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当日战得匆忙,又匆匆潦草收场,看似是他们歼灭了魔族,可前任天帝可是他们自家尊上的亲哥,便是在外头有何不测,也该由道君将其中明细向三界加以说明。
没想到这厮便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走一遭,直接走马上任。
何况当日仙魔大战,发生了什么,皆有不世天众仙见证,幽都上下齐心而战,断无半点奸邪之心。
如此忠肝义胆之境,却在道君登升为天帝之后被立刻施下法障封锁。
其中隐情如何,实在很难叫人不去细细猜测。
可见,张玉庄已是彻底和谢逢野撕破了脸,更是信心满怀自己重筹在手。
却不知他何以自信至此……
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以出神,谢逢野已跟着玉兰去到土生面前。
经此一战,眼睁睁瞧着道君作孽,看见昆仑君烟消。
于这般永久无涯的生死离别重压之下,连往昔最是活泼风流的土生都被镀了层伤色,打眼瞧去,竟是消瘦了许多。
他正专心念诀催动骨留梦,约莫是余光处瞧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靠近,耳朵动了动,轻牵嘴角:“来啦。”
“嗯。”玉兰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嗯。”这次轮到土生点了头,缓缓地长吁一叹,才抬脸瞧来。
先和玉兰交换了目光,视线才转到谢逢野脸上。
他无奈发问:“今日可有好些了么?”
是问谢逢野的痴傻之症,却是在等着玉兰回答。
谢逢野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胆小如鼠的状态,只是脑中警钟大作——毕竟才被玉兰当面拆破,并且解释的过程并不算和谐愉快。
虽然他心知玉兰断不会在此刻拆他的台,可那原本空荡荡的胸腔里竟无端生出了些难言情愫。
是心疼,亦是酸楚,此间种种不甘,尽数被一种名为张玉庄的恨意包裹,使他不得解脱。
谢逢野只好借着自己此刻的痴傻之症,将脑袋埋到玉兰肩后。
“正事要紧。”
玉兰不做回答,声音从胸腔发出,轻微的震动弄得谢逢野额头发痒。
土生闻言再无闲话,只专心催动法阵,几息之后,风起阵中旋转环绕过殿梁,向无边黑暗处蔓延而去。
谢逢野紧紧盯着法障正中的骨留梦,心道:“我曾说睹物思人乃世间极尽讽刺之事,如今自己也经历了。”
此间一干鬼神都注目于那旧神遗物,只有玉兰忽地回头,目光带着疑虑扫了一眼身后的冥界之主。
而冥界之主谢逢野此刻正沉浸于独自伤怀之中,竟连这一瞥也没察觉。
不多时。
“可以了。”土生在光尘中呢喃。
一瞬间,原本晦暗的玄冥殿猛地绽放出一朵硕大光花,金色耀目,鎏光萦绕,似是故人携光羽而归,依旧那么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华丽无极的尾羽。
紧接着骨留梦所封的记忆被揭开,暗影缓缓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重现当日。
法障之内,月舟和江度独处之时。
声鸣震耳,狂风卷动残沙黑烟,目之所及尽是焦色,偶尔闻见一阵糊臭,实在难辨这阵气味,烧的究竟是妖鬼神魔中的哪方生灵。
只有头顶那柱自天而下的黑刺岿然不动,像个遥远又肃穆的诅咒。
月舟纵风立于司江度身后,只隔半步,再难亲近。
故人再见,山河不变。可他们已不晓得如何寒暄合适,似是生怕开了口,就要把彼此推得更远。
只有他们的衣袖流苏自欺欺人一般,趁着狂风大作而舞,再掩耳盗铃地纠缠在一处,却不敢贪恋温暖,又急匆匆地松开。
他仍旧带着银灰色面具,眼底尽是连长睫也遮不住的伤意。
长风无尽头,再如何想要强装无谓也不过是抽刀断水。
再有万般留恋不如干脆些。
终于还是月舟先开了口:“你就是不转过来,是吗?”
