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青岁来说,他有铁律一条:不懂事就是见识少。
世界上只有一种醒悟是真的:那就是撞个头破血流之后的领悟。
当下的谢逢野不知爱恨,只晓得喜怒,三界畏他,亦如对待当年才傲然登天的青岁。
无有敢违逆者。
可在青岁这里,谢逢野不是一个合格的冥王。
打一顿是来不及了,迟早把他丢去人间滚一回。
本想着情劫可以,但他这一场却过得稀里糊涂。
不过,也是从谢逢野情劫之后,青岁笃定了张玉庄才是那只幕后黑手。
因着这一次不仅是冲着谢逢野,更是为了毁掉月老道心。
青岁鲜少去浮念台,几乎不与这位月老来往。
直到成意上仙带着两条姻缘线寻到集英殿。
青岁端坐宝座,面容庄严,也认出了上仙手里捧着的是自己和土生的命缘线。
他平静地问:“上仙这是何意。”
玉兰比他还平静,只说:“我见过月舟了。”
青岁听得明白。
他见过昆仑君,也知道如今的青岁天帝晓得了当年之事,自然也晓得所谓龙神和玉兰树妖的过往。
青岁微微颔首:“那么,这件事和这两条命缘线有何关系?”
玉兰直言:“就当我借花献佛吧。”
聪明人之间无需弯弯绕绕,青岁明白他这是为了谁来的。
青岁沉默片刻,还是起身接下了命缘线,妥当收好,也为此感念几分。
“一来,如今他已转世,前尘尽忘,而上仙自剜禅心相赠,已是魂体难保,希望你还是多顾念自身。二来,谢逢野不是成意,这一句话不是天帝在讲,是他哥哥在讲。”
“他不是上仙在等的那个人了。”
玉兰却讲:“他就是他。”
青岁垂眼片刻,不由想到了土生。
其实于公于私,那是龙神和玉兰的过往,他也无权干涉,只是重来一世,青岁占了谢逢野兄长这一条缘分,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开手不管。
“那么上仙修好魂体,再看要不要续前缘吧。”
他知道这位上仙修了无情道是为重修魂体,这般深情,青岁实在敬佩。
其实他只是对自己的弟弟没信心罢了。
但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要月老在五感尽毁之前证道,一切都还有得谈。
所以将月老设计安排去谢逢野情劫里这个行为,实在太过刻意,像极了那位道君会做的事。
青岁得知消息时,恍惚一阵,于公于私,这段感情都该理智些断了。
他可以为了所谓大局,自己和土生断了,但他没法开口去逼谢逢野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尤其是在百安城命盘那一回,青岁瞧见谢逢野那样不管不顾地豁出命也要去拿那块定情石头。
恍惚间,他看见了当年北山之丘抱着凡人衣衫失魂落魄的土生。
罢了……
可无法得知道君执念,就无法越过天道和他撕破脸。
更不能匆匆忙忙让谢逢野取回龙骨恢复记忆打草惊蛇。
好在月老当真是个拎得清的,自行退出了情劫,也让谢逢野众望所归地发了疯。
但就连玉兰都没怀疑过道君,似乎只要那个魔族一天不露面,就得多背一天锅。
坏名声这种东西,沾染上了,到哪都是一头灰。
青岁真的很忙。
他和上神破了张玉庄一次又一次算计,眼见着道君越来越造作,青岁心里有谱,所以去了幽都。
土生在那里。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和一个凡人还有场未完的元宵之约,但青岁记得。
谢逢野情劫之后,青岁就知道张玉庄开始在明面上动手了,送谢逢野来人间自然不够,土生也要保住。
青岁奔波许久,这么一回头,发现土生瘦了许多。
灯花恍惚,无人知晓天帝相思近在咫尺。
土生如今很敬畏他,哪里晓得青岁此时有多么想抱他。
那些不安无措把青岁一颗心割得有些痛,青岁后知后觉是不是当时百安城自己话说得重了些。
当日命阵起,照出几对苦爱之人求不得的模样。
青岁想让土生好好看,要是来日得以相告真相,也想土生念在他这一颗心操劳多年的份上,莫要记恨于他在北山之丘诓骗那几年。
可眼瞧着土生逐渐皱起脸来,显然思路大错。
青岁有些无奈,下界招一捧灵土上天,身心都给交代了,如今对面相看,也不知土生脑袋里想到了哪里去,战战兢兢的。
可再无奈有什么用,下手封去记忆的是自己。
今日一过……
青岁一想到张玉庄,就气得理智回笼,不得已再次放下那些温软情爱。
趁着土生一时不备,将当年婆婆给自己那块玉化作灵光,稳稳地放在土生魂台里。
又见他这幅委屈求生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了两句。
可青岁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即便土生失了记忆,还能问出:“那谁来护着君上呢?”
