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一直安静地看着,南絮业障里那个少年。
学习自己从未接触过的知识,短短数月成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再沿途截杀了一个进皇城任职的文官,借用他的身份,再借着皇城中各方势力纷纭杂乱。
利用皇帝对于那郡主还有朱柳的猜忌,一步步成了炙手可热的朝臣。
好几次,南絮都忍不住要想去那座宅院里质问朱柳,数不清有多少个夜,他都爬上朱柳宅院之前那棵老梧桐,瘦弱的身子缩在树影之中,眼里时常含着泪,落到脸侧被春风料峭冻凉,又滑下新的温热。
但每次,那个“柴江意”都能寻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是你的仇人,你同他有血仇,你要心狠,想想你最爱的族长爷爷。”
看到这里,谢逢野总算明白了。
他们要什么。
玉庄也说,就南絮这种好苗子,千万年打着灯笼都难找。
不世天都想要的人才,那备受欺压想要翻身的魔族呢。
应当更为求贤若渴吧。
当年冥王情劫之中,爱得情浓难分之时,成意离开。
至今成了“不可说”,若是他自己便算了,可这是青岁也要参与隐瞒的事情。
天帝不能讲,只有事关苍生。
可见其分量之重,江度是断定成意不会开口,便拿着这份恨意一路引导,带着南絮走上不归路。
他更是猜到了,就算如今南絮带着往日记忆冲到面前质问,成意也绝不会说当年真相如何。
幻境里,南絮终于杀死了朱柳,他从大狱里带着满身血气走了出来,身边立时围上一圈讨好之人。
此番乃是皇帝亲自下令,若是办得好了圣上大喜,升官富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想这位小大人入皇城不久,便以这般迅雷之势获得圣心眷顾,可想未来必是繁花似锦。
大家都想拉拢。
春光灿烂,大大方方地照着这方无边皇城,把每一块琉璃顶都照得璀璨净透。
耳边尽是恭维声,讨好声,南絮一直盯着自己衣上那几点血痕发呆。
整个人都像是被下了毒药,脑子晕晕沉沉的,只想得起来一句话。
“以后要是遇着好的,你生气了打他,记得收……收些力气,小蛮子打人,怪疼的。”
一盏茶之前,朱柳当面这般同南絮说,彼时老朱留下的那柄匕首正捅在他肋骨之间,往上两指的距离便是心脏。
朱柳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拼命地用那惨白如纸的嘴挑着笑。
南絮在剜他的心。
两人都泪如雨下。
衣上这几点红痕便是当时沾上的,这会在阳光下看着,实在惊心刺目。
南絮视线有些模糊,隐隐约约从身边的人话语中分辨出来一句:“大人,你怎么不笑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太阳太耀眼了,明晃晃挂在天上,烫得人眼底生疼。
南絮想抬手去遮,才发现自己手上那些血迹还没干透,他又怅然若失地收回手臂,低声道:“太吵了,笑不起来。”
此话虽轻,在当下一干谄媚之中若有千钧重,立时将大狱门前这方寸之地砸得可闻针落。
许久,又有人问。
“大人,那罪官的尸身该怎么办?”
“烧了,扬了。”
南絮面无表情地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上。
此后便是兵士为朱柳谋逆,南絮建议杀了他们,皇帝欣然下旨。
这座琉璃城啊,太大,太冷清。
皇城繁华不已,车水马龙之间,他也不知要去何处,从那日起,他便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干脆也不再参与朝政,整日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上闲逛。
仇报了,他该开心才是。
可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寻不到一个出口,也没人来同他讲一声答案。
他就这般一次又一次地逛到朱柳宅前,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出神。
“你做的很好,如今,我们都自由了。”
女声俏丽,说起话来自带妩媚雍容。
是郡主。
南絮淡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继而收回目光。
自他进皇城来,便是先前游走权贵之间,都没多大兴趣同这个郡主来往,如今更是没有说话的必要。
“不过。”郡主对他却是异常的热情,“你还没发现自己是谁吗?”
