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剑影刀光里,妙手镇那些竹屋全部都在燃烧,而这道被朱柳亲过许多回的疤,那只白净的手,正用力地抠着泥地,斑斑点点的血污沾在上头。
它的主人在颤抖,且愤怒。
朱柳收回视线,继续纵马向前。
他行的缓慢,面上无风无波,直到衣摆被人拽住,不止衣摆,将军胸腔里那颗心都要在此时被活活拽出来。
记得那夜小蛮子哭得声嘶力竭,连声说朱柳要是敢丢下他,他就要把人的心挖出来。
朱柳当真希望他现在就那么做,就在惨死的族人面前,用那把匕首,把他的心剜出来,或许还能叫他好受一些。
。
南絮死死地攥着他,如同初见时才看到杀人,害怕得在他腰间攥着他。
如同那夜秋月之下害怕他离开,紧紧揪着他。
如同才知道爷爷同意他们成亲,高兴得不愿意撒开口。
他就这么扯着朱柳,一字一停地说:“你,这个,畜生。”
他该是恨极了,也气极了,不管身边之人的阻拦,就要冲过来,由此惊了将军的马。
那马高高抬起马蹄,朱柳连忙勒绳,好歹停下了黑鬃高马,却也拖着南絮扑地而行了好几步。
朱柳胸里那颗心脏痛得要当场炸开,耳边全是轰鸣之声,什么都听不清。
他摆手拦住正在拔刀上前的将士,颔首俯视着地上的南絮,眸光无情,同看其他一地尸体无异。
“你该感谢你爷爷告诉你只有十七。”
终于,他在呼吸如钝刀中开了口。
“既是好不容易留了条命,何时想要寻仇,我都等你。”
铿锵一声冷器鸣响,朱柳望去,险些把一口牙都咬断!
南絮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老朱的遗物。
那把承载着老朱许多希望,也承载了南絮许多爱意的匕首
而朱柳身边的副将也认出了这把匕首,他目光一凛沉声道:“将军……这是。”
“无妨,丧家之犬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朱柳继续策马,当着南絮的面侧首问道,“都杀干净了吗?”
“在圣旨要求之内的,都处理了。”副将很快回答他。
朱柳有些累,他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好,那就收队吧。”
他转身,让身下马蹄带着他一步步远离那些尸山尸海。
黑夜火光之中,一道银色在空中划出脆弱弧线,扔它的人力竭,也叫他砸过来的时候不轻不重,却正正砸到了朱柳背上。
隔着厚厚的甲胄,他的心被沉沉击中。
这会是除夕前一天,按照小蛮子一直想要的,朱柳答应下要偷偷带他下山,去看看外面的年节,去吃一吃山下那些美味食物。
对了,还有那该死的,答应过了许久的烟火。
“畜生!畜生!!!”
南絮来来回回嚼着这两个字,朱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地上那匕首躺在血泊里,曾经被少年珍惜地护在唇边的宝石脏污得不成样子。
朱柳看着远方,连绵山峦浸着寂寞夜色,展成无边苦涩。
这把刀给了那个清澈如鹿的少年,火苗蘸风便能燎原,那恨意呢。
今夜死了许多人,有人在睡梦之中死于床枕头之上,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拖了出来,有人死在爱人怀里。
有人杀死了自己,还有那份被血腥杀戮砸进泥里的悸动。
朱柳明明没看见,他明明没看见身后的南絮该是用如何愤怒和绝望的目光在凌迟他。
可他实在太了解这个小蛮子,他若是气得急了,便是不管不顾也要把人打个痛快,这下气成这样,却不能做些什么应当委屈得不行。
逃吧,就告诉他这些都是他最爱的族长爷爷策划的,告诉他自己一直活在骗局里。
朱柳想说:你不要恨我。
但他又明白,若是此时告诉南絮,在妙手镇惨状面前,在诺大残酷的真相面前告诉南絮,小蛮子绝对就活不了了。
南絮那么骄傲,那么孝顺,他又如何去承受这些。
所以朱柳屠了妙手镇,却选择自己背负,朱柳再一次生出了想走,他想带少年离开,他想放下才学会的高义,他想就此一走了之,他们只隔了数步,他只需迈动脚步就能靠过去,能牵上那只手,能吻他,能拥抱他。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勒马,过去,越来越近。
副将追了上来:“皇城连月无信,恐是有乱,诸地起了叛军,有座城被围困数月。”
朱柳一颗心被高高抛起,一直悬在空中再也没能落下来,也是从这一刻起,他这颗心也再无法获得安宁于平静。
任凭风高海阔清云万里,他也死在了今天。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次逃走,心中止不住地苦笑,若按计划,他这会应当给老朱起了坟,自己流浪在外,哪里还有机会去救一城。
他自今日起要做那救苦救难的英雄,他只有坐稳了红将军这个名号,才能倾尽毕生去圆这场风月的谎。
“走吧,是哪座城,有多远?”
