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要像得了失魂症一般暴怒。
就像被下了诅咒。
如此狠戾对待俞思化已不是第一回,便连梁辰乃至幽都鬼众,都没少受他怒火牵连。
今日他怒意灼天地赶回来,瞧见鬼众正欢欣结队。
他晓得自己暴怒之下要辜负这些忠诚。
也知道俞思化凡躯受不住自己这暴怒一摔。
这样是不对的。
可他还是做了同往日一般的选择。
谢逢野又灌了一口酒,也不知说与谁听:“……我好像是病了。”
“道歉。”侧塌上忽地传来声音,冷清清的。
谢逢野没听清,他用手背抹去唇角酒痕,循声望去:“在讲什么?”
俞思化闭着眼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说得直白清晰。
“你给我道歉,我就能醒。”
第26章 唤世
“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谢逢野自嘲地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越发堕落,竟要和一介凡人来闹情绪,拉扯脾气。”
他好声好气地哄起孩子来:“我向你道歉。”
俞思化:“具体些。”
谢逢野挑了眉:“道歉让你这般不懂情爱的小公子听去些痴爱情怨,我很是难为情啊。”
酸涩如同潮水,起伏无定数,像是夕阳暖暖铺在细沙之上,迎来送往潮涨潮落。
好心情总是在最后出现。
冥王这是……开心了。
怎的像个孩子一样。
“一介凡人又如何?”俞思化坐起来,先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颇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传说中生人不得入,统御天下万鬼的幽冥司。
他闲适地问:“你现在不怀疑我了?”
“命簿查不出,自然是我错了。”谢逢野放下酒,招手唤来一杯清茶,权当漱口。
“冥王如此身份,只是道歉怕是不够。”俞思化思索着说,“不如,不伤纲常不损道德,允我一诺?”
他绽开一笑:“神仙应当,都喜欢有人求愿吧。”
谢逢野应了。
至于冥王方才那酒意驱使之下掀开的故事一角,俞思化没有再深问下去。
他只关心百安城如今该怎么办,亦或是方才听到的阳寿没还回去。
“既然说先前那位仙官有意引你入幽都,如今见你如此,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俞思化逛了一圈又回到谢逢野身边。
这处殿宇凄寒得紧,他不喜欢。
“我说与你听。“谢逢野往后仰着脖子歪头看他。
俞思化点头:“嗯。”
谢逢野毫不留情:“你也敢听。”
像是刚才那些瞬时伤怀不过只是条细不可看的烈风,匆匆展露过一角就要被收回去。
俞思化放松地露出微笑:“你既然不远千里带我从人间来这处走一趟,不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谢逢野笑了两声,为他的聪慧。
“俞玉兰,干脆剖了你瞧瞧腹中肝胆倒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能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才想起来恐吓威胁,怕是没用了。”俞思化抬起脑袋想去看看这玄光殿倒底有多高。
瞧他下颌线柔柔和和一笔,延伸下去,更显得脖子白皙秀颀。
若含风傲枝,在此间无尽幽黑中,净美得格格不入。
他注意到谢逢野正看着自己,还以为他又要如往常一般打趣自己东瞧西看上不得台面,故而牵动嘴角笑笑:“没见过世面。”
这般人物,蕙质兰心傲雪凌寒如柴江意。
分明,俞思化虽有清冷傲物之气,可血肉里仍带着少年心性,活泼许多。
同江意那般端方律己出尘无双之人,没有半点相似。
一个是韧质美玉,一个是亭亭玉兰。
如何能像。
这个念头才出,倒是吓着了谢逢野——自己已经疯魔到连曾孙子都开始乱作比较了吗。
他略显狼狈地收回目光,顺着话讲:“我就是在瞧你没见过世面。”
俞思化不回这句,目光落到谢逢野面前的案台上,瞧着封皮上写着“百安城”二字的那册。
“其实,你不急着去解决对你有祸害的人,是为了告诉我别的事情。”他在谢逢野略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将那册子拾起。
“若要从头来细说,你应该还是想告诉我莫要同妖怪太过亲近。”
“对吧。”
他抬起头来,星眸染墨,似要直直看进谢逢野心里。
有个无需开口就能读懂你想法的人,还能在不损害彼此颜面的情况下将问题说明,这种感觉很奇特,十分容易引起共鸣。
可惜,谢逢野胸腔处,空了一块。
“尊上!你还没死呀!”