朱柳这间宅院太大,坐落在宽直的梧桐街上,周边两座宅院都显得过于小了些,正中这间失了主人的灰檐白墙大院,就如同此刻的南絮一般,死寂、沉闷。
又因能住在这种地方的,向来非富即贵。
这般大户人家向来不会有商贩过来叫卖,是以寻常都是冷清得很。
而就是这般冷清之处,南絮才能将郡主每个字都听得分明。
有些好笑。
郡主在感谢他。
“说起来,你也算幸运的。”她指尖鲜艳的蔻丹在阳光下坠在手旁,像是在滴血一般,“你都没受过剥皮之痛。”
更可笑的是,南絮居然还以为她在借红将军惨死大狱在做文章。
只是不轻不淡地回:“那人骨灰都没有了,郡主就算要吊唁,也不该寻上我来。”
郡主却惊诧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春风过巷,梧桐苍绿。
南絮面上却是惨白一片。
妙手镇为何被屠,他到底是谁,朱柳为何又要瞒他。
这些真相如同山一般压了下来,每一个字都锐利地刮过他的心脏。
那郡主慢斯条理地捻着指尖告诉他:“ 你我都是妖,我族人受到诅咒,要生生世世死于妙手镇。”
“若得真心相爱之人舍命,可救自身,但后辈的问花妖还是不能逃过这般杀戮,对了,倒也有例外的,我也去找过他,却不知他为何非要留在那个妙手镇,陪着那日渐衰老的族长,不过呢,幸好他捡到了你。”
“你也就此留了一命。”
“我猜,他应该是告诉了朱柳,也幸好那朱柳确实是个真男人,干脆屠了妙手镇,这下好了,我们问花妖一族,终于解脱了。”
“从那该死的诅咒里。”
她说得欣喜,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末了才注意到身边南絮的面色,最后蹙眉问:“你应该高兴啊,死他一人又如何,天下之大,岁月之长,你大可以再换一个人去爱。”
郡主一身绫罗锦缎,满头珠翠,从头到脚都是富贵。
“说起来,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这下该知道在人间的好了,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是狗屁,想当年,我就死在了妙手镇,若非……若非得到主人垂怜,我恐怕至今都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
她甚至还宽慰似地拍了拍南絮的肩膀:“放宽心,你做得很好。”
那张脸实在娇艳美丽,无一不透露着养尊处优的富贵之态。
谢逢野对面瞧着,实在难以将这张脸同当时让尘诘问中,那个因为救人而惨遭杀害的小姑娘对上。
如今的她,历经几世保留记忆,得一个叫做“主人”的庇佑,让她变得富贵美丽,让她逃不出命运,给她一个机会报复当年背叛她的药童。
又把她当做棋子,专门等在这里,告诉南絮真相。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当年那个听夏花妖也是这般,以为有了强力的支撑便可肆意妄为,不过也是到了最后,一命呜呼。
却又让她唤醒沐风的记忆,叫不世天从此失去一个掌罚的仙官,还将过错拉到冥王身上,引了天道诘问过来,险些害得成意道心崩溃。
像是小小一滴水珠落进大海,却掀得层层波澜不曾停下。
当时用那听夏花妖引了老怪物出昆仑虚。
就是这么一个小花妖,一样的受诅咒,一样的被“主人”疼爱,一样地被安插成棋子。
棋子用过之后结局只有惨死一个。
如今这问花妖成功激出了南絮的妖性,顺便还教育了他,王权富贵是个好东西。
南絮果然成了历代中最强的一个问花妖,而自那之后向来都跟在他身边,那个谆谆教导的“柴江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措又内疚的妖怪以一人之力覆灭了整个王朝,他像疯了一样去寻,去翻。
他找不到朱柳,谁也找不到。
可命运哪肯这般放过他,又让他在多年之后遇见那个奉命传信的士兵。
他因为执念被困在皇城门前,他怀里永远都带着当年残灯暗烛之下,红将军亲手交给他的两封信。
尸兵流着血泪,一遍遍地骂他是个畜生。
南絮却忽地从这个残缺破烂的尸体身上终于找到了一丝丝熟悉,他怀里还有朱柳的信件,他脑子里还记着朱柳的话。
那时的南絮已成了个修为似海的妖怪,却是第一次这般小心翼翼地施展法力,去护住这个士兵的残魂。
柴江意。
这个名字就像梦魇一般追随半生,朱柳分明叫他来护住自己,为何要说那些话!
