“你根本就没想活!”少年忽地扑到他身上,拳头像急雨一样猝不及防,让朱柳挨了好一顿打。
也顺利让他脸上除了那欠揍的笑容之外露出些别的神色。
“疯啦!”他诧异地捏住少年的手腕,“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你是个什么小蛮子啊?”
少年不回答,呼吸依旧急促,眼里像是亮起些水光。
最后用另一只手“啪”地给了朱柳那颗欠揍的虎牙一拳,抽出手来跑了。
留朱柳一个呲牙咧嘴地舔了半天压根,最后又闷闷地躺回了树根旁,郁闷道:“小蛮子。”
他脸侧身上都站着刚才的浓烟,腰间伤口愈发眼中,很快便染湿身下一块泥地。
这人浑身伤重得不行,却依旧闲闲地仰头看天,就差把“等死”二字写到脸上了。
身后树林里几声脚步靠近。
“将军。”
“做什么。”朱柳头也不回,闷闷地应声。
“您当真不回去了吗?”
“回什么,我这都在等着下地府喝汤了。”朱柳困劲上来了,懒洋洋打个哈欠,“怎么找到我的,那个火?”
“嗯。”身后那人从阴影中现身,看服制是军中高级将领。
“将军,朱大帅的遗物……送到我们营里了。”
“烧了吧,我一会下黄泉路上带上,正好见了老师当面聊。”朱柳闭着眼,面上却没他话语这般闲适,急来的病痛显然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
“你是来杀我的?”朱柳问他。
“末将替您将这一路的截杀之人都解决了,我这就走了。”那人在朱柳身旁放了个包裹,跪在他身边禀告说,“军内凡有传递消息者,我们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我没见过将军。”
朱柳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偏头看他:“说了几遍不要跪我。”
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然说漏了好几个音。
也是通过他们这些话,谢逢野大概还原了下这个将军做什么离家出走。
话说朱柳本就是一个孤儿,被一名朱姓军士捡到,恰好当时这个娃娃就睡在斑斑垂柳之下,便应景地取了这么个名字。
但他本人很不喜欢,尤其是有人叫他老朱的时候,总让他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拉去红烧。
他也不想认爹,便折中唤了那人师父。
那位朱将军也是个极有本事的,随着胜仗不断积累,功勋也越来越高,这对朱姓将军在沙场上无可匹敌。
最后分别于圣人旨意,各守南北,也算相安无事了几年。
实在些来讲,朱柳心里确实没有多少家国大义,打仗也不是为了黎民苍生。
因其天赋过人,又从小被带着四处出征,久而久之对于打仗杀人平敌这件事成了习惯,烙在他骨血里。
直白点来说,征战沙场,爽。打了胜仗,更爽。
那老朱将军把这孩子捡去,教他行军布阵,教他武艺,却从没刻意教过什么家国大义。
每逢问起,只说这般心怀苍生的品格,不是别人三言两语能教得会学得成的。
只有等时间到了,明白责任,也就明白黎民之重。
朱柳是记进去了,横竖除了军营他也没家可去,就这么打了许多年仗,但扪心自问,这些胜仗里没有任何一场是为了所谓君王,所谓家国。
然朝堂风云际会,老朱守在南面,海啸一样的箭雨伤不了他分毫,却让这位明白了何为家国大义的老将军死在了朝堂谏言之下。
一纸斥责他造反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到,再以主帅受罚,余下兵将可免罪为刀,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斩了一朝良将。
消息传到朱柳这时,圣人递来了另一封旨意。
说是每逢百年,要派当朝将军进妙手镇取药进献。且不得耽误过今年之期,否则唯他是问。
要问责什么不晓得,但好似皇帝很急在今年拿到药,再想想那些先前那些风声,朝中奸臣为乱,或许圣人急需什么灵丹妙药来救一救自己的命。
没人知道这个霹雳桀骜的将军那夜坐在帅帐里,伴着一烛长明灯枯坐一夜时都想了些什么。
但他翌日清晨招来副将,简单转达了两点意思。
第一:这药我不去拿,就让那老皇帝病死,若有要原话传递者,大可直接回去。
他没甚牵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第二:他烧了圣旨,还有进妙手镇的地图。
这将军他不做了,谁爱做谁做,若有敢阻拦者,来几个他杀几个。
朱柳是说到做到,他是拼命打了许多年仗,但这狗屁江山,他不在乎。
史书上圆得漂亮,只说将军跌马失踪数月,实则是朱柳拍拍手跑了,顺便被追杀了几个月。