司江度闻言,悬于胸前捏诀的手指稍蜷,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大有要装聋到底的意思。
月舟自上而下扫视了通这个倔强的背影,而后才慢悠悠偏着头叹了口气,竟是耸肩自嘲道:“其实你不必害怕,丑的地方都用面具盖着,不会吓到你的。”
这话当然说的是当日司江度堕魔之时,邪血溅染了凤凰神体,害他遭蚀魂之痛,剥骨之灾。
一幅玉质风流的好容貌也尽毁于当日,恣意随性的凤凰也在那天被蒙了层灰。
种下此等孽缘的凶徒自然是司江度,亲耳听见往昔种种也再难维持那副寒山冷酷之态,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
即便只有须臾变化,月舟也及时捕捉到了司江度呼吸里的那丝颤,于是他大度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说罢,他仰头看向天尽头那无际无涯的天劫,长风浩荡,独守昆仑千万年的神君眼中只有悲悯。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苦笑着喃喃:“我不怪你了。”
沉默再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装聋并非良法。
司江度语带自暴自弃:“怪与不怪,都已如此了。”
思之不见的念,成了巨磨,日夜碾着一颗心,痛苦已成常态,哑了嗓子也是理所当然。
却也言之有理,事已至此,再执迷于弄清个孰对孰错又有何用。
要明白这点并非易事,月舟也是苦苦思量了数年才能执行。
他用尽此生所有大度,往前一步,去到江度身边。
短短一瞬,已然端上了昆仑君该有的样子,随性桀骜。
眼尾有笑意,衣摆扬着无惧无畏。
恍若天道扯这一次疯,降下灭世死劫,也不过尔尔。
“以前认他做挚交,没承想我能同他有如此深厚的缘分,竟还能有一世相教相守护,为师为父。”
话已至此,司江度自然听得出是在说谢逢野。
而月舟能开口就点出这个,便是说明了这过往数载荒唐,该瞒住的不该瞒住的,他都了解了个大概。
司江度只觉得再也压不住心头那些泛滥成灾的苦涩,喉头被万种情绪冲刷,酸苦不已。
“你都知道了。”
“该不该知道的,都进脑子里了。”
月舟向来自傲一身破天神力,又骄自己生了一副天羡地慕的好模样,平时嘴里何时有过自谦?
不论是龙神成意和司江度决定舍了自己保住玉兰和月舟,还是张玉庄如何阴诈狡猾谋划多年。
到头来总归还是让他知道了,曾经抛弃他的最爱他,曾经曾依靠的却痛恨他。
说什么神仙快活,不过都是算计二字。
司江度于哄劝方面向来是个笨嘴拙舌的,再加上同月舟这许多岁月不见,更是无处练习。他手诀未散,即便心头滚过万千念头,也能凝力对抗天道死劫。
可这位轰烈出世的魔头,纵有涛天本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片刻。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说:“你该先打我一顿,或者杀我几刀。”
月舟笑了。
可是玉质掩面冰凉,很快就散去这些许真情。
他沉吟片刻,抬起手来,招出一团金红灵光在指尖把玩,指若玉琢,无声地昭告着它的主人曾有多么惊艳,司江度痴痴地看着,不去想、懒得去想接下来月舟会做些什么。
“你以为我会幻把灵剑出来伤你一回以了往间仇怨吗?”月舟定定地看着司江度,眼中依旧带笑,但绝无半分暧昧。
司江度被说破心事,只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说不了别的什么话。
“我想过若是让我寻到了你,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晾干之后挂于墙上做玩物,闲来无事,便当做靶子扔飞刀玩。”月舟风轻云淡地说着自己的“复仇”大计,语间垂眸,翻掌结阵,轻轻往头顶那巨大黑刺推去,金色灵光立时破空而上,同司江度那路墨色灵光并行而去,同抗天道。
灵光刺目,江度眼中忽放惊喜,对比之下,月舟眸色悲凉,他平淡地接着说:“抽了你的骨头,细细磨成骰子,用来做下酒助兴的玩意,可惜我总也找不见你,所以只好动手做了几个娃娃,心情不好的时候拿来扎针玩,聊作诅咒。”
此类剥皮抽筋之语,对于一个掌境一方的神君来说实在幼稚了些,也无足轻重了些。
司江度同月舟相守数年,最是熟悉他的性情,偏偏此刻因着故人重逢,喜悦和内疚冲毁了他一干算计,竟再也分不出神思去细想话里面有什么意味。
干脆依着话说:“你只能恶毒成这样吗?”
