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个无足轻重的痛感,张玉庄突如其来的沉默更让谢逢野难以承受。
张玉庄终于看够了热闹,抬起手来让灵光在指尖跃动:“你们龙族向来至德至善,你们兄弟俩也是,似乎早就做好了随时随地殒命而造福万界的准备,选吧。”
“不对,我们龙族至淫非常。”谢逢野打断道。
张玉庄脸上终于出现了错愕的表情,他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
谢逢野又说了一遍:“我说了,我不是当年那个成意,我生来就没有那幅君子骨。”
语罢,他迅速腾身而起,将一手负于身后,佯装进攻。
张玉庄既已暗自发动灵力,对于这般反击也不意外,或许是因他身为道君的傲气作祟,他深知无论谢逢野此时再如何拼死相斗,纵然使出裁天之力,要挡住也不过是自己挥一挥手而已。
可这次,他正要抬手做挡的时候,谢逢野忽地在空中纵风转身,转了一圈之后,手中已召出了司氏宝鼎。
──他在赌,赌司家经过当年那场清算之后留下的后辈,身上能带着江度那股赤诚和决断。
赌司氏如今的家主明知放自家的宝贝疙瘩于人间游历会遇上冥王。
赌他们是有意让司家宝鼎落到冥王手里。
更是在赌,张玉庄如此本事,却也苦寻如何破除司家秘境多年未成,即便现在无法知晓,但司家一定有什么能克制住他的。
若是放在万千年前的那个龙神成意身上,他绝不会这般莽撞。
可此时的谢逢野飞身而出的时候便已决定,若是赌输了,便是他即刻灰飞烟灭。
用此身做祭,引玄冥海反噬,在幽都创建出个独一无二的幻境。
杀不死张玉庄,但足以关他几千年。
好在,天垂怜见这份决心。
司家宝鼎起了作用。
那白光才触上张玉庄衣摆,便如烈火触纸,火舌顷刻攀爬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张玉庄肩膀处生生烙出一个火印。
其状若圆月上攀花枝,赫然便是当年月舟和江度于不成眠一战中面对的那个从无尽渊中爬出来的怪物胸口所印章纹!
来不及再理清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张玉庄已靠着散烟化形之术,来到了谢逢野身后。
他以折扇做刀,抵住谢逢野侧颈,面上缓缓现出魔态。
“你是真的让我有些不开心了。”
谢逢野刚要抬手,才发现自身灵力已在瞬间被压制住,边上想要前来出手相帮的药仙已被张玉庄挥手弹到了法障边缘。
“我要看看,你们龙族是不是真的无私至此。”张玉庄偏头凝着谢逢野,“选,是你幽都上下的命,还是青岁。”
*
众鬼吏守在法障之外,忽而悍力袭,震得整个玄明殿不住地摇晃。
法障之内再起白光刺目,稍纵即逝。
待光亮缓缓褪去,原本立着四道身影的地方,只剩下了垂目坐在地上的冥王,还有昏睡于一旁的月老。
“尊上!”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后幽都鬼众齐刷刷地冲了上去。
土生却四顾着试图在头顶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能瞧见道君和药仙的身影,可惜,所瞧之处,皆是空空如也。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将玉兰扶了起来,正试图施法唤醒自家仙上。
土生没由来地心下一空,走向谢逢野时还趔趄了下。
即便已给自己做了许多安慰,可当穿过层层身影走向那黑袍冥王时,土生还是猛地把拳攥紧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谢逢野。
冥王从头到脚分明都同从前一般,偏生失了那股傲气,更不见半分威严之态。
冷峻又美艳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懵懂,好似一个还未得开蒙的孩童。
“你,你是谁啊?”谢逢野看着神色复杂地朝自己走过来的土生,如此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等到回复,他又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衣摆,好似这样就能缓解许多不安。
又抬起头茫然地问:“这是哪啊?”