“几百里之外,名叫百安。”
第77章 业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红将军原该领皇命进妙手镇取药,却先斩后报,待皇城终于有了消息,已经是百安城平乱之后了。
他纵马离开那天,柴家姐弟带着山蛮子和良家兄弟一路送他到城门前。
那是一个傍晚,残冬未远,春风没能赶到百安城。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冷得要命。
霜白结在枯枝之上,朱柳回望渐起炊烟的老城,忽地心中那些斑斑点点灼烧发疼的伤口没由来地躁动起来。
理智占了上风,他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奔向柴江意。
“柴公子。”朱柳呼吸带着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颤抖,他这辈子或许都没这般小心过,他问,“若我他日托人有事相求,你可能尽力相帮?但我又说不上来能够回报什么,若是朱某能给的,我一定不推辞。”
柴江意被山蛮子警惕地搂进怀里,他仰头看着这个因激动而面庞发红的将军,点了头。
“那夜月下饮酒,在下就猜到将军有事未能说出口,若是有能帮上的。”柴江意把山蛮子拥在他肩上的手臂拉下来,牢牢地十指相扣牵紧,给足了安全感才说,“我定当尽力而为。”
“嗯,多谢。”朱柳笑盈盈地看过山蛮子的脸,“再回。”
将军策马离开,赤色披风融入远山薄暮,没有再看身后的百安城一眼。
他低声喃喃道:“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唇角笑意苦涩,“挺好的。”[1]
那卷自皇城而来的圣旨,圣人怒意跃然纸上,朱柳心知肚明此番进皇城将要面对什么,却也欣然而往。
果然,在皇城混乱的这些日子里,某位王爷闹哄哄地起了造反,又因他在民间声名不错,消息一出,各方势力很快都揭竿而起。
据说朝中皇帝的亲妹妹,那位向来被天家视作珍宝的郡主也参与其中,皇帝无可奈何,偏偏朝堂之上都是群尸位素餐之人,一时之间竟然寻不着人来勤王。
得知红将军朱柳失踪那几个月,皇帝险些一口血把自己呛死,后来不知为何这将军又冒出头来,听闻还在路上解决了百安城的饥寒,最后才带兵直往皇城。
要命的是,这位将军从未打过败仗,若是天下该有个英雄,那这位英雄一定长成了朱柳的模样。
是以他一路而来,倒成了股莫名令人安心的消息,各城百姓受到鼓舞,接连抵抗叛军。
可以说,朱柳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扭转了反叛的局面,也解了皇帝的苦难。
所以得知他屠城,皇帝可谓是千般不痛快,又不能当真对他做什么,只能强颜欢笑地把人迎进皇城,还特赐一座六进的宅院让他稍在皇城修养。
此后,郡主和那个王爷倒是安分了许多,皇帝又借机趁着民心在手,大肆削去藩王之权,狠狠地抢回了许多权力。
但又因一直找不到谋反的实据,那些谋逆贼人只说自己是打着王爷名号,实则没有参与。
朝堂再次陷入僵局。
什么东西都混乱得像一锅乱粥,朱柳却不大在乎,如今皇帝需要他人在皇城中做一根定心骨,暂且不会动他。
未来如何,他便说不准了。
事已至此,某日夜沉,他招来一名军士入府。
此人原本是在百安城中同柴江意和山蛮子一道围杀叛军的,见到朱柳之后连说自己有心入军,这才跟着一道来了皇城。
朱柳交给他一封信,吩咐道:“你去寻柴公子,叫他顺着这个地方去找一个人,若找不到便罢,若找到了。”
将军在灯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若是找到了又能如何……
末了,他又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把妙手镇的原委,以及当日为何要带兵屠城的理由都写进了信里,再郑重不已地递给那个士兵。
“把这个也交给柴公子。”
而今他在皇城,横竖都是个死,不过是皇帝现在还动不得他,与其死在这,让小蛮子恨自己一辈子也罢。
朱柳继续吩咐:“告诉柴公子,朱某名下所有金银之物皆可送到他府上,只求看到这个信后帮我找到那个人,帮我护住他。”
“至于屠城……”灯火噼啪炸开一声,像是将军心头那些思量,“至于屠城之事,便不要让小蛮子知道了。”
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柴江意当时的真相,他也相信,以柴江意的人品和山蛮子的心性,得知南絮身世之后,会照顾好他的。
做完这些,他才把副将召了进来,继续安排别的事。
本来,朱柳已然做好了安稳等死的想法了。
只有他一人死在皇城,且之后不论有什么名头按到他身上,他都得不动声色地接下来,这样才能了却皇帝那些疑心。
