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谢逢野还琢磨了片刻。慢慢地,他面上眉眼尽数都沉了下来:“你是说,若是长相守被用了,那么,若有人想要取凤凰的命,或是……”
冥王殿喉头一紧,竟是没能说完。
沉寂中,玉兰牵住他,补充了剩下的话。
“或是,有人想要取凤凰心定之人的命,就一定要同时杀了他们。”玉兰忽地苦笑起来,“月舟涅槃不成,可命数中仍有此劫,被他人取走则为重生之门,可若要强取此劫,就定要害月舟性命。”
土生这次总算都理清楚了,是以开口时声音抖得没了章法:“那就是,若有不可对抗的存在,非要取月舟性命,江度他,他就去一个地方,离月舟越远越好。”
若是三界还不够大,就去创新的地方,只要离得越远,月舟就越安全。
“所以他入了魔,生生在三界之外撕了裂口,成了魔境。”玉兰的眼眶瞬时红了,他无助地看向谢逢野说,“所以,当年你们才能定下那般至死不渝的契约。”
当年浮念殿,霜树映着明月光,江度和龙神成意,为了护住自己所爱,设下命契,非死不得破。
龙神成意用殒命来换取等待机缘的时间,江度为了月舟堕仙入魔。
奈何因缘际会交错,故人甘愿自入穷途。
“他要禅心,他就杀了你,可没想到你临走前把护体金莲留给了我。”玉兰声声泣血,“护体金莲上有你的残识,他知道我迟早会晓得你能回来,当时的我更放不下对江度的恨意自裁,所以干脆创了天道,好留待他日。”
“后来,我把参归给了你,再度劫时为了破开我之前设下的阵法,他又去找银立挑唆我,让我去用兵刃割祖母头发自破法障。”玉兰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可银立最终没有背弃于我,甚至自毁于歧崖。”
“再后来,他见抢了我的不成,就去打量其他妖怪,阿净若无月舟相助,此刻恐怕,恐怕香魂已销。南絮,南絮若没能在紧要关头遇见我们,恐怕也要自甘堕落入魔自裁。”
“他害了那么多条命。”玉兰两颊挂着泪痕,万千年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崩溃破堤,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害了那么多条命!!”
说到这处,像是所有的光都瞬时暗了下去。
寻到了恩怨的开始,可已然过了万千年光阴,旧怨新仇劈山陈渊,道道阴冷沟壑之中,唯有回忆陈尸其中。
而一桩桩悲剧,都在不遗余力地揭开那个始作俑者的真面目。
张玉庄。
土生一遍遍念着“西方无世祖”,小安和阿疚更是呆得忘了眨眼。
“还有,若是杀了我们,那另外一对阴阳镇世钉,就可以取而代之。”谢逢野轻拍着玉兰肩膀,“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他还要维持三界的秩序。”
小安和阿疚闻言,立时惊慌得就要辩解,可未等他们做出什么动作,刚抬起的双臂就被什么瞧不见的力道挟制住,难以动弹。
“哈,你们今日好大的热闹。”
忽而光亮一瞬,再有爽朗笑声入耳,一如过去那般轻快。
“啪嗒。”
折扇打开,来者入殿无声。
小安和阿疚艰难地回头,唤:“道,道君。”
张玉庄连看都没看他们,一双黑眸蘸墨直直盯着谢逢野,如同要一眼瞧破数千万年,寻常而已。
小安和阿疚还在试图呼喊这个自小带他们长大的神仙,他们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
可那总是言笑晏晏的仙上,唯有唇角弯出清浅笑意文雅至极,却是开口笑叹了声:“没用的东西。”
而后折扇轻摇,带出了阵风,直直奔向小安和阿疚。
没有任何预兆地,鲜活的两个小仙官,瞬时全身染上了墨黑,再被风轻轻扯带一下,成了烟尘崩塌溃散,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
土生两只眼珠都要跳出来了!
“你!!”他想也没想地扑跪下去,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些残灰。
玉庄全程都维持着嘴角优雅的弧度,自成傲慢风流。
他看着谢逢野,像是在瞧着另一个人。
寒暄道:“别来无恙?”
