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庄“啪嗒”一声阖上了折扇,弯眼笑道:“我讨药的时候,说过,这些药是要拿去害你们龙族的,药仙府当然可以通知龙族,但结果呢?”
谢逢野的身子都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结果是,当年的老药仙舍不下一族生死,眼睁睁看你们全族因药而麻痹,活活被砍死。”
张玉庄轻飘飘一句话,将两族性命放到了平衡木两端。
他此刻乐呵呵地说:“你看,什么行善积德,这种事,在私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那老药仙想得简单,他背弃了龙神,自个也活不下去,就这么带着秘密身死魂销。”张玉庄眸光渐寒,“你说,我怎么能让现任药师不知道敬爱的师父曾经做过什么大事呢?”
张玉庄生生把这件事打入了现任药师府继承人魂台里。
也就是说,孙祈年知道这件事。
一字一句。
冻骨生寒。
谢逢野只觉得胸肺之间凝起寒霜,刺得血肉刀绞一样的疼。
“说起来,药师府为你们死了俩。”可张玉庄的凌迟仍在继续,“隐藏月舟情况的那任药师在江度堕魔当天就死了,后来便是他的得意徒弟接下药师府,又因你龙族而死。”
他如同判罪定罚一般,轻声道:“如今到了孙祈年,这是药仙同你的仇,可他至今不敢说明。”
“龙神,成意。”张玉庄像过去那样唤着谢逢野,“孙祈年此刻就在你后面站着,你难道也能忍住不为龙族报仇?”
“你,就为了杀我一个,如此……作弄。”谢逢野只觉得一口浊气憋在胸口里,逐渐膨胀扩散,整个身体都要由内而外的被撑碎。
实在说不上是痛楚还是愤恨。
他僵硬地回头去看孙祈成,见老头子如同瞬时被抽空了魂魄一般,枯坐在原地,紧紧闭着双眼。
“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
连谢逢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什么,恍惚想起于人间皇城时,道君也借南絮一事,杀害了朱柳不说,还当面质问为何药仙府几次三番不给药相助。
就这么一声问,把老头子问得哑口无言。
彼时谢逢野还觉得张玉庄太过激愤了些,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恶心到了自己头上。
“这么些年,为难你演得好。”谢逢野道。
张玉庄却很是无所谓地说:“司氏用秘法缩你神骨,我打不开,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冥王。”孙祈成终于承受不住,用沙哑的声音唤谢逢野,“彼时百安城大乱,我徒让尘受难于苦劫,是你仗义相助,我……实在问心有愧。”
他像是一瞬之间苍老了几百岁,抬眼盯住张玉庄,眸光绝望又坚毅。
“可恨奸邪威逼,迫害我族至今。”他苦笑着说,“我知自己罪孽深重,多年不说,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老仙实在无力和道君抗衡。”
“前债累累。”孙祈成不住地摇头,“老仙知道有债要还,恨不得立时能灰飞烟灭来还,可这些恶障,终究都落到了我徒弟身上。”
谢逢野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药仙,只觉自己心绪难平,险险理清些思绪,他忽地想起江度所言“机缘”未到。
先前只当这机缘,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否则便是谁也不能提起。
可如今不论是江度入魔一事,还是药仙府过往,都是张玉庄自己说来。
谢逢野冷声问:“你什么都告诉我,又不动手,难道还等着我去找司家那个人间的小皇帝探查秘境去?”
“看你这反应,竟是不想追究?”张玉庄笑意一寸一寸冷了下来,“他们当时可是为了一己私心,眼看你龙族血海漫山。”
谢逢野眉心猛跳,难以置信地问:“凶手难道不是你?”
张玉庄立时逼问:“难道从罪在你这里是可以饶恕的?”
又是恨。
这一次,谢逢野比先前才打照面时要感受得更为深切。
以至于他几乎除了错觉:面前这个做尽违背道义之事的张玉庄,好似是这天地间最厌恶忘恩负义的人。
“你不就是为了羞辱我。”谢逢野一面整理思绪一面问,“现在目的达到了,还不送我上路?”