眼瞧着就离老师身亡之处越来越近,没承想半道遇上截杀之人,才刚刚打过一场,掉头又瞧见有人要害命。
“你说救吧,我这把身子可能要死,万一他又是个什么罪大恶极的娃娃,你说不救吧,那也过不去啊。”
朱柳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也不知在对谁讲。
“也没给老头弄个坟堆,不晓得一会见了面该怎么骂我……”
清风捎来凉意,也送来几声车轱辘滚动,不轻不重地在山道间越离越近。
那难逃的命,又一次碾了过来。
朱柳没见到老朱将军,他再睁眼,见到的是蓝天白云。
一颠一颠的,有道轻微的喘息声卖力在前,似是体力不济,时不时就要歇一下。
朱柳意识稍微回来了点,才发现这是当日少年被绑走的囚车。
——这家伙竟是原路返回去拉车回来接人了。
见他醒了,少年气嘟嘟地绕过来,取下水壶闷声说了句张嘴,拔开塞子就给他灌水。
朱柳被呛得好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是朝我发哪门子火?”
“我没发火。”
“嗯,没发火。”朱柳人在病重,魂在乱飞,一双眼挑着笑止不住地盯着人瞧,问他,“为什么要回来救我,真打算以身相许?”
少年正抹着额头上的汗,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来瞧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什么。
朱柳一眼就瞧见他肩上那些因为拉车而被绳索划破的衣衫,斑斑点点的赤色被太阳烤干,又被汗水打湿。
“哭过?”他声音有些哑,“疼的?”
抬手用指尖点上了少年发红的眼尾,碰到那毛绒绒的长睫,竟有痒意透过手尖的薄茧传了过来。
这痒意怪怪的,叫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混账将军忽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自有奥妙,如夏风送蝉声,如星明见月辉,天大地大,总爱在人猝不及防的告诉你一些顺其自然的道理。
恰如此时,朱柳就只想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避开他这般毛手毛脚,几声银铃清脆:“凭什么告诉你。”
朱柳乐了:“凭我救过你,你又救过我,我两都得以身相许。”
回答他的只有一件贴了银色花片的衣衫劈头盖脸地兆上来,正好送来些阴凉。
听着少年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胡说八道。”
朱柳又是笑得一阵肺疼。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歇息过后,少年又跳下去捡起粗绳咬牙拉着车往前。
朱柳可太想劝他放下自己了,但扛不住头晕脑胀,就这么被一路带进了妙手镇。
第75章 起誓(二合一)
那年夏里少雨,浩风千万里滚了烈日炎炎,席卷天地之间,阳光不要钱一般乱洒,让万事万物凡是有些小心思都无处可藏。
妙手镇小小的一团,窝在群山环抱之间,竹屋错落,上头盖着茅草做顶,风吹过后总能抖出一阵簌簌清脆的声音,牵着窗上悬着的铃铛。
响的清脆可爱,朱柳很喜欢。
正是夏里最热的时候,大家穿得轻薄,皆着此处自己制作的纱衣,朦朦胧胧一层黑裹在身上,男人女人都能被勾勒出别样的美。
尤其是面前这小握腰,宽麻腰封一裹,约莫两掌余就能握住。
食色性也,朱柳看得坦坦荡荡。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清风在怀,山林沉静,若能终老于此,实乃人生幸事。
少年几乎除了睡觉都留在他这里,一天那么多个时辰 ,只是看病换药可用不了那么多时间,这是两人都明白的道理,偏偏没人提起。
实在没事情做就聊天,什么都讲,什么都听,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朱柳惬意地靠上窗棂,并且朝在桌前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的人吹了声口哨,一双虎牙在夏风里尤为引人注目。
他欠欠地捂着腰问:“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好,怎的用了那么多天药,还是痛。”
少年头也不回,自从把他带回来,这段时间可没少听这些飞扬的哨音,他已然习惯了。
但作为妙手镇人,决不允许有人质疑自己医术。
他走过来稍微俯身:“我看看?”