天帝恍然一瞬,像是又回到了北山之丘郎朗星夜之下,土生困倦地揉着凡人衣襟,软乎乎地说自己一定能护住他。
青岁把心事一压再压,手指蜷了又蜷,这才控制住没把土生拉近怀里亲一口。
最后盯着他吃下元宵,才算圆了当年未了心愿——单方面的。
青岁得偿所愿,看谢逢野都顺眼了几分,也心平气和地说了一些上神的事。
他再一次去往昆仑虚,也意料之内又在昆仑虚里察觉到了一缕白影的魔气。
干脆如实告知昆仑君,自己幼时和谢逢野流落人间那些日子,一直有一道魔影护佑。
理由是:有人用命护自己,所以他才来保护这对兄弟。
上神听罢,又默了很久,最后哑着声问:“你之后,可有再见到他。”
青岁摇头。
上神呵笑一声,随即笑呵呵地说:“听说魔族在那境内十分尊重他这个大魔头,有什么颜色都往他那里送。”
“若你还有机会能见到他,记得替我问一声他可有背弃于我,在外面勾搭上别人。”
他笑得那样欢快,却尽数散在昆仑虚无边山雪之中。
青岁听明白了,上神这时候已然确定当年之祸,是张玉庄在造孽。
最后听到关于上神和那道白色魔影的消息,是那两声留罪岛的钟响,悠悠扬扬地昭告四方,有一对鸳鸯殒命。
也不知他们重逢之后,可有夙愿得偿。
青岁真的很忙……
*
“君上,君上!”仙童着急忙慌地撞进殿来,碎了天帝一阵清梦。
青岁悠悠转醒,甚至还反应了半天今夕何夕。
不世天一战之后,谢逢野果然以身应验昆仑君当年鬼神一说,神体尽毁,万幸留住鬼身,只是损耗得厉害,只能泡去幽冥海里,何时能醒,全看造化。
能活就好,青岁也不指望谢逢野什么了。
毕竟,他能大梦一场以作修养,可青岁身为天帝,既要定时消耗龙气去养那个死鬼弟弟,还要重建满目疮痍的不世天。
中途还带领众神仙平过几场妖鬼反扑的仗,拨乱反正之后,作为威严敦肃的三界至尊,青岁还要不留余力去安抚众位神仙的情绪。
更重要的,吸取旧时经验,青岁拎着那团被回炉重造的天道教育了许久,好在这是张玉庄道心所化,很好教。
也亏得谢逢野这么一撞,散去天道那些执念怨恨,如今这个天道娃娃化了人心,很好讲话,甚至相当有悟性,遇上难以落实的法则,还能变通一二。
教育完天道,青岁还要去幽都安抚鬼众,包括但不限于玉兰、宁恙、甚至小古。
同龙不同命,谢逢野可以随时随地发大小疯,但青岁是天帝,需要面面俱到。
天帝是不能累的。
青岁真的……
心血距离生生熬干就只差临门一脚。
唯一这么点闲暇,青岁要稳着灵力养护土生。
龙神化出真身为众神仙挡住天罚,青岁认为理所应当。
他既做了天帝,享受万千敬重爱护,也得此权利可更换规则。
那么天罚临头,他自然应该庇护众生,哪怕死在天罚之下,也是他尽力而为。
因上拼命,果上随缘。死了,也就是死了。
万般尽力才能无怨无悔。
可土生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来挡在他前面,血肉消散的画面在那一时刻缓缓放大。
青岁又看到了当年龙族之祸时,那个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小金乌。
好像,无论在哪一种境地,始终会有一个人,比青岁更爱自己。
看过张玉庄的业障之后,他依旧不能原谅张玉庄,但能理解他。
如今他养着土生魂身,和当年的张玉庄处境一样。
非得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他比当年的张玉庄多了几分运气。
青岁在有能力的时候,遇上了想要爱的人。
好在当年为了以防万一,他怕自己要是没斗过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那么土生就更不该想起这段缘分,所以当年施下这道禁制足够厚实。
又好在。
彼时上元节青岁用那婆婆一块玉沾染龙气镇在土生魂台,他不知此去可还能再有相见之时,也算了却自己的私心。
天罚砸过来时,那道封印土生记忆的法障挡出了大部分伤害,剩下那块玉凝聚龙气在生死关头笼住了土生,没让他就此消散。
婆婆救了他的爱人。
如今土生已能化人身。
可他还是没醒。
青岁近来神思疲倦,难得消停一段日子。
想着想着,他才想起来是不是有个小仙童把自己叫醒了。
转目望向门边,果然有个小仙童,他神色焦急且不顾体面地握着灵笺一封。
“君上!”小童见君上终于注意到他,激动地上前几步,“幽都传来两个消息!就是……有好有坏。”
什么时候听见“幽都”这两个字,自己才能不头疼呢。
青岁如此想着,问道:“怎么了?”
