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向那里轻轻洒水,轻声笑起来:“你和宁恙,一个沉稳得像块石头,一个活泼得像条小鱼。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临死收了你们两个小祖宗,得为此操多少心。”
提及师父的身体,张玉庄眉头微微沉,眼皮垂了下去。
师父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轻叹了口气:“你呀,其实应该多向宁恙学学。”
张玉庄一愣:“……学他?”
师父哈哈笑道:“是啊,那孩子虽然调皮爱偷懒,但他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从不憋着自己一个人委屈,这些,都是你可以学的。”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我染病多年,你猜那孩子怎么跟我说的?”
师父笑眯眯地问。
张玉庄自是想不出,便看向师父,等他说明。
“他说,那么他就每天都去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我能活多久,他就带多久。”
“那是早晚的事,却不是眼前的事,即便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难道要在那一天之前让自己提前难受许久吗?”
“你要看着眼前人,看着眼前事,才能过到明天去。”
张玉庄表情逐渐变化,内心的波澜于脸上悄然浮现。
父皇嫌恶,同窗厌弃,世人冷眼。
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沉重如山的压力,因为自己一次次压制,变成了消散不掉的阴霾,终日缭绕在心头。
他听过该不该,却没听过有人问他想不想。
毕竟他此身如何,似乎根本就无关紧要。
胸腔中的跳动逐渐清晰起来,像一面逐渐复苏的鼓。
月光在他眼底闪烁,孤傲的枝杆生出了新叶,猝不及防小小的一点。
他好像在这一晚开始了一次新的生长。
良久,师父似是回想起什么,补充道:“也不要什么都跟宁恙学,别被带坏了。”
师父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在翌日清晨得到了验证。
天刚蒙蒙亮,张玉庄按照惯例起身,未料才推开房门,就迎面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恙怀里抱着一大堆点心和水果,张玉庄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供在神像前的贡品。
他被撞了也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这些东西护住。
张玉庄皱眉道:“你……”
宁恙哪肯听他说教,赶紧出声打断他:“我这可是‘提前借用’,再说了,要是神仙连这么点三瓜两枣都不肯分享,那他岂不是很小气。”
这分明就是狡辩,张玉庄却听得语塞,宁恙却飞快地往他怀里塞了几个点心,一溜烟跑没影了。
到了晨修时,按例,所有修习弟子都要千万正殿听学。
连那几个向来嚣张的世家弟子也不敢不到,若是迟来,免不了一顿手板。
今日却在晨钟响了三声过后,还不见人。
晨修开始后半柱香他们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脸上青紫一片,乍看还以为是被打了。
但那些痕迹瞧着很不自然,似乎并非打斗所致。
等人走近些,才看清那分明是写了字,而且那些字瞧着还有些眼熟。
张玉庄想到了昨晚自己房间墙上的字。
他们来势汹汹地奔着大师父去,一口一个自己被欺负,但是被问及脸上的字是怎么来的却是谁都不知道。
晨修就在他们闹哄哄的申辩中结束,他们非要嚷着有人在他们脸上写字,但因为说不清究竟是谁,也讲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做的。
到张玉庄离开时,他们还坚持要大师父找卜算高手来给他们看看。
大多数人都在看热闹,张玉庄却在僻静处看到了正在蹑手蹑脚赶路的宁恙,看他要去的方向,是厨房。
他叫住了人,宁恙被这声吓了一条,随即见鬼了似的看过来,莫名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会主动和人说话了?”
张玉庄不搭理他这句,反问道:“他们的脸是你干的?”
宁恙不以为然:“听说他们好像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睡得就特别沉,然后或许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经常口出粗语,于是收到了神仙责罚,给他们用能染色的花汁在脸上写了字。”
他似乎深信自己这套说法,甚至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起来,这也算天罚吧。”
相比于他的绘声绘色,张玉庄则是一脸漠然:“你这听说的,还挺全。”
既不是责怪,也不是教导。
而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
宁恙面色精彩起来,他用眼神上下扫着张玉庄,不确定地问:“你,昨晚也吃坏东西了?”