土生心内惊惧得难以复加,他鬼使神差地在一片喧闹中抬起手去探魂台。
那里,原本有一团青岁的灵光,如他的性子一般,稳重地悬着。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连半分灵气也感觉不到。
第111章 停恨
按人间历算,距魔头江度现世引战已过去了三天。
先有昆仑君以身做祭镇压了魔头,再有道君现身力挽狂澜反掣天道,当时在场的众神仙无一不瞧得分明,各自感叹道君修为如海涛天。
这场乱局看似以神仙这方战胜为终点,可是道君却在最后说明:当日昆仑君殒身之后,紧接着的第二声钟响,哭的是青岁天帝。
又有魔族邪祟隐藏于幽都戮了药仙,道君更是不得已之下设下法障牢牢圈住幽都,并迅速整理乱局。
由此可见,他能被众神仙认可并且拥上天帝之位。
实至名归。
今日正是他登位之日,不世天自有独一份的热闹。
幽都界门前却也访客众多。
沐风携手阿净从光门中踏上饮恨路,这才发现在他们之前早有先来的却又不能进去。
“抱歉,幽都此刻实在乱成一片,副使也抽不出身,只好小仙前来代为接待。”
说话的正是青云台上的司命仙君,过了这么几天,他早已整理修复好自己的玉冠云袍,风流依在,就是眉眼之间多了许多难言的阴郁。
他笑眼打趣,指着面前将幽都和外界隔开的法障说:“要不是这物件挡着,小仙还能给各位奉上些幽都特产的孟婆汤。”
若是放在平日,他这番言语定要惹得旁人弯眉笑眼气氛融洽。
可谁也笑不出来。
沐风曾经也是不世天的掌罚仙君,同司命之间算得上仙僚,彼此相识的。
可还未等他先寒暄出声,忽而听得“噗通”一响。
在场者纷纷侧颈而看,见一女子容颜绝丽,秀发缠绕彩带,正用手臂将身侧那俊秀青年按跪于法障之前。
光是动手还不够,她更是抬起绣鞋补了一脚才解气,竖了柳眉厉声道:“来时怎么说的?你如今却又哑巴了?”
他们正是白家姐弟。
说那白迎瑕因心悦于柴江意,是以自入险路,宁愿冒着背叛全族的风险也要同所谓魔族签契。
若非冥王阻止,如今还不知道会是如何下场。
再有白迎笑察觉万州之中父亲白玉春灵气散尽,匆忙赶回才终于从“仙衣仆”的叙说中得知了当年种种。
原来,白氏同冥王和月老,已经有如此深缘。
可恨自己这个弟弟却拎不清是非,只为自己一腔私情,险些乱了各路命途安排。
他们白氏一族早已领了父亲命不再沾染不世天之事,可冥王月老于他们有恩,再者得知此乱乃是魔族作祟,又闻天帝和昆仑君都殒命于此战中。
白迎笑这才千里迢迢拎着弟弟来认错。
即便恩怨千丝万缕地纠葛,实在难以说清究竟要如何偿还才得始终,可她于人间游历多年积砌了一身侠气义骨,知道恩情是需要时刻放在心上不可忘怀的东西。
白迎笑如此,白迎瑕更是心有愧疚。
他当日信心满满地联合魔族,更是妄图将冥王困死于幻境之中,末了知悉当年因果,才懂自己这般介入如同跳梁小丑一般鄙夷不堪。
又悔自己回头太晚,又恨自己不逢其时。
本以为救命之恩已是莫大的缘分,谁知这份于他而言如山如海的恩情,对比于冥王和月老这些年的纠葛之下,不过只是寥寥砂砾而已。
经年自负轻狂让他不肯轻易低头,可拼命多时却未能挣到一个说法,也叫他愁肠百转。
如今被姐姐按着跪在幽都之前,白迎瑕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反抗,也不大在乎自己身前是冥王还是其他神仙,握着拳低头道:“好歹让我同冥王亲自说。”
闻言,白迎笑脸上的怒气才稍微收了些,转脸去望向那个几步之外一直默声看着的司命。
土生心里也极其不是滋味,是为了谢逢野。
数月之前,冥王还是那个三界皆知的混账神仙,成日里嚷着情爱砸打不世天,四处招恨。
恐怕若是当时他有个三长两短,还会有神仙抚掌叫好。
可如今幽都有难,道君薄薄一屏法障设在外头,让谁瞧去,都觉得这是新规矩的苗头。
没了青岁,冥王重伤,幽都被关。
此刻却又有来关心他的。
不知谢逢野此刻瞧了会是如何。
但土生明白,当日道君来时,所发生的一切,都来不及往外透露只言片语,便是谢逢野忽地失了记忆,定是道君胁迫之下的选择。
这个常年同命簿打交道的神仙忽地难以自抑地哀痛起来,可细细想过,却也不知是在痛自己,还是在痛这天上地下。
白迎笑同这个活泼的仙君还有过数日的相处情分,知道他性子如何,现下却瞧他面色沉肃,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便试探地问:“敢问,冥王如今……可还好么?月老呢?还有孟婆,大家……”
一刻不歇地赶来,竟也问不了什么。
哀痛于前,再多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不好,谁都不好,如何能好。
可答者总是会下意识地说些圆场的话。
土生迅速散掉心中愁绪,笑道:“都好着呢,只是冥王受了些伤,总要将养着,又怕他挪了身镇不住玄冥海,这才不好得出来凑热闹。”