张玉庄哈哈笑道:“我哪有那么心善。”说罢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们还是太不听话了些。”
“天道是把很好的刀,可惜最近也不听话了,刚好,借你们幽都这地界闹一场,那么多神仙作为见证,我也好正大光明地废了它。”
谢逢野讽道:“天道反噬主人,你自然是不能忍的,但你恐怕不会就此收手吧?”
张玉庄点头发笑,一派清风明月的模样,眼底却是渗人的冰冷:“你想啊,当年之祸,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我所图谋,如今还有几个人知道?”
未等谢逢野回答,张玉庄先笑弯了腰。
一身明光流云的仙袍在玄冥殿里颤如飞絮,疯癫不已。
半晌才直起身来说:“除了一个,其余的都在幽都了。”
谢逢野只觉喉口一阵发紧:“谁。”
张玉庄温和地说:“青岁。”罢了又上下打量了谢逢野,呵笑道,“看,我就说你也云淡风轻不了。”
他终于不再打趣作弄,说出了此行目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的,冥王。”
谢逢野已在掌心中缓缓凝聚灵力:“如今这处境可不像我还有得选。”
“有。”张玉庄像对朋友开玩笑那样斜眼笑着瞥他,“相识那么多年,我怎会不给你退路?”
“你看,如今涅槃没有了,你的神骨还在司氏秘境里,玉兰的禅心……”张玉庄冷漠地扫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玉兰。
谢逢野横跨一步拦住他的目光:“玉兰的禅心如何?”
面对如此敌意,张玉庄颇为无所谓地收回视线:“我一时半刻也取不走,美人面也尚未制成,所以呢,其实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罢,嘴角笑意一点点变淡,掀眼盯着谢逢野道:“那你也什么都不能做。”
谢逢野直面这道目光,问:“说青岁做什么?”
张玉庄夸张地惊讶道:“看来你们兄弟感情果然深厚,你这不是挺关心他的吗?”
谢逢野已经被逼得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又咬着牙问了一遍:“你提青岁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神骨。”张玉庄道,“龙族的神骨,莫不是忘了?就算你们一族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剩一个青岁,试问自我现身幽都开始,你暗自联系了他几次?又可有回应?”
许多次。
未有回应。
“你!”谢逢野瞬时冲到张玉庄身前,怒视着他。
可张玉庄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放心,他现在还无恙。”
随后用折扇将谢逢野一点点推开,轻笑着说:“一会就不一定了。”
谢逢野强忍着恨意:“你谋划那么多年,从未成功过,月舟也好,玉兰也罢,每每败给痴情至深,难道你还不知心意的力量?”
“我怎会不知。”张玉庄的神色忽地冷峻起来,又瞬时轻松地笑开,“要我说,你们这些深情在我这里,什么都算不上,可我没有打算同你们说那么多。”
谢逢野额上黑莲怒放,问道:“明明恨不得我们立时去死,还要强做笑颜同我们交好这许多年,真是为难你。”
“怨憎会罢了。”张玉庄淡淡地说,“来世间一遭,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
“你到底……”谢逢野实在瞧不透面前这个陌生无比的张玉庄,“你到底要做什么。”
分明有一举灭了幽都的本事,却还是在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有想要逆道而复活的人,宁愿东拼西凑也要把他找回来,你自诩深情,却不知那人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你?”
张玉庄仰头大笑,继而冷峻地瞧着谢逢野问:“若是玉兰身死,你难道不会逆天道去将他拉回来?”
“你也别急着回答,光是瞧瞧你渡个情劫就疯魔了百年,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谢逢野道:“那我也不会用他人性命做祭。”
张玉庄好似特别在乎这个问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我问你,若你同我一个境地,你会如何?”
