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有自己的令牌。
那是他,行善积德给出去的令牌,如今这令牌害死了宁恙。
也为此,某种情绪捏紧他胸口里那颗心,痛楚无边里,还不知足地将他凌迟一万次。
张玉庄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得几乎僵硬,发髻松散,黑发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眨了眨眼,依旧散不掉眼里的空洞和绝望。
于是他又麻木地偏了偏头,凑到宁恙胸口前听了会,再次确定他不会活过来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好站着再等等,像是高塔濒临倾倒,平平静静地任由内里支离破碎。
于是他开始让目光游晃,随即注意到跪在身前抖抖瑟瑟的阿福。
张玉庄视线缓缓聚焦,这才想起来身前还有个人。
“你在这做什么?”
阿福额头贴着泥泞地面,告饶之话如同洪水决堤:“殿下……殿下明鉴,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是皇后娘娘,是她逼迫小人的!她……说若我不能将这样东西送到,就要杀了我在宫外的家人,我,小人,小人的家人是无辜的啊。”
阿福讨好地抬起头:“小人……小人不敢违抗啊。”
他把身上所有力气都拿来求饶,可六殿下依旧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比动手还令人恐惧。
阿福愈发惶恐:“小人,小人当真不知那块石头会害死公子,小人……小人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声音逐渐变得嘶哑,但他仍然语不成章地逼自己告饶,仿佛只要一直说,就不会迎来被惩罚那个时刻。
“宁恙。”
这两个字险些化进雨声里,阿福差点没听见。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确认,却因六殿下此刻的模样而骇目心惊。
昏天暗地之中,张玉庄像是一尊石塑,脸庞依旧面向不知前景的远方,只是下滑眼珠,动了动嘴纠正道,雨水滑落,却洗不去那些死寂。
“他不是那位公子。”
他声音低沉而嘶哑,恍若自天际传来。
阿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是宁恙,宁恙公子,宁公子他……”
说话间,他艰难地移动视线看向六殿下怀中的那个人,千言万语就此被拦截住,再无后话。
张玉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眼神中的死寂让阿福寒意彻骨。
“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最后一句话。”张玉庄如此说,听不出一丝起伏,好似虚心求问。
阿福颤抖着回:“公子……不,宁公子说,说……看小人腿脚不便,要我拿着伞走。”
“是吗。”张玉庄好像因此而活了起来,眨眨眼,打量片刻阿福怀中那柄油纸伞,问,“这是他给你的?”
阿福立时点头:“对!对……这是宁公子给的。”
“你看。”张玉庄牵扯嘴角,当真拉出来一个笑,他微微低头,“他对谁都很好。”
阿福看着六殿下这个破碎的笑容胆寒到了极致,不安折磨之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雨帘像一道墙,冲走一干泥泞血腥,就是带不走那些难以启齿的悲伤和绝望。
“你想要什么?”
六殿下如此发问。
阿福愣怔望去,看到一双冰冷的眼正直视自己。
“你怕你的家人被孩子,对吗?”张玉庄继续说,“我可以保他们平安。”
“你要荣华富贵对吗,我可以给你。”
他说罢,又侧首去听话中那冰冷胸腔中可有动静。
阿福看得浑身发凉,被莫名恐惧笼罩,话不成调,求生的本能让他一遍遍磕头。
忽而一声闷响咋在耳边,溅起泥水激得他猝然停下磕头。
阿福一停一动地抬起头,视线缓缓上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泥泞的膝盖。
六殿下即便被封了亲王授金冠加身也依旧不改换道服,雨雾朦胧中,那抹湛蓝裹着泥浆正撕扯得不分你我。
雨水似乎特别乐意顺着这身道服滑落,在膝盖周围砸出圈圈涟漪。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六殿下,那个平日里高贵冷峻的六殿下。
