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镇族长,不早不晚,偏偏要这个时候见他。
恐怕……
朱柳没细想,摇摇脑袋理了思路,怀里还揣着他这一个秋日定下的计划,他今日要说服族长搬离。
那老者身上像是压了块巨大的石头,把他腰身压得弯若枯木。
朱柳独身走进那间昏暗的房,外面是期待的南絮,他嘴角扬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盼着爷爷早些同意。
屋里,老人告诉朱柳。
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妙手镇留着,南絮死。
要么南絮活下来,妙手镇就此消失。
这是朱柳能做的。
如果朱柳不能解决,朝庭很快会派另一支军队来,届时谁也不能留。
族长知道他是谁,朱柳并不惊讶,他只是疑惑:“既如此,为何不离开?为何不用这些医术,造福世人?”
“而且,宫里头那个只说要取药,关南絮什么事情?”
老人隐在黑暗中,像是沉沉地叹了一息。
“他是妖。”
朱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救了他,我也知道有人要杀他。”老者沉沉向前几步,走到朱柳面前,那是一张饱受病痛侵蚀的脸。
“你问我们为何不离开。”
他颤抖着手去解开自己的袍子,把干瘦枯萎身子露在朱柳面前,灰黑的皮肤上攀着层层叠叠宛若树干的黑纹。
“我族男子凡过了十八的皆罹受诅咒,每杀一回妖怪,可换百年安宁。”老人低下头,“这是祖宗留下的诅咒,每一代,每一人都这般。”
“将军。”南絮的最为敬重的爷爷抬起浑浊的泪眼看他,老人跪地而下,像片枯叶。
“没时间了。”
面前的老人跪坐不起,朱柳去扶他,才发现角落里还有另一个黑袍身影。
族长向脑袋里不停轰鸣的朱柳介绍道:“这是我族巫医,他会把所有都告诉你。”
朱柳转头过去,身子僵硬又麻木。
第76章 屠戮(二合一)
妙手镇已然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了,其中,巫医从何处来更是只有族长知道的秘密。
这些时日留在妙手镇中,朱柳也没少听族人说起故事。
与他所想的不同,本以为妙手镇中的人应当对他这个外来者抵触至极,但莫要说什么冷言冷语,便是半分怠慢都不曾有过。
好似大家已然很快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并且一直都不将他视作危险。
这种情况发生在一处受制于君主数百年的地界上,实在是很不应该。
直到今日走进了这间房,亲耳听见那些传说,亲眼见证那些苦痛。
朱柳才恍然间明白先前南絮拉着他过来时,族人们那些异常的表情都是为何。
——不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幻,不论朝代冠以谁家的姓氏,皇帝每百来年就要派人来取药这个是不会改变的东西。
谁都怕死,皇帝也是。
若要往上追查这种习惯究竟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已然很难了。
但自没个妙手镇中人,尤其是男子十八岁之后,都能知道这件事。
那个巫医缓缓过来,轻轻一托就把族长扶了起来,把人耐心地引到椅子上坐下,再耐心地给他拍背脊顺气,露出来的那截手光滑白皙,不似老者。
这段时间,朱柳全程都没有说话,脑子却疼得快要炸开。
终于,那个所谓的巫医转身面向他,缓缓取下了盖在头上的兜帽,顺带揭下脸上带着的面巾。
那是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
眸带异色,五官精致昳丽,眼尾扬出一道艳丽的红色,如同天然而成的一道妆容。
他长得和南絮很像。
白皙,干净,漂亮,清瘦。
不同的是眼中那些光彩。
面前这人没有南絮那些活泼明艳的少年气,即便有着同样年轻好看的脸,但那双异色的眸子瞧过来,只能让人看到历经千帆的艰辛。
“妙手镇向来都是天神遗忘之处,所以即便这里发生再大的冤屈,也没人会管的。”
他先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润干净,却带着与之格格不入的沉稳。
朱柳一下子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祖宗上头如何,后辈已然不知。
就他所言,知道自己的是妖怪时,正是被族中巫医抓去的那天。
此前他也同南絮一般,生长在这里,大家待他都极为亲和,丝毫不介意他孤儿的身份,就看连族中各类长辈对他疼爱有加,闹得其他娃娃极度不平衡,也会被自家爹娘教育回去,都说不许欺负他。
“至于我们。”他回头看了眼在阴影中枯坐且喘息艰难的族长,再朝朱柳苦笑道,“至于我们的故事,和你们一样。”
互相吸引,月下说过情意,只管让山间林海来做见证。