“我不会让自己到你这个境地。”谢逢野脱口而出,“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和你选的不一样。”
张玉庄没有太多诧异,只说:“好,好得很。”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利落地将折扇合上,随即说:“选吧。”
“我刚才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但只要没人知道,就没人可以拦我。”
张玉庄几息之间就恢复了道君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宣告着众生的命运。
“孙祈成今天是要殒在你幽都的,至于是他不堪过往折磨自裁,还是你冥王为了报仇动手,我都不会拦你,但本君会昭告三界此番乃是魔族余孽扎根幽都才害得药仙惨死,那么身为道君的我自然会为幽都设下法障,为保证彻底清除幽都余孽命,不得任何神仙出入此境。”
他越是这般将预备的事情和盘托出,谢逢野就越是心觉不妙,眸子越来越暗 :“鬼吏不出,人间必有鬼祸,早说你是为了扰乱三界不就好了,至于药仙……”
谢逢野忽而停顿,使孙祈成猛地抬头看过来,眸光之中战栗未消,还带着几分坦荡。
这份难言的痛楚在老神仙心底深埋多年,至此终于可得解脱,他是向往的。
否则每每见到冥王和月老,他心里总是歉疚万分,像团乱麻被理了万万千千年,已实难找一口子开解。
是以,即便冥王要当场发作取他性命,孙祈成也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始终带着些虚感,只因太过熟悉冥王性情,也太过熟悉龙族品性。
他们会有怨恨,更会有私心,但他们始终信守罪该正法。
孙祈成这会怕谢逢野会说出所谓“将他送交不世天”的话。
这样的话满足不了他疮痍横生的歉疚之心。
张玉庄也颇有兴致地凝笑而看。
“先不说这是不是我们两族之间的恩怨,现在竟是分不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你要说他今日殒命于此,我幽都从来不差骂名,你看我们可有在乎过的?”
谢逢野所言非,如今三界谁不知晓,凡有不知所起所何事的糟污事,只管泼到幽都头上就行。那幽冥地界收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妖鬼,要说起为祸人间的本事,他们一定是排名于顶位无疑的了。
可恨张玉庄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嘴里心里狠辣无比,面上仍能挂着浅笑和煦如春日暖阳。
可即便是阳光,挂在霜上凝着白气也是冰凉的。
他的笑就是如此。
张玉庄笑道:“哪有的事,你实在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哦?”谢逢野转动脖子说,“之前是这样的,现在倒未必了,我就觉着你挺恨我的。”
“我对你向来是有独一份的恨的。”张玉庄自个舒了口气,“如此直白说出来,倒也舒坦得很。”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更是直白地说明了谢逢野此时已经失去了见招拆招的资格。
干脆直接地问:“若是药仙今日命尽于我幽都,你又要如何?”
“还是我来问你吧。”张玉庄笑笑,“若是玉兰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你杀了药仙呢?接着又知道你自己害死了亲哥呢?”
谢逢野摇头说:“难道我不会告诉他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张玉庄也有样学样地摇头:“你不会记得,但玉兰会知道,他会一直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逢野居然有点想笑,不由问:“你想靠着玉兰用猜忌来打败我?”
他一个筹谋多年,神仙飞蛾扑火一般也未能除掉的存在,居然还用如此手段,未免太过……
“幼稚是吗?”张玉庄垂着眼皮,嘴角边露出一声嗤笑,他缓缓抬眼,“可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你们猜忌我。”
谢逢野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毕竟杀身戮骨还有残魂可弥留世间。
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若是彼此心中有隔阂,再有情深,也要在彼此猜忌之中消耗殆尽。
月舟和江度如此。
张玉庄想要的,是谢逢野和玉兰也如此。
谢逢野暗忖着问:“江度才说是我逼着他入魔,你别说连你发疯也是我逼的吧?”
张玉庄平静地说:“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他掌心之中渐渐渗出幽光,眸光倒映忽闪着:“人间鬼祸,自然是本君力所能及之事,不世天会慢慢发现,三界不是缺不了你幽冥之界,天帝也并非只有青岁当得。”
“我会一点一点把你们从三界剔出去,但在我还不想杀你们时,你们可得,好好活着。”
这是目前为止他第一次强调自己在三界中的身份和地位,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手。
三界可以脱离幽都?
若真是如此,凭什么他冥王还能靠着一道谶语嚣张多年?
谢逢野神思一紧,但已容不得他再细想下去。
道君悲眉悯目,缓缓张开手掌。
顷刻之间,杀意破堤而出。
谢逢野并不怕死,可他深知张玉庄之怨,已非几条命能化解的,可他再三提及青岁,难免让谢逢野往神骨上去想。
他抿住嘴盯着张玉庄,只觉耳边无声,寂静难忍。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崩塌,谢逢野说不上来是为何,可后背却因直觉而阵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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