此刻正抱着尸体向自己下跪。
他说:“我都可以给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
张玉庄不敢泄力,好像自己稍有松懈怀中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意识模糊起来,叫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谁求告。
是这个小宫侍,还是那些几乎可以预见的,会因为自己失控而造成的苦难。
好在他此时尚存意思神智,所以他听到自己问。
“你把宁恙还给我。”
第139章 仙城
楔子:
少年相知,此后不肯相认,不晓得那些错过都会沦为悔恨重疾,害得人生不如死。
一时一景,困了一生,放目尽是潮湿冷雨。
相认太迟,遗憾无从说起。残声没能惊世骇俗,听上去也不过如此。
正文:
这是张玉庄成仙的第三十年。
他温和爱笑,时常说些趣事给众仙家听,又进退得当,且貌美俊朗。
这样讨喜,谁人都爱。
因此,他在仙城之上被誉为新晋仙人的佼佼者。
张玉庄尤其喜欢这片高台,他没事就过来扶栏而望,始终带笑。
目光越过无尽虚空,落于遥遥人间。
他知道,那里,无数生灵正在命数洪流中挣扎求存。
“玉庄。”
清脆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他诸多思绪。
张玉庄从容转身,眼如点漆,笑得温和不已,一派怀瑾握瑜之姿。
他看清来人,先礼貌地点了头,才张口:“青艾仙子。”
大家对他这套独有的温和以及行礼方式都很受用,小仙子尚未靠近,先红了脸。
“你又在这里看人间啊。”
张玉庄微微颔首:“是啊,总让我心生感慨。”
青艾仙子掩嘴轻笑:“你啊,都上来多久了,对人间还如此眷恋。”
张玉庄低眉轻笑,不作辩解。
“对了,难殿那边送来了新的清单,今日需要你同我一处整理呢。”青艾仙子笑着凑近。
张玉庄一低头就能瞧见她那美好灿烂的面容,随之点头轻笑:“好啊。”
他们一并行向那处红光高殿。
诺大仙城,只绕着这两座殿堂而活。
银河耀耀照空,簇拥着这座仙界浮空之城。
星云之上,两座壮阔广殿巍然耸立,气势磅礴地占据所有视线焦点。
左侧是命殿,通体闪耀赤红光芒,殿顶金塔时隐时现,仿佛随时要刺破苍穹,以彰显其主宰命运之威。
右侧是难宫,却不同于寻常宫宇,其轮廓陡峭棱角分明,坎坷不已。
两座宫殿之间,是一片广阔的平台,谓之“命途”。这里经年漂浮着无数光点,那是人间众人的明书显现。
其余各处仙家院落和楼阁均围绕这片命途错落有致地呈环形分布,讲究一个花绿柳红生生不息。
天尽头,是一道广瀑倾泄而下,滋养整个仙界。
而这道瀑布,正是人间苦难显现。
其中每一颗水珠皆为凡人血泪,人间有难,仙力才有发挥之处。
他们在云端俯视苍生,不动声色地操纵命运,制造磨难,好保障自己有修炼的资粮。
甚至在仙城出入口,设有巨闸,这道闸门将天地灵力牢牢封锁在仙城之中,不仅分出界限,更是一刀劈出了人仙两界的鸿沟。
仙城美轮美奂,畸形不堪。
所有神仙奔忙于布置苦难,来换自己修行坦途。
张玉庄第一次知道这个规则,是在他登仙那天。
是宁恙死后一个月,三十天。
这三十天里,他耗尽灵力堪堪寻回几片宁恙碎魂。
日夜不歇地护着那些残魂,可他毕竟凡身肉胎,即便修行有为,也扛不住他这么折腾。
终于行至末路,张玉庄深知自己回天乏术,是以用尽最后气力,调动体内最后一丝灵气注入玉瓶,玉瓶绽放幽光片刻,缓缓消失。
“你就在这静静地养着……”
他这一条命消逝之时,天地间忽然莫名共鸣,水汽弥漫在他身边,渐渐变浓。
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散开,金光从天而降笼罩住他。
张玉庄觉得自己意识正被拉扯着上升,周围景象迅速变化。
再能视物时,身前是一片金碧辉煌。
张玉庄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已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更加轻盈强健,低头看去,他不知何时换上了素云长袍,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
一位老者行至他面前,面带微笑。
张玉庄心中疑惑丛生,但面上并未表达太多,只露出些许初来乍到的不解:“敢问这是何处?”