谢逢野刚要说话,就被这声亲切的问候打断。
俞思化回身,瞧见殿外欢欣地滑入一抹倩影,云青釉色衫裙,额心用细链缀了颗俏色红紫碧玺,衬得少女模样灵动无比。
她也瞧见了俞思化,灿笑中眼睛一亮,压下许多惊艳才问:“这位哥哥瞧着眼熟,我像是见过的。”
一句话,婉婉转转地说了十八个调子。
俞思化却听出些别的,他和煦道:“姑娘也喜欢看人间书。”
“哎哟。”经他这声,孟婆害羞地捂了脸,“好久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差不多行了。”谢逢野打断她,“姑娘芳龄啊,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了吧。”
孟婆“哼”了声,故意朝俞思化挤眼睛小声说:“不解风情。”
俞思化被她逗笑了。
谢逢野:“……本座听见了。”
“尊上又没有聋,你定然是听得见的。”孟婆道,“刚才我查过,许是先前月老附身于小公子,残留些灵力,是以如今能驱使浮念杖……吧。”
她说得不是很确定,但就目前来看,这已然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了。
俞思化偏头去寻谢逢野:“……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吗?”
他被附身过。
还是月老。
谢逢野朝他笑笑,没有半点想解释的意思。
孟婆静静看过他们这些眉来眼去:“属下是来禀告您,那个到处横冲乱撞的仙官找见了,不过,您要是再去晚些,他可能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孟婆意味不明地看了俞思化一眼,笑说:“有个很护短,本事又大的妖怪杀过来了。”
“就是那个,遍寻不获的蛟龙族遗孤。”
“银立。”
谢逢野和俞思化齐齐出声。
孟婆合掌惊叹:“好有默契!!”
她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尊上!属下觉得这小公子就不错,您要不改嫁吧!”
孟婆端了架子,摇头晃脑地念:“有道是天涯何处无……”
“——你的嘴若是不要,可以尽早告诉我的。”
“你就是吓我!你敢动我,梁辰定要反了你!”
“现在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
俞思化就在一旁挂着浅笑看,原来,那个在人间被说得阴狠无比的冥司,是这般的吗?
如此上不威,下不尊的场面实在另类,却瞬时让这漆黑幽寒的玄光殿亮堂了几分。
或许之前他们尊上郁思不得解的时候,身后有他们在想尽办法地欢笑逗弄。
怪道,谢逢野性子如此活泼。
说来说去都是被惯的。
直到谢逢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面,俞思化还没收回眼睛来。
“喂。”孟婆到他面前招了招手,“他已经飞远啦!”
俞思化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瞥见殿门处露出两个脑袋,正是一路奔赴过来的小仙官。
孟婆熟络地招呼起来,她拈指做翻花摇掌,风从袖出,吹向满殿狼藉,不出片刻就将杂乱的玄光殿收拾整齐。
还不忘回头朝俞思化自夸道:“厉害吧!”
两个小仙官十分捧场地热烈回应,让孟婆好心情地笑起来。
“幽都没多少姑娘,这可累坏了我,收拾整理那些个糙鬼粗怪的都不成。”
她絮絮叨叨地逛了一圈,确定玄光殿此时当真干净如初,才满意地晃回俞思化面前,好奇道:“你就不着急那个叫银立的妖怪吗?”
小安惊呼:“是那个银立吗!”
