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太子就会忽视掉这句话,继续兴致昂扬地讲起来。
诺大宫院,就他吵嚷。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太子。
是张玉庄回宫后第二天,他来这里向母后请安,未料父皇也在,由此少不了一顿教导。
在所有记忆里,这个父亲开口总是这样,为着莫须有的由头,严格到了极致。
经他口出,每一个字都冰冷,沉重。
张玉庄跪在原地听着,蓦地发现母后怀中正抱着个孩子,乍见了他还有些怯,小手正扒拉着母后的袖子让自己探出半个头来。
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这个离宫多年的哥哥。
那双眼里,有不该出现在皇宫的纯真和好奇。
太子出生于满宫敬重之中,他拥有色彩缤纷的世界,父母之爱,宫人呵护。
他是阳光下盛开的牡丹,被爱意包围,饱受滋养。
张玉庄是月下一剪孤菊,寂静中冥想,细品世冷。
曾有一方小院出现,如今也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同为皇子,两人生活得天差地别,但张怀安尤为依赖这个沉稳的哥哥。
他的成长,是整个王朝精心培育的结果。
张玉庄明白,经历了两代马上皇帝的征战与开拓,如今朝庭需要一位德行兼备的君主。
皇后母族势大,坚决维护这位太子,帝后之间对太子的塑造有了默契。
身为母亲,皇后乐于教养出一个品德高洁的孩子,她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将孩子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身为皇帝,他不需要一个心怀算计阴沉的继承者,太子需要谋略,但不用钻研算计,又一定要明白是非曲折,行君子之迹。
至于谋略经营,他早就为太子铺好了路。
张怀安在这样的爱里长大,他无需同其它皇子一般掩盖自己想要往上爬的野心,也无需担忧多年之后天下易主需要何去何从。
从出生伊始,他之后的道路早已安排好了。
他只需要明媚,有德。
太子扯了扯张玉庄的衣袖:“六哥,我们去下棋吧,我想给你看我学会的新棋局。”
张玉庄低头看着这个刚长到自己胸口的孩子,那一双眼明亮透彻,总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他很快就从回忆中挣脱。
张怀安不是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是被精心雕琢的未来明君。
“好吧,就一盘。”
*
自从张玉庄回宫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年。
张玉庄十七岁,他依旧每日在司天台观星测象,张怀安时常利用下了学和晚膳之间的间隙溜过来司天台。
司天台国之重处,太子随侍不得入内,且殿中师父都专注钻研,高台广阁除了洒扫道童就看不着人迹。
也只有在找六哥的这段空隙里,张怀安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君子端方,肆意奔跑。
太子天真浪漫,所过之处,花草舒展,清风畅快。
今天他尤为兴奋,跑到殿门前就撒开嗓子。
“六哥!开门!”
张玉庄刚把门打开,一个精致的锦盒就被递了过来,凑得太近,险些撞到他的脸。
“生辰欢喜!”张怀安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寿考不忘,永言保之。寿考不央,君子万年!”
他祝福得稚嫩而郑重其事,少年人光芒满目,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
张玉庄在这方明净注视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三月十二,松竹争春,是为花朝。
世人在这一天踏青赏灯。
却有人记得这是张玉庄生辰。
“快收下呀。”张怀安把锦盒往六哥手上塞,不忘抱怨起来,“我一直奇怪为何你不过生辰,要不是我偷偷去翻了宫谱……”
他意识口快,等意料到自己说了什么再收嘴已来不及了。
张玉庄淡淡笑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那殿下自该知道,我并非皇后所出,生母另有其人。”
“你我身份悬殊,殿下同我来往,恐会遭人非议。”
“你怎么能这么说!”张怀安拽住六哥手腕,硬是把锦盒放进他手里,“你可是会看星象的人,你是所有皇子里唯一一个看过宫外长什么样的人。”
“我们的父亲都是陛下,你我都是皇子,满宫上下就只有六哥你愿意听我说话,陪我读书下棋。”
“你是我最好的六哥!”
张怀安紧紧地握着张玉庄的手腕,仿佛怕自己声音还不够大,没能完全将心里话说明白。
太子向来赤诚磊落,张玉庄结果锦盒,微笑起来:“好了,先进殿来,春初料峭,你跑一身汗别再被寒风撞了。”
看他终于肯收下锦盒,张怀安这才心满意足咧嘴笑了:“这还差不多。”
锦盒里是一支玉笔。
玉质上乘,笔杆详细,无论是品相还是做工,都堪称佳品,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礼物。
“六哥能观星看象。”张怀安眉目舒展,脸上写满期待,骄傲地说,“相传太古时神仙以璞玉为笔,方排五星运转之象,不就和你一样吗?”