小童深吸一口气,嘹亮汇报:“冥王殿魂魄凝聚了,他回来了!”
他如此激动也情有可原,与天道血战一场,谢逢野是如何保全大家的,有眼睛的都能瞧见。
因着大义赴死,冥王殿如今在不世天的声望水涨船高,仰慕者众。
“嗯,冥王回来了。”青岁点了点头,揉着脑袋问,“那好消息呢?”
小童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青岁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表情也随之严肃几分:“冥王回来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他怎么了?”
这才熟悉的天帝,小童赶紧站直身子,不敢怠慢:“冥王殿他,他不记得月老了。”
小童说完,自个都觉得邪门。
毕竟,冥王殿为了月老,那可真是疯得毁天灭地,爱得那么死去活来,不世天众神仙谁没被这段感情波及过。
不过就是又死了一回,难道就不爱了?
小童偷偷瞄君上表情,却见自家君上依旧是八风不动之态,不禁心里暗自夸赞一番。
青岁沉着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小童应声退出殿外,不愧是天帝,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都不能震撼他分毫。
*
冥王殿回来,堪称脱胎换骨。
往日里那个疯魔癫狂、我行我素的冥王消失了。
被一位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公子所取代。
即便顶着相同的脸,穿着一样的衣裳,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大家都觉得见鬼了。
况且,谁不知道冥王当年多么讨厌上不世天来,被此处仙灵之气一激,那鬼气就更不要钱一般往外冒。
如今依然鬼气大作,但众神仙居然从凌绕在冥王周身的那些鬼气中瞧出了……温顺?
再搭配冥王如今这幅彬彬有礼之态。
好怪。
比以前更恐怖。
冥王殿有如此之变化,大家也难免将视线挪向月老。
据不可靠消息称:月老苦守幽冥海数年,寸步不离地守着冥王鬼身,可这死鬼一活过来谁都认识,就是不认月老了。
月老心灰意冷,浮念台也不要了,自个回了不世天,如今独处一座无名仙殿,好不寂寥。
可这事,怎么琢磨都不对。
要说冥王不记得月老,可又成天往不世天上跑,不知多少位仙僚见证过冥王殿一次又一次和月老“偶遇”。
冥王殿当真有本事,神出鬼没于每一个月老可能出现的地方。
仙池回廊遇着,冥王殿大老远赶过去寒暄,动作刻意得很,偏偏话出口就变成了客气。
“上仙,幸会。”
月老呢,也是微微点头致意,旋即离开当场。
再据不可靠消息称,冥王殿当时似乎脸黑一瞬,但恢复得很快,以至于没能瞧明白。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
隔着好几百步的偶遇,总是结束于礼貌客气。
“上仙,又遇见了,这花园景致甚美啊。”
“嗯,那冥王殿多逛逛。”
或是。
“上仙,没能想到在这能遇见你。”
“嗯,我这就走。”
还有。
“上仙……”
……
奇了怪了。
大家不明白,这冥王殿当真这么闲吗?
明面上确实如此,但谢逢野去了集英殿,关了门,落下法障立时就原形毕露。
青岁埋头于公务,都懒得瞧他一眼。
谢逢野自来熟地先去探看一番土生,再开口抱怨:“我说,你总得帮我吧。”
青岁面无表情地反问:“哦?敢问冥王殿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你少给我来这套。”谢逢野懊恼地在殿内踱步,来来回回,活像个怨夫,“玉兰他……哎,他就没来找你表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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