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眼在月光下亮得很,两人相隔没几步,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沉默。
宁恙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粗声粗气。
“喂,你在干嘛呢。”
张玉庄回想起师父的话,正犹豫着如何开口。
宁恙已走到近前,低头打量着张玉庄施术的痕迹。
“施法加固就够了吗?”宁恙嘟囔着,语气别扭,“你不是说雨会很大吗?”
他说完,把手里的书箱往地上一砸,撸起袖子。
“算了,我帮你。”
张玉庄有些惊讶,问道:“你相信我?”
“你管我信不信。”宁恙哼了一声,“我就是闲的睡不着。”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补充道:“再说了,你出丑,咱们整个小院都出丑。”
这就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张玉庄当然听得出。
但宁恙的手臂此刻在眼前比划着,总让张玉庄压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当时看到的画面。
暴雨里,宁恙这只手垂了下去,什么都没抓到。
张玉庄在耳鸣中痛苦地皱眉,直到宁恙把他喊回神。
“你还要不要我帮忙?”他不耐烦地抱着手,“盯着我的手干嘛?嫉妒我白?”
“我……”张玉庄语噎,随后试探地问,“金刚护壁,玄天固基,四象镇宅,你比较擅长哪一种法诀?”
“我哪会这些。”宁恙僵着脸眨了眨眼,自暴自弃地说,“我去搬木头和石头。”
张玉庄恍然想起,自己这师弟肯花精力用功也才几日,立时反省句话问得实在不应该。
“等等,你搬得动吗?”
宁恙听见这句质疑,不服气地扭头过来:“我有乾坤袋,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偷那么多吃的回来?抬着招摇吗?”
张玉庄看宁恙这气呼呼的样子,心中苦笑不得,但也升起一丝暖意,没想到这个调皮师弟愿意在深夜陪他做这看似荒谬的事情。
宁恙被盯得不自在:“那我去了啊。”
“宁恙。”这还是张玉庄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纤瘦的少年同手同脚地转过身,恼羞成怒道:“干什么,吓我一跳。”
张玉庄控制不住地因为他这表情笑起来,半天才收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没有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
“我是一个受到父母逐出门的人,以前在宫里,就连我的奶母嬷嬷都会背着我说希望我早点去死。我一直都被讨厌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也从不期待会有人对我好,会有人希望我好。”
“我不善言辞,所以当我知道自己也可以被人接纳时,我除了谢谢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带着温情的话,宁恙愣住了。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睁得大大的,显得格外明亮,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手足无措地站着。
“我很在意师父,很在意你,很在意我们一同生活的这个小院。”
宁恙的脸微微泛红,他别过头去,假装在检查院墙。
“我……我眼没瞎,看得出来。”
张玉庄继续说:“我不是故意说会有暴雨来吓你们玩,我比谁都不希望这个院子,我们三人发生什么不测,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
“这是我的家,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很想。”
“我知道我说的很荒唐,但谢谢你相信我。”
宁恙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嘟囔道:“我就是觉得,总得有个人站你旁边,不然你多孤单。”
张玉庄心口发烫,没由来地安定感铺天盖地。
春风吹醒枯树上第一朵花苞,告诉它春日盛大,且开且绚烂。
宁恙嫌自己这句说得肉麻,不好意思地挠头道:“那我去了?”
张玉庄轻轻地笑了:“早去早回。”
宁恙转过身,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回味着自己刚听到的话,他从未想过,那个呆板木讷的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好听的。
“我也是第一次交朋友。”他自言自语道,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
道场平日里打扫得干净,莫说土块木板,地上就是杂尘都没有。
为了自己的打算,白日里张玉庄就去后山寻了材料回来,此刻正堆在角落。
宁恙就着这些材料去加固屋梁,时不时偷瞄一眼檐下那个人,嘴里骂他是个疯子,手里的动作却轻了许多,尽量不让任何动静打扰张玉庄施法。
因为施法极耗精力,但张玉庄不晓得天灾会在哪一天到来,所以片刻不敢松懈,几乎到了天亮才休息一会,继续去晨修。
宁恙直喊累,晨修上也打瞌睡。
入夜,师兄弟俩有默契十足地来到院外。
两晚上过去,防护措施渐渐成型。
“还差东南角那处院墙了。”
宁恙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点头说:“你一会弄完去补墙吧,屋梁还差点木头,我去后山找找。”
张玉庄摇头说:“后山地势复杂,很危险。”
“那你看我像是能在东南角那里施法的人吗?”宁恙说,“要不是你走不开,我会让自己累?”