这破烂皇朝,谁爱护谁护吧。
他是这吗想的,只要自己都扛下来,恨也好错也好,死了倒是还清净。
吩咐完副将及早带兵回北疆之后,朱柳倒是在府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溜猫逗狗的安生日子。
副将向来对他忠心,那夜听过将军吩咐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更晓得事情无可挽回,所以他慢慢跪下磕了个头,就转身离开。
两人大抵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生死之别,讲什么话都不合适,那就沉默地离开吧。
只是派去百安城送信的那个士兵一直没回来,但念及当时送人离开也比较及时,而且也吩咐过莫要再回来了。
那人应该也听命留在百安城了。
朱柳就天天告病不去朝会,听闻外边时常吵得不可开交,他就一人在空荡荡的府里看着檐角那枝枯树慢慢发芽。
恍然想起,春来了。
他本来还有场春里的婚事来着……
也不知道柴江意如今寻到了他没有。
禁军亲自上门来捉人问罪的时候,朱柳才懵懂觉醒,推开那些用力拉扯他的手,慢悠悠地晃下塌来。
就见禁军统领掏出一卷滚到地上的圣旨,光是念他那些罪过就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
在他口中,朱柳几乎是将本朝律法都给犯了一遍。
朱柳耐心听完,打了个哈欠,伸出手去等人来给他套上刑伽:“陛下有心了。”
他说。
也为难皇帝给他想了那么多罪状,朱柳光是想到皇帝或许为了他而发奋夜里苦读,就为了从那些蝇头小楷中间多找几条可以罗列的罪状出来。
他就很想笑。
奉命来给他套上锁链的人走得很慢,铁链被他举在手里,一步一响。
像铃铛一样。
朱柳还在低着头沉思,他又想起了师父:“老朱啊,听说你是刀起头落就没有了,你听听我这些罪,起码得五马分尸了吧。”
锁链捆上了他的双手,却围得很慢,一圈一圈慢慢地绕上,几乎让朱柳等得快没了耐心,偏偏来人那双手白得像是残冬初春里最后一场雪一样。
单薄,凄寒。
朱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才缓过劲来。
他低头笑笑,最后抬眼戏谑道:“大人用不着这么怜惜我,我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唯有双眸在止不住地震颤。
檐上那颗才冒芽的花树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焦躁不已地用嫩绿的枝叶拍打着粗糙的墙角,像是将士出征前那场振奋人心的擂鼓吹号一般。
但在此时,却震出太多不合时宜。
来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结了冰起着霜,里面本该有条清澈溪流,弯弯绕绕路过最美好的竹海,映着云天净色。
此刻那双溪流被残酷地冻住,每一朵飞溅的浪花都停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南絮面无表情地问他:“将军不会什么?不会跑吗?”
他双眸还是一样的颜色。
看到这里,饶是谢逢野都忍不住了。
他不知怎的,当日幻境中,这个异眸少年那些话响彻在耳边,一字一字地像寒风刮过。
“所爱人就是所恨人,只是你比较幸运。”
“你为了苍生放弃和爱人同生共死,如今我也叫你再选一次,我叫你也尝一尝这般滋味。”
“我要柴江意的命。”
谢逢野脑袋突突乱撞,他偏头去看一旁的玉兰,对方脸上也是同样的惊愕。
“我没有收到过信。”玉兰摇着头说,“当时那个士兵没有再回来过百安城,我不知道。”
或许是先前才见过朱柳如何离开的,又是如何捱着心痛屠了妙手镇,两人当下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心情松快。
如今又见他们本该有机会……
本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如果那封信送到了。
柴江意会不顾一切去寻南絮,更会想办法让朱柳回来。
可那个士兵没回百安城,却让百年之后的俞思化又见到了他。
他在半路被人杀了,又因为执念太深,所以百年不得离开,孤魂野鬼混迹在皇城门前,找不到离开的路,也找不到要见的人。
怪道,他说是问花妖杀了红将军。
谢逢野看着南絮捆走了朱柳,忽地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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