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般呢……”
“分明是想害他性命,到头来,竟成了拿命相互护。”
“终究,是我害他进了俞家。”
“他不知道我有多对不起他,就像我不知道身为妖,想活下去究竟错在了哪里。”
那年的妖怪没能经住活下去的诱惑,同那邪魔一处诓骗他去取来一缕柴江书的头发,竟害得他惨遭饿鬼蚕食。
银立那一天强行立死契,只是为了赎罪。
汹涌澎湃的乱咒在经脉中奔涌,百安城数万人阳寿反噬,将他炸得都来不及灰飞烟灭。
最后的时候,他掌心凝了灵光送到谢逢野手中,好让他看清那天之事。
至于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歉意,成了支离破碎的流光,盛放在千里浮屠花海上空。
第29章 戮仙
银立就这么生生消散在谢逢野面前。
早一刻,谢逢野还当场卖了个人情,热络地拍着这个有龙族血统的妖怪肩膀,让他事了回去跟俞思化匀着命过吧。
他知道昆仑虚那老怪物手里有银立残魂一抹,是以正准备寻回卖个顺水人情,毕竟护着俞家就是护着柴家。
他和银立,若非来这百安城,估计都没机会打照面。
此时的冥王也不是很想帮青岁把人带回去。
他和银立实在说不上熟悉,连话都来不及说几句。
就知道他是一个五官肃敛的锯嘴葫芦,约莫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地做了多年俞府管家;一声不吭地拿自己的命去换着玩;最后再一声不吭地扛了数万人阳寿反噬。
谢逢野瞧着身边那处空荡荡的地方,莫名失落起来。
他真的该死吗?
冥王殿实在想不明白。
崔木就不一样了,今日幽都殁一个他就能开心一分,此时更是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
吵得谢逢野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腔中像是有什么情绪快要土崩瓦解,非要将他的理智推到暴怒边缘。
手指中还有团灵力,银立身销之前将它送了过来,它领着传递回忆的职责,孤寂又倔强地散着银色光辉,照亮一方黑境。
灵球尚且残留着温度,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歧崖之上,死魂长明未熄。
谢逢野收回目光低着下巴,隔着鬼众和天兵同俞思化对视。
银立既然和俞思化结了生死契,就算此番他散尽寿数抗住反噬,在这契约的另一边,俞思化也不可能全然不觉。
果然,目光的尽头得到了迎接。
方才风驰电掣一瞬,狂风卷山掀海而来,推开了旁边两个小小仙官,急冲冲扯碎了他头上的木簪。
墨发瞬时散如瀑布,鬓边几缕烦恼丝竭力地朝着起风的方向探身。
方才骤亮一瞬,狂风大作之时。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酸涩感不断地冲击喉口,眸里含悲。
须臾之间,他命里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挽留不得。
崔木在狂笑:“哈哈哈哈!真是可悲呐!我……”
“——噗。”
谢逢野拢指催风而去,将崔木嘴巴炸得血肉模糊。
掌心那团灵光仍在鲜活地跃动,却像是长风万里之上挣断了线的风筝,忽高忽低地带着记忆飞回那一天。
当年之事,银立只来得及说完半截,他们蛟龙一族受龙族之祸牵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穹暗淡,阴郁之气常笼大地。
龙族所在的万阳府境内,赤地千里,仪水之滨草枯木尽,赤流淌了近千年没有变浅。
万阳遭戮,遑论蛟龙族。
银立自然也在其中,突蒙大祸时,他已能记事,双眼还带着烂漫天真,却见证了族人们的凄惨下场。
在那段年月里,不世天从未停止追杀。
他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从此开始无止境的流浪。
东躲西藏露宿荒野已是常态,更别提灵力残缺偶有掩盖不住真身的时候,他进了人世就会被当做怪物驱赶。
追杀、冷眼、嫌恶,唾弃。
这样的日子不仅是银立在过,也是青岁带着谢逢野熬过来的。
实在太久了,久到谢逢野都忘了那段时光里,他们兄弟俩是怎么度日的,但他始终能记得,青岁堪堪能化形是不过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那个孩子常常无言仰头,他眼里的天空并非湛蓝清澈,而是一片血海汪洋。