“我也同他一般,渴望过自己快些到十八岁,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选一人,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那天也如今日这般,秋阳灿烂,他们在众人夹道围观中骄傲又害羞地携手走进这间屋子。
却不想,里头向来亲和的族长和巫医手里早已捏稳了屠刀。
但他们没有屈服,面前这个现在巫医说得风情云淡,一双眸子低低垂着,但朱柳已然能想出来当日是何种场面。
相爱的恋人携手而来,满心期翼得到长辈们的祝福,却不想哪怕把声音吼到沙哑破碎,门外那些长辈族人都没有人来帮过他,好像他们犯了世间最厉害的天条,那薄薄一扇屋门却像灌了铁浆一般,把他们生生困在这里。
当日也像这般讲过道理,说若是妖怪不死,族中不得安宁。
若是妖怪不死,他的爱人也要殒命。
之前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凡是以全族性命相逼,不论情意如何,总要舍弃心爱之人,叫他生生受下背叛之苦,再抗过剥皮卸骨之痛。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年轻,他们血气方刚。
或许是劈砍而来的刀子彻底激怒了他们,又或许是族人的背叛叫他们恐惧到反击。
总之当时这间屋里,他们杀死了族长和巫医。
此间惨叫声不绝,整个妙手镇都在那天变成了聋子。
两人之后有花了几天时间,他们拥抱在这间小小的地狱中,互相颤抖着治疗舔舐对方的伤口,外面没有人过问。
最后再按照族长屋内的古方来,融了那两具尸身,把他们炼成丸药。
屋门再次打开,外面的族人依旧夹道等候。
从那日起,族长和巫医便以制药伤身为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族人们欢欣地捧过丸药,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铁,又像是握着这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把它交给了前来取药的将领。
眼见着大军离开,就此才能松快数年。
男人们有了干劲,也从未对族长以及巫医有过什么疑虑,只是身上的伤痛从未离开过。
有人想问,却又对那场背叛屠戮开不了口。
随着上一代人逐渐离开,族长随便选了个族中的男子作为承接,此后宣布和巫医双双“病故”。
之后他们联手把那男子药晕送出城外,那人醒来之后收了重金,保证绝不开口乱说。
此后妙手镇忽然有多了一名巫医,还有位能说话的族长。
可是他们还是都遮着脸。
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放弃过查证,只能查出镇子中凡是男子,每过了十八岁都会染上怪病,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生根发芽,附着在人的身体上,一点点扩大,到了枝繁叶茂那天,就是族人身死之时。
又在代代传承的组长旧籍中发现,没过百年,镇中就有妖怪入村,或是路边的孤儿,或是从山中野兽里抢回来的人,亦或是族人出去,撞上一场际遇,带回来一个人。
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最后都死了。
而既是百年,这等背叛屠戮之事,几乎是隔代发生的,并非父子血亲,所以这也成了妙手镇中似有似无的一道传说。
那问花妖自从当日觉醒妖力之后,便同族长签下了命契,这才是生生地用自己的命数去养他的命。
可即便有这妖力,依旧查不出来究竟为何。
便是他外出四处寻访,也遇过其他神仙妖怪,众说纷纭之下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这件事要追查到一个很老的神仙。
“我找到了那个老神仙,他住在一片茫茫雪山峰岩之中,他说我们这族妖怪,曾经做错了事,本该同他一处留在那雪山中。但之后还是捱不过风雪侵蚀逃了出来,这才代代辈辈要受诅咒迫害。”
“说起来,也不知将军信是不信。”巫医抬眼看着朱柳,“反正我当年没信。”他低头漾开一抹苦笑,忽闻身后的老人咳过几声,他急急地过去把人抱住,又耐心地给他顺气。
巫医自嘲地说:“我当时刚刚知道自己有这些本事,能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哪里肯信。”
年轻的妖怪本就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当时灵力满身,动动手指就能挪山倾换海,如同发现上苍终于肯开眼给了他这一身本事。
“说起来,我当时还质问过那个神仙,我问他,既然知道出来会受到反噬,为什么当年他们问花妖祖上外逃之时,那个神仙不肯拦着。”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笑着摇头看向朱柳:“你猜他说了什么?”