张玉庄握紧这只沁凉润泽的玉笔,被这话给逗笑了,摇着头说:“我哪能和神仙相比。”
张怀安不太娴熟地端出太子的款来,摇头晃脑进殿去。
“我说是就是。”
这个生辰两盏茶,一盘甜果,立下一句。
“互相照应!互相陪伴!”
过后张怀安还想磨着六哥陪他下棋,可眼瞧着快到用膳时候,想必皇后已在宫中等待多时,张玉庄软说硬说,终于是把人劝走了。
玉笔搁在案上,旁边是没收好的白棋子。
想着弟弟那些样子,张玉庄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正要过去收拾,却突然感受到一阵莫名心悸。
自回宫以来,他再也没有预见过什么。
这样熟悉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张玉庄头痛难耐,撑着书架才让自己站稳。
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一幕。
长街上尸身压叠,血流成河。街巷破败,断垣残桓随处可见,残墙下是无人收敛的弃尸,秽物横流。
百姓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又无望,奄奄一息地靠坐枯树,麻木地等死。
树上还挂着彩笺。
残迹隐隐浮现。
“永定十八年端午,吉祥日,如意时。”
鲜艳的彩笺饱含念想无力地挂在枯树残枝上,随风飘摇,在破败的街景中格外刺眼。
逢年节,百姓们乐于将心愿和日期写于彩笺挂到高处。
张玉庄只觉得五脏六腑几乎要错位,这番场景实在太过于骇人。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他深深呼吸着,强破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发生这样的事。”张玉庄要紧牙关。
若不设法组织,灾祸一旦发生,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他扶着额头,闭目回忆,竭力汲取信息。
场景所在房舍街巷多为木质结构,精美雕花床,屋檐上挂有风铃。
道旁盛植杨柳。
吴郡!
张玉庄心头一沉。
吴郡毗邻京畿一衣带水,更是各方商旅来往所在,倘若此处突发瘟疫,莫说京师危在旦夕,便是商人不慎将疫病带走八方……
如今陛下即位后改国号为永定,今年正是永定十八年。
——端午离现在已不足三月了!
“要告诉陛下。”张玉庄低声道,握了握因为紧张而发麻的双手,来到案前坐下。
要赶快调集人力物力,严加防范。也要命人日夜在民间排查可疑病例和尸首,各地饮食也要排查。
要广济名医重兵把守。
要及时安抚人心。
要……
张玉庄先将所有方案记录纸上。
星斗闪烁,司天台上孤灯一盏,燃至晨曦微露,映照墨发玄衫整夜。
心知皇帝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要去面圣绝非易事。
想说服陛下接受瘟疫将至,此为一难。
说服陛下才拿这些方略,此为二难。
要天下人顺应诏令配合,此为三难。
待搁下笔时,窗外已是灿烂一片。
皇城迎着万丈金光,重重楼阁流光溢彩。
张玉庄缓缓起身,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沉声道:“众生田中,不弃草芥,我是修道之人,我是人。”
他正要出门,脑海中又闪过另一个画面,令他瞬间如坠冰窟。
张怀安伏在塌上,面色惨白如纸,痛苦地咳嗽着。
每咳一下,嘴角就多溢出一缕鲜血,洇湿了锦被。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旁的宫人连声呼喊。
太医们在旁翻着医术,说:“这瘟疫悍烈,可太子体弱,万万用不得猛药!”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张怀安咳血不停身子抖弱枯叶,化作残红满地,最后融于无尽黑暗。
黑暗之中又有什么在暗放幽光。
它越来越清晰。
是那支玉笔,在声声疾咳中断裂。
玉屑纷飞。
第130章 瘟疫
皇帝所居乾元殿庄严肃穆,殿前石阶被晨露打湿,泛着微光。
外间侍殿乍然瞧见张玉庄来时,都略感疑惑。
这位六皇子向来深居简出,从不来陛下跟前露脸。
今天怎么突然过来,还要求见陛下?