第109章 陈怨(一)
只隔玄冥一殿中厅,却似远隔千里遥遥相望。
玉庄双眼微弯,嘴角含笑,目光中不见半分亲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割碎斩断往昔一切友善。
这声寒暄淬了毒一般,冻骨生寒。
好久不见。
他以一种极为傲慢懒散之态,挥扇碎了小安和阿疚仙身以及魂魄,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亲手让两个衷心赤胆追随多年的小仙官魂飞魄散,像是掸走衣襟上不足为道的灰尘那样。
谢逢野只觉一阵血涌上脑,这波滚烫愤恨尚未冲闯至太阳穴,他已纵身而出,额前黑莲瓣瓣怒张,可喉间紧得半个字都吼不出来。
再眨眼,他已冲杀至玉庄身前,抬臂而起,带着烈风就要劈下去。
仅半步之外,玉兰也持剑挥鞭而来,下手狠戾,誓要击中玉庄命门。
无言开场,却是愤怒得默契无比。
冥王和月老,这一仙一神可谓是如今幽都的顶梁柱了,怒极之下灵光撼山摇海,其势难挡。
如此双双出手,光是随身而起的罡风就将一干鬼吏乃至姻缘府的小仙官掀飞出好几丈之外,连外间界口边才收拾完战场正预备纵云返回不世天的神仙都被摇下来好几位。
罡风乱扯,却未能影响玉庄分毫。
他只在头顶现了两圆光符,依次挡住谢逢野和玉兰的发难,再独自摇扇静好。
谢逢野只觉这一劈被生生截住,像是自己的灵力被加倍地还了回来,让他尚未来得及再反应过来从旁再劈,就被怪力掀得后仰后去。
玉庄嘴角含着讥讽,缓缓掀起眼皮,慢斯条理地说:“哪来这么大的火,竟是连叙旧都说不了?”
说得云淡风轻,眸中却含着谢逢野难以瞧明的恨意,将他和玉兰一并挥打回去。
可见来者不善。
原本小安和阿疚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即便土生跪着忙于收敛残灰,也只是抱了满怀空寂。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早已一拥而上,纷纷围在自家仙上身边,更有孟婆同梁辰各自亮出法器,接住冥主之后再护到队伍最前直视道君。
战意浓烈,玉庄仍是一派悠闲。
“都轻松些,本尊不过闲来溜达,瞧瞧故友罢了。”
紧张之境,他如此云淡风轻实在格格不入。
土生瞠目结舌看得傻了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摊开在半空的手掌还来不及收回来,正在徒劳地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
幽都才被天道乱劫催得难以承受,再有月舟江度双双殒命在前,连小安和阿疚也……
“他们……”土生双眼赤红,怒火喷薄引得嗓音沙哑,“他们对你是忠心的啊!何以屠戮无辜!”
这句话,是这个青云台上执笔写命仙君此生说过最违逆大道的话。
这捧土受了仙缘荣登不世天成多年,即便他行事风流随性,可骨子里深埋的是正道高义,心中向来装着苍生三界。
他向来是这么活的。
如今撕心裂肺地质问这句,不仅是为了这两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为了自己曾经追随信奉的道义,还有自己敬仰多年的道君。
可见,信仰崩碎的声音,向来振聋发聩。
但不是每一份执念都能被感同身受。
玉庄仍未看他,依旧紧盯着谢逢野,回道:“无辜?世上生灵者万万千千,各有所执。既生执念,便有七情六欲作祟,既生私情,凡事必要选出高低轻重,要做选择,定要有不得公平那一方。”他说得满不在乎,眉眼中早已不见神仙的悲悯,只有对苍生的蔑视,“何谈无辜?又怎知无辜之辈不曾加害于他人?他一时无辜,当真能永世无辜?”
此话掷地有声,分明听着像极了蛮横的歪理,却难以反驳。
土生眼眶红得像血,一字一顿地问:“至少阿疚和小安,他们从未,伤害于你。”
“你是司命,写多了恩重如山善恶有报,自以为看遍了世间冷暖,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本该如此?”玉庄终于看向土生,漠然道,“人人无辜,人人都不无辜。”
这是一个九重天上老资历的神仙,垂目凝世多年,得出的结论,可恨又可悲。
谢逢野却恨自己瞬间听出了其中意味。
——玉庄是有恨的。
即便眼下不知他所恨为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天地间独一份的苦恨,历久弥新。
就算是屠戮三界众叛亲离,玉庄都不在乎。
谢逢野冷声问:“你早知有今天这般局面?”
玉庄并未很快回答,他侧着身望过来,随他斜目,玄冥殿内忽地起了阵莫名的风。
半晌,他才“嗯”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似有千斤之力,砸起数片灰尘。
“你发现玉兰的禅心,就想借龙神殒命叫他心灰意冷,好借此收去参归?”