月舟垂目道:“嗯,只能这样。”
江度闻言侧目瞧去,月舟却偏了头去看别处。
可他也只瞧了一眼,就目光复杂地说:“别再让我心软了。”
第114章 受果
月舟目光停留之处。
在至纯凤凰之力催生的法障后面,有一身玄袍于漫天黑风中岿然不动,正遥遥仰首而望。
谢逢野隔着这刹骨留梦幻境,只觉心绪五味杂陈。
又听月舟语带笑意打趣道:“你们倒真是有算计,有骨气。”
司江度立即明白说的是之前他同龙神成意私下定了死契,瞬时变成了哑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命,为了我活下去。”月舟笑意清淡,缓缓变化手上捏诀的姿势,指势如乘风而摇,灵光却越发汹涌。
谈笑间,已将天道那浓黑墨刺劈开了数条裂缝。
“我要是再怪罪于你,那便是我这只凤凰不知好歹了。”月舟叹着气,有几缕风轻曳着他脸侧垂发。
司江度哑了声:“你该怪我。”
“这世间的情意或浓或深,众生沉溺于其中难得解脱,爱与爱之间,缘与缘的线实在太难说清,有的人愿意相伴厮守,有的更是同生共死,可万物总该有个可以测量的度,再深的情意都有个底。”月舟顿了顿,看向司江度,眸光轻柔。
他说:“司江度,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幸这万千年时光太过漫长,也让我磨出了个答案。”
此刻的月舟语气平淡,气质超然脱俗,俨然凝了一身神性。
司江度都瞧在眼里,心中莫名刺痛,他隐隐觉得不安,又没资格叫月舟不说下去。
乱烟四起中,他忽地想起曾听天界夸耀那位独立出世的月舟上神——上神有移星换斗之力,手眼通天之能,纵使因果无常,他定能早日挣脱这樊笼枷锁。”
俗世三千烦恼,因果纠缠缘生缘灭,不过是做自己的磨镜人,镜子透亮了,心也澄明了。
这样无恼无怨的月舟,让司江度害怕,他嘴巴发干,心里也燥得厉害,无力地说:“我们……”
“我们自是有缘的,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我爱你,只能爱到同生共死那一步,再往后,就不能够了。”
此话若惊雷炸天,劈得司江度面色惨白。
也惊得谢逢野一身冷汗,他隔着幻境一场,看过去月舟和司江度之间的“清算”,忽而明白了为何玉兰会对隐瞒之事怒极至此。
是了,深情二字,既然占了个“深”字,必然有它的尽头。
有的爱只能够共富贵享安乐,有的爱可以共面磨难,有的爱可以微笑赴死。
千难万险同来同往,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无法再共同承担多一险,多享一乐。
缘散了,便什么都散了。
玉兰自然可以理解曾经的那个龙神为了所谓大义和保全所爱而牺牲自己。
他当然能理解。
可他真的能接受吗?
世间太多太多伤害,不都是打着爱的名号,在行自私之事吗。
谢逢野眼珠都不转一下,他不敢去看玉兰,只好直勾勾地盯着曾经的月舟。
“张玉庄道法深厚,不是我等可以诛杀之辈,但。”月舟话音一停,眼神却锐利起来,像刽子手的屠刀,尽蘸寒意,“难道我们四个的命加起来,还不够镇他一个?即便杀不了除不掉,设一个镇他的法阵已戳戳有余,镇他个永生永世,难道还会有之后那么多变故?”
他横袖一挥,掉转脚尖朝司江度迈一大步,垂目道:“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活,你知道我完全愿意和你一路,生也好,死也罢,可你终究没有问我一句愿不愿意活。”
他停了话,又仔细地想了想,随后认真说:“所以我觉得你至少得让我剥皮抽筋一次才解恨。”
司江度一滞,半晌才艰涩地回了个“好”。
月舟睥了眼,竟是抖着肩笑了起来,短短一瞬,又见昔日那个金玉风流的上神,正懒洋洋地靠在古林仙烟中的梧桐树上,又一下没一下的垂着腿晃荡。
他挑着凤眸教育司江度道:“好什么好,你看看我现在可有空来收拾你。”
司江度无言以对,而司命设下的法障之内也只能听见光符彼此交错的声音,谢逢野竟也不顾上再装模作样,眼睛都看直了。
他想,月舟或许是伶仃了这万千年,早把一颗心放冷了,因此生死无念,所以才一心赴死。
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到,月舟哪里是存了死志,分明是万般看开,不强求,不强留。
月舟对于司江度的沉默回以无声的理解,又抬起另一只手,合掌拢乾坤,闭眼一瞬,睁眼时金眸光瞳,红金色的灵力也旋着光尘在他身边狂舞。
此招有掀天之怒,施法者却是拈花之态。
月舟说:“我啊,很早之前为你我算了一卦。”
从现身至此,将寒川之姿保持得尽善尽美的司江度肩头狠狠地颤了一下,而正在对决天道黑刺的灵力也散了片刻,他艰难地稳住法咒。
哪怕只用了一瞬,他也立时迫不及待地转面瞧向月舟,抿了抿嘴,又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结巴了半天,勉勉强强挤出了个“你”字。
月舟像是瞧见了极大的热闹,好笑道:“我我我我,我什么?哈哈哈,怎么,当时和成意签死契的时候那位一腔孤勇的魔神,如今连说话都磕巴?”
司江度痛苦道:“你知我无颜对你。”
“我也‘无颜’啊,你忘啦?”月舟双手都在拼了命地输送灵力抵抗天劫,腾不出空来,便仰了仰下巴以作示意。
146/211 首页 上一页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