朱柳冷声问:“什么?”
“他说……”巫医眼中攀上了些回忆的神色,“他说在那昆仑山里也是诅咒,出来也是诅咒,他不会拦着任何妖怪去自己拼命也想要去的地方。”
“我当时觉得可笑,现在想想,或许那个神仙也有些身不由己。”
巫医拥着族长,轻声说:“如今看来,连神仙都要为难和做不到的,或许当真就是命了。”
问花妖回到妙手镇,依旧不肯放弃,他甚至还有些天真的想过,既然至此,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且说问花妖百年才出一个,那是不是只要他还没死,他还活着,那这个诅咒就不会再出现。
但不论如何,活在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侥幸里是件痛苦又残忍的事情。
好似头上悬着一把刀,明晃晃的,你随时抬头都能看见它,却还要骗自己那里只是碧空净云,那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这份侥幸忽地被打破时,就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一切幻想都终止于十多年前,那个在树下啼哭的婴孩。
幸而这次,是族长发现了那个孩子。
不幸的是,巫医很快就在那娃娃身上发现了同自己一样的血脉。
他就是南絮。
“说到这里,你就该明白了。”巫医嘴角抿成一根线,“而这百年来的诅咒也开始了,至于为何非要是妙手镇。”
昆仑山那个老神仙说,这是因为天上有个叫药仙府的地方。
他说,这个是神仙下的诅咒。
“所以,村里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朱柳几乎是握着拳头才叫自己尽量平静些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以为,我才是问花妖。”
屋里沉默了许久,时而想起两声老人的闷咳,然后是巫医低声劝慰。
末了,巫医接着对朱柳说:“也不是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曾经送了一个男子出去吗?”
那个男人欣喜非常,以为族中到他这一辈的诅咒已经结束了,终于能离开这片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却没想那噩梦一般的病痛还是追上了他。
他愤怒不已,想要回来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可实在苦于找不到回来的路。
最后临了把这份不甘传递到了自己子孙身上,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虽然不知他们具体是怎么找到的,但应当同你有关。”巫医道,“准确的来说,是同当今皇帝派你进山来取药有关。”
皇帝惜命,自然不肯将那可以治病续命的药丸转手送人,更不愿将妙手镇所在告诉别人,何况历来大军入山正是天家威严的象征。
而只有军队入山来,才能确保可以铲除掉身后那些不死心要跟着的尾巴,正是因为这一回皇帝下旨命令红将军朱柳进山,才让那个男人的后代找到了可以入山的路。
本来他就是妙手镇人,而他后代依旧受诅咒困扰不得解脱,借着父亲留下的回忆,加上大军行进的方向,他们最终还是艰难地找到了妙手镇,并且见到了里面的人。
“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们欺负小蛮子,要喊打喊杀的就是因为这个?”朱柳问,“你们既然知道,还让他们绑走了小蛮子。”
那巫医听见“小蛮子”这个称呼之后愣怔片刻,忽地笑开,抬着的手臂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是啊,好在他们顾及我们俩,所以是秘密商议的,这件事镇中也没多少人知道,也好在,那个离开的人没来得及理清当年关系,只管把恨意加在妖怪身上,所以他们以为杀了南絮,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本来呢,我是准备先去军中杀了你的。”巫医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让我找了个空,那会才知道你不干。”
后来巫医一路跟着那些绑了南絮要离开的人,准备等他们进了深山就把人解决放南絮离开。
“我们俩,没个后代。”巫医轻声说,“自小看着他长大,那日垂柳之下,柳絮像雪花一样落在这片常年不见雪的地方,好像就是要他来改变些什么原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当日没等他们绑了南絮进山,朱柳先从半道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我当天本该杀了你的。”巫医淡淡笑道,“但我也不知为何,我瞧见那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回去拖着车来救你,又回来跪在我们面前求着收下你。”
曾经为了爱人奋力反抗过的妖怪,就再也狠不下心了。
巫医的声音染上苍凉:“那个神仙说是命,我原来不信。”
可相爱之后的背叛,总是一次次发生。
“我们最终决定,留下你。”巫医说,“或许,你能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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