阿疚:“天上地下还有几个蛟龙族遗孤。”
比起他俩的惊诧,俞思化反而面色平静地说:“冥王方才约莫正要同我说此事。”
谢逢野虽然性情直白喜怒随心,但只有一件事情上总要说些忽讥讽冷言,多念几回,听者自然有心。
想他此去特意留下孟婆在此,也是要说明一二。
“或许这话不该由我问出口,可事关相伴多年的朋友,还有祖母,只好冒昧问了。”
孟婆闻言,眸中燃上些奇异的色彩,欣赏地看了面前的小公子半天:“之前听梁辰说,你为了保一只花妖,竟然愿意用身做承托,彼时我们还打赌呢,这般故事,定是他被尊上诓骗了。”
“如今见你,或许真是如此。”
孟婆退开几步,挥臂画圆,灵光飞舞堆砌于她和俞思化之间,幻成层层叠叠数栏符文。
俞思化瞧不明白:“这是……”
“这是为了让我接下来说的话能有些氛围。”孟婆说。
她讲,鸿蒙时,天地灵气充沛。
孟婆声音染上故事感,悠悠远远地讲:“当年啊……”
“什么阿猫阿狗阿鸟的都能成神为仙,所以现在不世天才有那么多废物玩意。”
俞思化:“……”
阿疚、小安:“……”
好像被暗戳戳的骂了呢。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孟婆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安抚道,“不是现在。”
后有道生,修而稳固本心。
“但总是有些愣头异类不走寻常道路另辟蹊径,邪魔就这么来的。”
自此阴阳对立而乾坤郎朗,善恶成形,罪当该赎。
“但是呢,即便天理昭昭,还是有不服气的,所以怨气经年累月而存。”
“赎罪就简单啦,轮回嘛,神仙之下为人,人下为畜生道,之后是妖。”
“总之呢,你上辈子越坏,下辈子就越狼狈,只有及时醒悟心向正道才能重新拥有修道的资格。”
“自己才能救自己。”
俞思化听明白了些,他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字符,说:“所以,妖怪人人得而诛之。”
“是了!”孟婆合掌道,“搞不好你现在心疼可怜的某个小妖怪,上辈子是吃人喝血的大魔头哦!”
俞思化直接问:“那银立呢?”
“唔,他呀。”孟婆歪头说,“他们那族比较特殊,就是造孽造得比较早,好似在不世天。”她贴心地停下来做讲解,“不世天你知道的吧,是上面那些。”
“蛟龙这一族,早在不世天还没存在的时候就造了孽,估计还是翻海闹天的大孽,至于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有很老很老的老神仙才能知道了。”
“总之呢!妖怪是没有资格活得有尊严的,更没资格去同人或仙攀情谈爱。”
孟婆声音清脆,用最无邪的模样说着残酷字眼。
不知何时,俞思化袖里的手握紧,他缓缓摇头:“可是,既入轮回,就没了前世记忆,这般叫人赎罪,实在不公平。”
“人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不记得的罪而受苦?”
“缘分是很不讲理的东西。”孟婆撇撇嘴,“这个就是天道规定的了。”
“天寿无极,或许这样的规矩,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改变不了吧。”
生来就要去赎自己不记得的罪孽。
这样的真相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展颜的故事。
“所以呢,还请小公子你呀,要时常记得,妖怪都是不值得被可怜和同情的。”
“虽然不知银立为何要如此护你,但你也不要可怜他。”
俞思化说,“或许,我做不到。”
“你若这样说,倒叫我好奇起来你和他的故事了。”孟婆歪头打量他,“可是,妖怪就是不值得同情的。”
倒是两个小仙官听得眉头紧拢,他们是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幽都孟婆,可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了些。
“岂不知天道慈爱,哪能这么说!”阿疚还是没忍住。
孟婆笑容凝了一瞬,念道:“慈爱吗?我不觉得。”
“那是你身在幽都看遍生死!自然不觉得!”
阿疚情绪激动,小安想拦已来不及。
“你都不知道妖有多可怜!”
孟婆轻松笑笑,歪头道:“可是,我是妖啊。”
“诺大幽都,魂来自要过忘川奈何入轮回,所谓鬼众,不过都是尊上千万年见收留的无处可去的妖怪罢了。”
“或许,收留妖怪是当年昆仑君教得好,我们老大也就学了来。”
孟婆笑得灿烂明艳,恍若局外人:“但尽管这般,歪头不也还是会说幽都不近人情吗?”
这里每天上演死别,这里万物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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