语罢他环首看过障外来者,默默记下这些雪中送炭的恩情,也知道当下局势不稳,不好直接说出为非作歹的其实是道君。
这样不但白白糟蹋了谢逢野的苦心安排,更会害了更多无辜性命。
是以土生只能忍住嘴中苦意向他们说:“至于月老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冥王有什么事,他定是要寸步不离的。”
此外再也不提药仙之事。
白迎笑知道轻重,也不追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是爽朗地抱拳道:“若日后冥王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我白氏万州绝无怨言。”
她此刻已正式继承族长之位,如此承诺定然不是儿戏。
至于白迎瑕,也不再多说,只抬眼往饮恨路尽头望去,默了半晌,兀自起身退回家姐身边。
沐风这才领着阿净上前。
不同于白家姐弟,他先是于劫中蒙昆仑君相救,后又在百安城得冥王和月老庇佑,这才让他和阿净有可以厮守的可能。
而这份情意,也要感恩于司命成全。
再者,沐风自从离了不世天之后,同阿净同住昆仑虚,自然比旁人要多知道些内幕,即便不如昆仑君那般知晓万事,也明白此事绝非没有道君宣布的那么简单。
只是猜测不出冥王究竟如何,眼瞧着司命护着幽都,言语也多有圆场之意,沐风也不好在再多过问的。
“我是奉先主之命,来向冥王殿转告一句话。”
阿净面色比先前要好了许多,上前隔着法障盈盈福身,端的一派稳重从容。
“我主曾言,若有朝一日他魂归天地,那么冥王就是昆仑虚的主。”
她说的主上自然是月舟。
话至于此,便已足够。
白氏所言,乃是冥王若有需要他们必定赴汤蹈火。
而昆仑虚,则是已诚心地将全体性命交付于冥王手上。
土生眼眶酸痛,哽着喉咙默声点头,权当代谢逢野收下。
再互相过问些近况,土生正要旋身回幽冥殿时,幽都头顶忽而金光闪烁,刺目非常。
是药师府大徒弟让尘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数名金甲光盔的天兵,持戟纵云而来,威风十足。
土生瞧着他走到面前来,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让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朝着司命仙君行礼,继而双手奉上金轴。
自张玉庄设下法障之后,便是外间的一缕风都透不进来,可这金轴却从他手心飘起,稳当地穿过法障停在土生面前。
让尘道:“小仙奉天帝之命,来幽都送帖,两日之后天帝要召群仙于玉楼,共商灭魔之事。”
所谓魔族分明已在三日之前尽数伏诛于幽都界门,何来“灭魔”一说?
还不是宣扬着药仙殒命于幽都,又给要封制幽都上下找个合理且顺当的借口罢了。
土生愣了片刻,才恨恨地想起所谓“天帝”如今已成了张玉庄。
他没过问为何诺大一个不世天,传递天帝诏令须得药仙府的仙君过来,更没问送这消息过来,是要幽都这边去谁参会。
让尘见他半晌没接那浮在面前的金轴,便垂眉道:“仙君还是接下吧,不过是则消息。”
土生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才伸手接住金轴,却在边缘处摸到一处凹凸之物。
——看来是有消息要借此送进来。
他眼光忽闪又很快暗下利光,不动声色地将金轴收进了袖里乾坤。
法障外此刻有堕仙,正经的仙君,还有白氏妖仙。
这几派势力向来互相厌恶,若放到以往,断然是不肯聚首到一处的,此刻面对着面,彼此也没什么话好讲。
干脆各自告退。
面对他们,土生此刻拿捏不准哪一方势力清楚其中曲折,总不好当场便大赖赖地说:嘿,你们知道吗,那道君张云庄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货色!
相顾无言。
土生不多留他们,匆匆转身往玄冥殿赶。
过往鬼众皆是噤声肃穆,唯有浮屠花还热闹地开着,霞光红云穿梭在幽都万千墨檐黑瓦之下,灿烂又寂寞。
玉兰端身立于光亮尽头,一身烟绿却被照得黯淡无比。
土生遥遥见了,不免看得唏嘘,顿足片刻,才重新整理精神快步过去。
他先是简单地说了些于幽都界门之前听到的消息,再召出那卷金轴,果然在夹缝之中搜寻到了一张折叠齐整的纸条。
说来好笑,大家都是拥有灵力可行法诀的神仙,如今为传个话,竟也要用这般简朴的法子。
他没有打开,而是直接递了出去。
玉兰接下,垂目而看,很快便抬起头来,将有字迹的一面展示给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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