老者笑容完美,温和解释:“此乃仙界,道友,你能登仙实属难得。一来,是因为你在人间修行已臻化境。二来,是我仙界恰有一仙籍空缺,需要补位。”
张玉庄不禁追问:“人间修道者万千,本事于我之上者不少,为何是我。”
老者徐徐回之:“道友不必自谦,你出身富贵又斩妖有功,虽然那妖怪本不该绝,不过他也碍事许久,杀了便杀了。只是,你耗尽性命去救一个残魂实在可惜,否则你现下修为应当更甚。”
这名仙人一字一句十分讲究得体,拈着笑,说着听不明白的话。
难道斩妖除魔不是正义?
老人眼皮一掀,将他满心困惑尽收眼底,是以笑道:“你是新仙,自然会困惑,无妨,时日久了你便习惯了,且跟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时不时指引左右,再解说一番此是何地,那是何处。
张玉庄问:“你刚说那个妖怪不该绝。”
“正是。”老者带他到了一处广阔平台,左右两座高阁对峙而立,“人间要有苦难,可惜人喜欢搞善恶那一套,是以大部分时候需要我们出手,于是便有了妖。”
“妖这种东西执念极深,不讲善恶,不论是非,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很好控制。”
张玉庄强忍心中波澜,又问:“我还是没听懂。”
老仙眼中划过一道深意,上下打量片刻,难掩轻蔑,但依旧端着笑,从容回答。
“你们这些新晋仙人,对人间还是有习惯,习惯那些规则,习惯那些方式。也是这些年不太平,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新人上来。”
“喏。”他扬臂指向右边那座陡峭高阁,“那便是‘难宫’,也是我们规定人间苦难的地方,大到家国,小到婴孩,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难,都登记在那里。”
随后,他又转头指向另一边的红光大殿,“登记之后,会成册送往‘命殿’那里有一处界口直连人间诸魂万魄,便是在那把命撒下去。”
张玉庄看向那个方向,微微皱了眉:“命由天定,那善恶何用?”
“善恶无用。”老者笑眯眯地说,“那是人自己捯饬出来的道理,我们没有承认过。”
他提及“我们”这两个字是,唇角笑意愈深,浑然一种高高在上之感。
“所谓规矩,道理,诸法万物,都是人自己制定的,作为仙,我们从没说那是对的。”
张玉庄听得心中一凛,默了片刻,才说:“因为人间生出了自己的标准,多数向善成了准则,所以你们放了妖怪下去?”
那老仙听了这话眼中才现出赞许之意。
“你很聪慧,我们仙人,乃至整个仙庭都是靠人间的苦难支撑。”
“诚然,仙城之中遍布灵气,然时日久了总于修炼再无进益,仙力需要有发挥之处,是以我们需要世间有苦难可以化解。”
他一言一行坦然无比,显然是发自内心认为这个道理没有问题。
“起初,是没有人的,只有我们仙人。但我们很快发现若是无进益,我们会在绝望中失去力量,更无法长生不老。”
“我们需要一种转换,把自身积累的仙力化作修为,所以我们创造了人。”
“按照我们仙人的样子,赐给他们形象。”说到这他顿了顿,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也可以说是给‘你们’。”
“我们赋予他们智慧和情感,让他们生于地上。可他们毫不感恩,更有甚至居然妄图通过天地灵气上仙城来。”
“自那之后,我们将所有灵气锁在仙城里,可依旧有遗漏,这才有了你们这样的能使用灵力的修道之人。”
“可惜时间久了,总有仙籍空缺,但排布苦难需要仙人,此后才有了从人界提拔仙人的规矩,你就是这样。”
他缓缓道来,语气中带着古老沧桑,也带着不加掩饰的倨傲和冷漠。
几种情绪交揉在他脸上,引得那张苍老皱脸扭曲起来,渐渐地,那些扭曲化为一个残酷笑容。
“说来,当初真不该给人那么多智慧,叫他们学会修行,甚至还树立道德。起初我们并不干涉。但这些道德让本来是邪恶参半的人身,居然自发地往善的方面靠。”
“人善,恶就少了,恶少,苦难也少了。”老仙摇了摇头,“所以,我们又创造了妖,他们不受道德约束,更够直接制造混乱和痛苦,这样才能把人推向苦难。”
“如此,仙人自然能维持。”
一股寒意奔窜于张玉庄四肢百骸,扰得他耳边轰鸣不歇,几次重重呼吸,才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强撑之下,也露出几分狼狈。
就是这几分狼狈,落在老仙眼中,竟成了欣赏。
“你倒是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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