“没有。”张玉庄正经不已地回答,接着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宁恙听到这句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我说呢,你这种人怎么突然改性了。”
张玉庄只当没听见,继续将话说完:“很危险。”
宁恙才松的那口气瞬间就被他吸了回来:“什么?”
张玉庄:“他们睚眦必报,而且做事不论手段,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会很危险。”
宁恙却听得寒毛倒竖,他不知道昨晚师父和张玉庄在月光下谈心,只觉得这人转变得太快。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关心我?”
张玉庄答:“我在关心你。”
宁恙没想到这人如此直白,心中深感奇怪,但面上决计不肯软和半点。
干脆僵着脖子,硬气地说:“你可不要多想,我收拾他们是因为他们把我的被子也打湿了。”
“被他们知道了又如何,他们破坏我的屋子,我就画花他们的脸,他们打我,我也还手。”
“好歹,次数多了,他们就知道欺负我是会遭报应的。”
末了,又压低声音说:“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还手的闷葫芦。”
张玉庄安静地听完,脑中却是一遍遍想起师父昨夜说的话。
“沉默只会让他们继续下去。”
“宁恙那孩子张扬,从不把事憋心里。”
师父告诉他:痛了要还手,沉默不是美德。
张玉庄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慢慢抬头,那双向来沉静的眼里此刻光芒跃动,目光无比深邃。
宁恙被看得很不自在,挠头说:“没事我走了啊。”
“我关心你。”张玉庄没由来地又说了一遍,直接将宁恙钉在了原地。
可是说完这一句,他本人也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
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里,他没有主动和人说心里话的经验。
于是,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之前认为你经常偷懒不修炼,你很懒。遇到对手不会权衡,不太聪明。每日脑子里只想着吃东西,实在不该是一个修习之人该有的志气。”
这些话就被张玉庄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
宁恙脸上的不满,随着每一个字出口而被逐渐放大。
张玉庄平淡地说:“对于我有这些想法,我很抱……”
“你有病!”
这番“和睦”的谈话在宁恙大吼一声“你有病”后匆匆结束。
之后这师兄弟俩基本上再不说话,即便碰面,宁恙也只是冷冷地哼一声,然后转头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玉庄开始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晨修时,宁恙会掐着自己大腿来驱赶睡意,修炼场里也能看到他认真练习的身影。
偶然瞧见宁恙埋头蹲在小院角落里捯饬什么,等人走了,张玉庄看到那里有一座精心搭建的小土堆,蚂蚁因此拥有了一座豪华的庇护所。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玉庄听见走廊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宁恙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小被窝,一路走得尤为艰难,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雷电都会害得他猛地惊一下。
那道战战兢兢的瘦小身影终于去到师父门前,哭喊着敲开了门不管不顾地就往里钻。
原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雷声轰鸣时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张玉庄想到这个,等意识到时,唇角已勾出一丝笑意。
他内心升起一股满足感,师父护他如父,春菊在小院中静静生长。
好像身在这里,他这片干涸的土地会变得有意义,他裂痕从生的这条命,因为这些不期而遇变得完整。
他开始暗自期待明天的日出。
第128章 景明
张玉庄和宁恙这师兄弟两人关系悄然改变。
翌日,宁恙出现在修炼场,精神头不错,看来昨夜被师父护着睡了个好觉。
他近来都在修行剑法,但因疏于练习又无人指导,一套动作下来险些被自己绊倒。
张玉庄无声上前,慢慢地在他面前演示一遍,而后点出几个关窍要领。
却听宁恙在背后小声嘀咕:“嘚瑟什么……”
张玉庄没有回头,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宁恙依旧不肯主动说话,张玉庄也开始更多地观察宁恙。