面对如此质问,玉庄依旧坦然地回道:“是我。”
谢逢野眸光愈冷:“月舟涅槃未成,江度被逼入魔。”
玉庄嘴角笑意阴寒:“也是我。”之后便不等多问,他轻转双眸淡淡地扫过一圈在场的神仙妖鬼,以一种令听者厌恶至极的语气嗤笑道,“你们情比金坚,感天动地,我自然算计不了禅心,本也想放过你们,谁料后来者更是心意坚定,否则何以到如今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还能怪罪于他人,不免叫玉兰听得浑身泛起恶寒,他眼中恨意不比谢逢野少,甚至烧得更旺,咬着牙一字一停地问:“你倒是谋划多年。”
玉庄像是对这些恨意浑然不觉,轻松地说:“你们不也抗了多年。”
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了。
虽然平静,却无一不透露着窒息的死寂。
谢逢野讽道:“你怪能演的。”
“当年你和江度,我也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玉庄似乎心情不错,竟是以闲聊的态度率先说起所谓当年。
“要说能讲会演,还是你们更甚一筹,竟是让我在最后才看明白。”
“你当年谋划多时,正想一举夺去玉兰的禅心和月舟的涅槃,本是步步算计,明面上也几乎是做到滴水不漏。”谢逢野咬牙道,“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对吧。”
待他发现自己形迹暴露之后,已是江度化魔之时。
种种迹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张玉庄垂眼听完这句控诉,却不说对还是不对。
“所以当时,你说要来救我。”玉兰恨得声音低颤,“不过是因为没拿到自己想要的,才设了天道拖延时间罢了,你想要绝境反击。”
又一次控诉,依旧没有得到对或是不对的点评。
“绝境?”玉庄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清亮地笑了几声,才摇着头说,“现在是谁到了绝境?”他用折扇指了自己,又指向面前一堆鬼神,“是我,还是你们?”
一语毕,没有谁能接话。
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毕竟道君之地位于三界至今,无有可撼动者。
何况,连当年的龙神和江度都不可动摇,如今谢逢野连真身都不知何在,又怎能正面对抗?
现下不是能直接动手的时候,谢逢野自然清楚,但也不能这么任由他带着节奏跑。
想方才就算他们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先动手过去,即便下了死招,玉庄也只是挡住再把他们击退,并未追出其他杀招。
要知道玉庄想要就此杀了谢逢野和玉兰,不过挥挥折扇而已。
有时候,敌人留下的生路才是最为致命的,即便有回寰的余地,也绝非是出于大发善心。
张玉庄此来,必有目的。
越是剑拔弩张之时,就越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何况,即便只是对真相一知半解,谢逢野也可笃定,此时还未到所谓“机缘”。
“小安和阿疚是你的下马威。”谢逢野往前半步,于袖下按住了玉兰颤抖冰凉的手,再抬眼去看玉庄。
这么一个低头再抬头,他面上又恢复了冥王往昔那种不羁之态,似乎万般都能做笑谈。
“聊聊吧,老朋友。”
*
风还在吹,响彻在玄冥高殿之内,搅得大家忧心难安。
殿上却是一派寂寂,一道光障,在玄冥殿内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两块地方。
梁辰领命守在外面,障内冥王和月老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道君,看似他们要单独同道君说什么,却出乎意料地将药仙孙祈成带了进去。
孙祈成没有参与过这次所谓的大战,但是受梁辰之托,特地下界来看冥君玉兰的身体情况,然而这个向来脾气暴躁擅长于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却在看见道君之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到谢逢野要求他一并过去,进了法障,至今也没见张嘴说过话。
法障之外,梁辰带领幽都鬼吏把守,没有离得太远,算得上极有规矩的,只是那司命土生却紧紧地贴在法障边缘,似乎恨不得能就这么闯进去。
几场乱局下来,梁辰同这位青云台的司命上仙也算有了点交情,更因尊上的信任,也带着幽都鬼众对这个大大咧咧的仙君友好许多。
才见他怒声吼过道君,本已激发了许多正义之气,如今见他守在界外如此神情不定,梁辰便上前道:“上仙以为,此番尊上会同道君说些什么?”
土生忽然听见说话声还猝然惊了一激,回头见是梁辰才勉强压下眼中许多不安,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光障之内的几道身影。
“我也不知,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相信老谢自有打算,我也只能信他,你也宽心些,大不了,我们一起抗。”
可他讲话的时候眼神不定,虽说着叫梁辰放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梁辰抿了抿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可再开口就变成了:“幽都自然同尊上共进退的,有上仙这句话,我们自然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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