谢逢野手掌捏得咯吱作响,咬着牙说:“江度,可真是好手段。”
万年前,那场仙魔大战里,凡是跟随月舟进昆仑虚的妖怪都受了诅咒。
那是月舟不管不顾也要给妖怪们提供避身之所的地方,江度是嫉还是妒,谢逢野无从得知。
可是他一次次利用这些诅咒,把天地都搅了个乱。
如今还要让玉兰再僵着身子,如当年一般无力地解释:“我没有做。”
这还不算,江度更是借着当年让尘一劫中的问花妖,活活逼死了朱柳,生生逼疯了南絮。
好让他逼问之下不得解脱,好让他今日入魔,说不定还能逼问出成意当年到底和青岁商量了什么。
当真好算计。
“你想起来了吗!为什么要我去杀了他!”真身已然压制不住南絮,他眼见着就要入魔,连带着坚不可摧的环境都震颤起来。
想这妖怪被自己那些悔恨内疚折磨多年,该有多想再见到柴江意,又有多怕再见到柴江意。
成意倏地冲去他面前,竟是稳稳按住少年的脑袋,不停地将灵力灌进去。
“你冷静一些,我没有,当年那个不是我。”
南絮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个,竟是生生弹出灵光屏障,成意却不躲,任由那些灵力如刀剑一把划过身体。
天头忽地响了一声罄鸣。
金光破云而来,直直镇到了南絮身上。
玉庄这才姗姗来迟,摇扇苦笑:“我真是被这个小妖怪弄得头疼。”
谢逢野鲜少见他如此无奈,这才发现道君如今已经用了不世天上最高的禁制来压南絮。
却也只是刚好能把他镇住。
“这娃娃,这娃娃真是可惜啊……”玉庄心疼地摇着头,“若他去不世天,可为重用。”
“若他入魔。”
谢逢野冷声道:“就是另一个江度。”
“对。”玉庄说,“天道都罚不了他,执念太深,且镇着吧,容老夫回头再想想法子。”
道君把扇子收进腰封中,为难地搓搓下巴。
还吵谢逢野偏头笑笑:“你们俩先走吧,这娃娃执念都在你们身上,别刺激他了。”
玉庄也没问成意当年究竟为什么离开。
谢逢野脑中混乱,他实在猜不出玉兰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南絮眼中的火苗越烧越旺。
成意没离开,他沉着气去南絮身前蹲下。
“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但我能跟你保证,你遇见的不是我,当时我确实离开了百安城。”
他在南絮面前,轻轻探手抚过他额头,像是在碰数万年前那个无措的自己。
谢逢野无声走到他后头,将手掌搭在玉兰肩上,告诉他自己在。
“我当时去了药师府,还去了昆仑虚,当然,中途我也去了其他地方。”成意说话时,指尖还渗着灵光,一点点透进南絮额头。
“就是为了你和朱柳的事,也是为了你们诅咒的事。”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南絮:“你还敢提他!”
“你拿什么证明!”
玉庄在旁为难道:“小玉兰,你先走吧,如今这昆仑虚……也没人能来啊,药师府或许可以证明。”
“要证明你所言非虚,除非你上不世天受天道诘问,瞧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这样一来,当年成意和青岁约定的事也瞒不住了。
谢逢野想都没想,护在玉兰身前:“不成!”
道君气得牙痒:“你这样也得分分时候!那还不快带人走!这娃娃入魔怎么办!”
“我们不能走。”谢逢野直视着玉庄,“南絮需要一个说法。”
“你能给?”道君冷声问,“还是你要逼着玉兰说当年的事!”
谢逢野语噎:“我……”
“——奉我主之命送来当年往业!”一道光门倏地出现,里头是茫茫风雪,沐风和阿净携手而出。
阿净手里捧着一卷灵轴,恰似当时白氏万州中那卷,正是数万年前那几个老神仙爱用来记事的东西。
“上仙当年来昆仑虚所说,都记这里。”
谢逢野看着沐风,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想起来要笑。
沐风还是倔,干巴巴地对冥王:“就欠你这一次恩情,还了就还了。”
谢逢野乐呵呵取过灵轴,高兴道:“乖儿砸,不枉爹爹当时疼你!”
绝境遇喜,另一扇光门大开在身侧,药仙带着让尘走了出来,瞥了眼谢逢野,咂咂嘴。
“行吧,当时冥王有恩于我药师府,老仙便来说两句吧。”
第79章 不见
同样都是老神仙,玉庄少年容颜老成气质,同药仙孙祈成这般银发倔气并肩站着,对比实在太过强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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