见张玉庄还要说什么,宁恙连忙摆着手走远:“别啰嗦了,早点完成,早点安心。”
他朝后山走去,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
宁恙回想起师父曾说后山某处似乎是什么禁忌场所,是以他也没走得太深,就在边缘处一点点收集适合的东西。
树影婆娑,被月光投射出诡异的形状,地面升起一缕缕薄雾,泥土潮湿,野草和腐木的味道直往宁恙鼻子里钻。
宁恙忽地在树干之间看到一片银白。
那里有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围成一个圈,石头表面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月光似乎特别钟爱这个地方,将整个空地照得比周围更加明亮。
他好奇地盯着那些字符,一时没留意脚下,一步踩进了深坑之中,挣扎着要把脚拔出来,却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卡住。
尖锐之物刺破脚踝,宁恙吃痛用力猛地把脚拔了出来。
脚踝处已是鲜血淋漓一片,他低头查看,这才发现自己脚底沾着一个奇怪的木盒子,巴掌大,表面布满了奇怪的纹路。
还有血顺着他的脚留到了盒盖上。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道场里不缺法宝,但听师父说会有法阵法器埋在道场周围。
“糟了。”宁恙喃喃自语,“我终于闯祸了。”
他想把这个盒子带回去给师父看,但又觉得如果真是特意放在这里的东西,他莽撞带回去,或有不妥。
思量之下,宁恙决定先将盒子埋回原地,今晚先跟张玉庄弄好院子,明天一大早就告诉师父。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塞回泥坑,用周围的泥土盖好,之后他尽快收集了一些木料,匆匆离开后山。
幻境里,在他离开后,那个被重新掩埋的木盒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冲土而出。
它不停地在石头和树干之间撞着,伴随一声声嘶吼。
木盒裂开缝隙,一团黑气从中逸出,迅速在空中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它向天咆哮:“把我困在这泥泞地里三百年,我也让你这老道士的后辈尝尝水困是何感受!”
喊完这一嗓子,那团黑影消散于无形,场景如水波般荡漾,来到第二天清晨。
朝阳初升,宁恙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脸上写满焦急何忐忑,不时回身看看师父。
“就是这里,师父。”宁恙急切地指着前方一片空地,“昨晚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个木盒。”
师父慢慢走上前,仔细查看这周围的幻境,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却未发现异常。
宁恙四处张望,突然开手用手刨地:“我把它埋回去了,怎会不见!”
“恙儿,不急。”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说,怎么回事?”
宁恙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师父,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师父,我……我不明白,我以为不能擅自挪动,所以才把它放回去,怎么会不见了呢?”
现境中,几双眼睛看着这画面,表情都不太好。
“这是……”谢逢野皱眉问,“什么封印?”
平心而论,反正他做冥王这许多年没见过这么朴素粗糙不上品的封印。
土生却奇怪道:“既是封印,那为何放在道场后山,离人这么近,不是很危险吗?”
“镇魔封灵锁。”青岁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目光沿着木盒上的纹路探寻,“这是年代久远的封印术法,因为有弊端,所以逐渐就没人用了。”
土生:“什么弊端?”