虽是疑惑,但对方是个皇子,侍殿依旧恭敬地行了礼,其中一人转身入殿通报。
张玉庄站在外面,晨风寒凉。
但这丝丝凉意对于他此刻内心焦急若焚没有任何助益。
他脑中不断回想着那些画面,只觉心如擂鼓。
通传的侍殿很快折返回来,他先是恭敬地向张玉庄行礼,才说:“陛下此刻有要事,吩咐我转告六殿下若是有话要讲需……”
他顿了一顿,面上有些为难。
张玉庄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轻声道:“需要回去写了求见告表,待陛下批复才可过来是吗。”
“是。”
张玉庄点点头,手里攥着他写了一晚上的告表,手指微微用力几分。
侍殿既有为难,可见陛下原话十分刻薄,他出来即便有心说得客气些也难办。
皇帝对他不看重,不能轻易面圣,这个他早有预料的。
天家父子。
自从张玉庄出生,陛下就十分厌弃于他。
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宫谱上只写了“六皇子生于三月十二,养于皇后膝下”。
张玉庄有生母,这个女人产子之后销匿于重重宫闱,想来身份暧昧并且让皇帝感到侮辱。
宫闱秘事,天家父子。
这样的存在想来已玉殒香消,身后也没得个追封。
可见陛下厌恶极了这个女子,为此厌恶极了这个不得不留下的天家血脉。
而作为这样的存在,那个女子必定身世坎坷。
作为修道之人,半脚踏出尘世,张玉庄深知因果轮回的道理,明白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互相影响,相生相克。
他不会为此怨恨皇帝。
但作为人子,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张玉庄绝对地持有尊敬和遗憾,她的苦难成就了自己的生命,张玉庄铭记于心,常在深夜为她诵经祈福,为此。
他不会对皇帝生出半分父子亲缘。
不怨天,不尤人,齐物我。
但这次面圣,并非出于父子,而是为了黎民。
张玉庄必须见到陛下。
他想也不想,撩袍跪地,双臂高举奏表。
“陛下!天象有异,关乎万民生死!请准臣面圣!若有半句虚言,臣愿凌迟受死!”
他抬头望向乾元殿高耸的屋脊,琉璃瓦刺目冰冷。
宫墙深深,不受宠的皇子在一个平常的早晨着星露玄衣而来,决绝声音在寂静宫苑中四处撞着,激起几只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远,消失于晨雾中。
侍殿们哪见过这阵仗。
平日里多得是皇子宫妃前来面圣,何曾见过这般赴死的架势。
他们呆愣半晌,面面相觑,才想起来要劝人先起来。
张玉庄亦是不肯,挺着脊梁跪在那。
长久的沉默后,乾元殿大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华服的内侍走了出来,面部表情地宣张玉庄进殿。
皇帝神思疲惫地靠在软塌上,听见有人进来,眼睛都没抬一下,声音依旧沉重冰冷。
“朕知你本事,若是无的放矢,休怪朕不念及血脉之亲。”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将自己写了一晚上的告表交给身旁的内侍,由他呈去皇帝眼前。
他快速地讲述了吴郡可能爆发的瘟疫,描述了街道上的尸体,百姓的痛苦,以及可能造成的巨大损失。
皇帝听得眉头紧锁,他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如刃,缓缓扫过张玉庄。
“你如何这般肯定?”皇帝冷声问道,“司天台只有你一人预测到这个,其他人都是摆设不成?”
“其他人预测如何,臣不知。”张玉庄直视皇帝,坚定地说,“但陛下既然因臣能预知而从道场召臣回宫,自该信臣的话。”
简言之:你不就是因为我有这本事才叫我回来的吗?
这话说得又孤又傲。
连内侍听了都诧异地望向这个六皇子,随即又不看好地摇了摇头。
皇帝听罢,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软塌的扶手:“你这是在怨朕。”
张玉庄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不卑不亢地说:“臣职责在此,深知此次瘟疫非同小可,臣宁可背欺君之罪,也不愿见万民陷入疾苦。”
皇帝冷哼一声:“好一个宁可背负欺君之罪,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无非一死。”张玉庄目光坚定,“若是及早布置,无需耗费人工财力,外朝进贡在即,措施严密也可视作护卫巡查,如此,瘟疫来时不会措手不及。若是幸得天眷,瘟疫没来,就当是加固城防,百姓只会深感陛下眷顾重视,不会生出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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