看他调皮捣蛋。
看他肆无忌惮。
苦闷修行,多了不少趣味。
只是从这天开始,每次宁恙偷来的糕点水果,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份。
张玉庄依旧勤修不怠,也因此,他本领逐渐显露,有了立身之本,身边也少去了很多质疑嘲讽的声音。
他闲暇时和师父月下看花,宁恙也会一起。
师徒三人在小院里仰头看夜,心中广阔而璀璨。
*
晨光大好,张玉庄同往日一样早早起身,推开窗时却被从未体会过的异样之感冲击。
胸口也难言地沉重起来,闷痛激得他闭紧了眼。
脑海中忽地涌现出电闪雷鸣,道场被狂风骤雨掩盖。
屋舍变成废墟,残瓦砸进泥水坑。
神像轰然倒塌,碎片散落一地。
满目狼藉。
张玉庄心口猛地一紧,因为接下来这一幕令他恐惧。
师父单薄枯朽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他正艰难地维持着一道法障,试图挡住倾盆大雨的侵袭,他目光坚定地喊着雨幕中的众人到自己身后来。
几名弟子惊慌失措地奔过来,混乱一片,瞧不清是谁撞倒了那个老人。
师父踉跄几步,摔倒在泥泞的地上,被一块飞来的木板砸中。
宁恙怒吼着要过去救师父,一道闪电劈向了他头顶的大树,树干应声而倒,他躲避不急,沉重之下,只剩一条徒劳伸出的手臂,很快就被洪水淹没。
张玉庄猛地睁开眼。
窗外景象平和,能听见鸟儿啁啾,微风抚着院中草木。
晨光温柔地照进屋来,张玉庄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换下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快步走出房门。
张玉庄很快来到大殿,向大师父说了这个预感。
大师父很欣赏这个孩子,因此也对他的话多重视了几分,很快便召其它师父,大家起阵扶乩。
扶乩既毕,众师父相视一眼,皆言无恙。
“观天象,察地脉,推演五星,推衍八卦,皆示平安。今日无灾无祸,风调雨顺,万物安详。”
大师父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演结果,见面前的孩子依旧眉眼紧张,于是说:“你有此预感,或为幻梦,但你心系道场,实乃可嘉。”
德高望重者如此给下结论,其余的师父们也只是缓缓摇头。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地环绕张玉庄耳边。
那些因他能力而忌惮得消停多日的讽刺之语重新回来。
张玉庄站在压力中心,默默捏紧了拳头。
他脑海中翻腾着无数个疑问和猜测。
为什么只有他看到了这个将来?
大师父的本领已超越凡境,为什么连他的推算都是平安无事?
张玉庄重新闭上眼,师父和宁恙惨死的样子让他再一次打了个寒颤。
“哪怕是加固一下呢?加固一下屋舍,对于道场来说也不算坏事。”
他恳切地看向大师父,却得到了对方的叹气和摇头。
“不久后便要大祭山神,经文、贡品、都需要时日准备,这个关口我们没有时间去加固。”
大师父说得已经很委婉了,那些世家弟子早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凭他做了个噩梦,大家就要大兴土木陪他发疯。”
宁恙站在人群里,神情复杂。
这个小竹竿的眼睛在张玉庄和那群世家弟子之前来回游移,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最后把恶狠狠的视线钉到了那几个说坏话的孩子身上。
而后将手里的经书砸去为首那人脸上。
一言不发。
晨修场因此炸开了锅,当天下午师父把张玉庄喊过去,可无论问什么,张玉庄都只说看到了暴雨降落道场。
老人看着张玉庄坚持不肯多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预知是一项强大又复杂的本领,有时候,我们都会害怕未知的东西,但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运用这个本领。”
“它会攻击你内心最害怕的事物,若是因此过份反抗,或许会弄巧成拙。”
张玉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
“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发生吗?”
师父敛去笑意,郑重地问:“玉庄,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张玉庄眼中闪过痛苦和犹豫,沉默片刻,他沙哑地回:“我只看到了暴雨。”
是夜,张玉庄悄悄来到院角,指尖掐诀沿着每一处地缝默念法咒,他打算先用术法将小院加固一遍,最后再去搬来木头和石块。
身后传来动静时,他已因为施术而满头大汗。
宁恙因为白天在晨修场打架的事,被罚抄经书,又因为跟那几个孩子一起受罚,大家骂一阵再写一阵的,就耽搁到了现在,才满脸疲惫地回到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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