朱柳也就大大方方地撩开衣衫让他瞧。
男人腰线坚实流畅且充满力量感,那道狰狞伤口早结了疤,边缘还泛起一层薄薄的白,可以说是愈合得相当不错。
偏他非要挑着眉叫疼:“哎呀,瞧着皮肉是好了,小大夫,你可别把我治出什么内伤,哥哥可告诉过你,我是要娶媳妇的。”
朱柳笑盈盈地瞧着身前的少年,这个角度将好能尽览他乖巧精致的眉目,连脸上那层绒毛都能看清楚,像是山里野草中成片乱长的蒲公英,细细软软的,一阵风吹就叫它晃着腰肢纷飞起舞。
分明那么柔弱那么轻,却要扎根在落脚的每一处地方,出苗长叶,最后又开成花,稳稳当当生在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朱柳今年好歹二十五六,虽然从小保留了些人嫌狗弃的作风,且在行伍中无缘体会那些风花雪月,但好歹通些人事,多活了几年更晓得些道理。
这种忍不住想要靠近,酥酥痒痒挠得心头难耐的感情叫什么,他也知道。
这很正常。
少年倔将又生得漂亮,干净单纯得如同天地间第一片雪花,出现在不可预知的时候。
他朱柳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成日间在糙汉堆里混迹,本就没见过几个超俗的漂亮,平白撞上个这样秀丽精致的宝贝,被他扰了心神很正常。
但他比谁都知道,这种东西,自个想想就够了,再趁着平日里耍浑逗弄一二,之后该满足就满足些。
一步也不能往前。
妙手镇如今被架在何种地位上,他比谁都清楚。
而此地闻名于世代相传的医术,也受困于这份医术。
天大地大,他们只能为皇帝看病制药。
而他朱柳,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沉溺两日美梦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不要陷太深就好,不然走的时候难受。
朱柳理智地想。
“你就这么带个陌生男人回来,你爹娘没把你打断腿?”朱柳看着那些绒毛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快要忍不住上手体验一回,心里叹骂了声自己没出息,随后扬扬下巴找话题。
“我没爹娘,只要个爷爷,他病了。”少年正埋着头仔细检查,显然把方才那句“内伤”听了进去,愣是要凑着瞧出个名堂来。
呼吸轻柔带着暖意,如同行刑者的利刃,来回割着朱柳的理智,刀刀深入血肉。
“行了。”他及时出声,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盖下自己那相当之不成体统的粗喘,弹了少年的脑门一下,对方果然立时皱眉让开。
他这才松快些,干脆就这般敞着衣衫把双手抱到脑袋后头:“爷爷生病你不去看他,反而来看我,不孝顺。”
“我没有!”少年声音陡然变高,严肃不已地说,“爷爷生病不见人,向来是巫医照顾他。”
末了才垂下脑袋添补道:“我也见不到他。”
“好吧,不过小大夫我可告诉你,哥哥没钱,到时候病好,我可给不出药费。”朱柳身后夏日清光灿烂,落到他身上,勾出层晃眼的线。
“所以呢,你少给我用些药,不然到时候我走了,亏的可是你自己。”
少年手指忽地蜷了一下,再迅速地错开眼像是被那层光亮烫了眼。他背过身去收拾自己那些药罐,弄得叮呤咣啷一阵乱响。
窗上挂着的铃铛也在响,两两相应,清脆错落之间给这个夏凭添许多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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