“木盒上是一个阵法,这个阵法需要靠近人气才能维持封印的力量。人的阳气和生命里能够强化封印,也就是说,这个封印需要放在靠近人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弊端。”
青岁沉声补充完最后一句:“解开这封印,需要生人血。”
“噗通”一声无端响起。
“是我……”宁恙跪坐在地,肩膀微微耷拉下来,眼中有复杂情绪交织,他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
玉兰叹了口气,很快扶住他,掐诀为他灌输灵力。
宁恙如今本就是一片残魂好不容易维持住形体,此刻深受打击,即便有仙君灵力护着,却也坚持不住,身体灵光化成片片,最后融为一枚玉环。
玉兰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那枚玉环,半晌才抬眼看向谢逢野。
谢逢野把他拉起来,顺手不已地拍了拍他的背,才说:“我记得,张玉庄是在暴雨后因为预知的本事才被迫离开他这个深爱的小院。”
“然后在宫里不晓得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疯样。”
梁辰点头:“是。”
土生扶着额头看了玉兰手上那个玉环一眼有一眼:“这都什么事儿?如果他没遇见这场暴雨,他哪会去修屋子,宁恙也就不会为了帮他来这后山,踩这破封印。”
“他们搞不好就在这小院里无忧无虑了。”
“我好像也终于明白点,他为什么这么疯了。”谢逢野眯了眯眼,看着面前的幻境。
画面里,师徒的身影逐渐模糊。
不远处的天空乌云赶聚,雷声隆隆。
“暴雨将至。”
第129章 孺慕
张玉庄回到那处四方城,再也没走出去过。
他仍居于皇子所,但任职于司天台,无需和其它皇子一样去跟着太傅学习,或是朝堂听政。
司天台的职责是观测天象,预测晴雨天灾,偶尔用作皇权发展,说些人祸。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束缚。
冷楼寒月,仰头看星,远离权争。
张玉庄每天都会仔细记录,交由属下整理成册,以备陛下不知何时会抽查。
既是生活起居依旧在皇子所,那平日里必然少不了和各位兄弟打照面。
张玉庄幼年离宫,在那段贫瘠单薄的记忆中,他从不主动去和其它兄弟说话玩闹。
离宫之后想着此去无归,便主动将皇宫中那些颓败自卑的记忆从脑海划除,好腾地方给一方小院,银月菊簇。
如今不得不再次面对,兄弟们都已长大,各自有了心思。
虽身为皇子,言语行径不会和道场中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直白嚣张,但张玉庄也能明显察觉到,那些鄙夷和轻视都深埋于客气礼貌之下。
他也知道这些偏见的缘由。
——他并非皇后亲生。
自小皇后宫中那些宫女或来往命妇总爱把这个事情抬出来说,或是念及彼时张玉庄年幼,是以说起来也丝毫不避讳。
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们就能够有资格厌恶这个孩子,知道内情的人越多,他们力量就越大。
当出现一个另类这,其余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团结起来,好彰显他们才是同类。
现在的张玉庄尤为明白这个道理。
冷眼而已,他早习惯了。
反正他不争不抢,不入眼,不入心。
在宫里,他过得越来越平淡,几乎无所执念。
张玉庄每天雷打不动都会去给皇后请安,他对这个母后的看法复杂而矛盾。
他真心尊重和敬爱这位从小给了他生存之本的母后。
特曾经为不是亲生这件事痛苦过,时间久了,日复一日用这痛楚过一遭心脉,逐渐麻木。
张玉庄回宫之后,皇后总是对他格外关注,生活起居事无巨细都要过一遍手。
她会亲切地询问他在司天台的事情,会坚持让陛下把张玉庄从司天台调出来。
张玉庄总是礼貌地回答:“多谢母后,儿臣无碍。”
在他的记忆中,这处宫院总是华贵,端肃,充斥着皇后温声细语,亦遍布冷语。
本能上,张玉庄不太高兴在这里多待。
但此番回宫,这里却多了许多颜色,竟让那些陈旧黄墙鲜明起来。
“六哥!你来啦!”
这个稚嫩的声音总会在每次张玉庄预备离开前出现,故意掐着点在门口堵他。
是太子,张怀安。
这个年仅十岁的幼弟,总是满脸笑容地跑向张玉庄,眼中光芒欢喜,大大张开双臂先把哥哥抱个满怀。
张玉庄心知阻止他也无用,等人撒娇够了,才抽出身来行礼。
他微微欠身,语气平和:“问殿下安。”
“说了多少次了,你就不能喊我做弟弟吗?”张怀安撇嘴抱怨,面上却看不出多少不满,不过片刻又细小起来。
张玉庄也只是无奈着又了说“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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