这段血腥而残酷的历史一直延续到青岁修为大成飞上不世天那日。
万阳府重得光明之日,青龙破空之时。
那天青色罡风以不容拒绝之态席卷了麻木多年的不世天,灵光刺目难以直视,青龙势不可挡地蹬云而上,再携泼天怒火从万里长空俯冲下来,撞开那座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多年的集英殿。
众仙才看见那个千年来不曾开启的高耸宝殿中,先天帝已然生枯于其中,魂归于天地。
不世天这么许多年里,竟不知是在听谁的命令。
青岁撞破这桩泼天丑闻,却没有众仙意料之中的发作报复,而是继续用决心和毅力投入修炼。
他实在太过安静,好似那带着血海深仇撞进不世天的巨龙不是他。
青岁如何成为三界首尊,这事他从不愿提及,谢逢野也不多过问。
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年里,不世天就下了诏令,停下一切屠戮追杀。
这项所为何人,不世天里那些神官们心知肚明。
换种说法来讲:“苍天厚土之内,还能剩几只龙。
青岁在上,下有弟弟养在昆仑君座下,而不世天众仙不得擅入昆仑虚这是铁律。
是以,传至四海八荒的诏令只可能是为了救那个蛟龙族的遗孤。
青岁也从未放弃寻找银立。
但就目前来看,银立显然不知道。
疲于奔命让他没有旁的精力去关心不世天发生了怎样的巨变,但凡稍作停留,那些穿着天兵光甲的追杀之人转眼就到。
更别提总是紧跟身后的雷劫。
他就是在这般无望境地下遇着了俞思化,最开始,他羡慕这具小小的身体可以挡住雷劫。
既然动过想要将他身子夺过来的想法,那定然也做过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个小乞丐的身子虽然瞧着瘦弱,却似有深厚法障在外加以保护,无论如何都拆破不了。
时间久了,小乞丐也习惯身边总是跟着他这么一个长角的妖怪。
一人一妖这段来路不明但殊途同归的流浪也算和谐过一段时间,小乞丐会贴心地将妖怪头上的角捂住,两人结伴并行于百安城的街头巷尾。
银立借他避灾,小乞丐也得了个朋友。
直到……
“喂喂大妖怪!我们今晚可以去酒楼吃饭了!”
小乞丐欢欣地来跟他说,银立手里还捏着契。
那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族,言说今夜要从俞府取一样东西,但需要银立破了俞府外面的法障。
本来,在人间不该有这般密布真龙之气的法障,银立也不知是何人设下,如此护着俞家。
但作为半个同族,他去解开确实要省力得多。
只要小乞丐拿了柴江书的头发,那魔族便会引饿鬼前去分食他的灵魂。
“待他魂销神灭,你自然能寄身其躯壳。”
那魔族用了易容幻术,将自己打扮得丑陋可怖,粉白的脸坠着血红的裂嘴,双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片空白。
他看过来时,嘴角总是扬着诡异的笑,声音哑如在磨砂石上滚过,低似诅咒。
银立想,他同这小乞丐不过数日之缘,只要狠心过这一次,便能一直太平安乐下去。
这是笔划算买卖。
可是那如血夕阳下远远招手的幼小身影,像是无形细线一般扯住了银立的心。
动之生疼。
可他还是去做了。
那法障虽是真龙布下,但似乎许多年不曾回来用灵力加持,是以寻着漏洞往里反推蛟龙灵力就能很容易地破开。
即便如此,银立还是疲累得几乎难以行走。
远远地瞧见孩子从风雨连廊奔过来,离那道提早设好能夺去他性命的陷阱越来越近。
三步。
两步。
最后一步,他停了下来。
那白面魔族负手于他身前催促道:“怎么还不过来?”
小乞丐捏紧了手心,低头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如果有很多人都阻止你对不认识的人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是不对的。”
孩童这般言之凿凿要拒绝,要毁约,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停在了最后一步。
银立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想鬼神魔都要坚守承诺,既是约定好亲自递来头发才会杀了小乞丐。
如今这局面……他该是无事了。
银立身子越来越虚弱,隐匿多日的疲累潮水般涌上来,他忽地什么也不想要了,松开手抛去和魔族立下的契约。
他退身一步:“我不参与了。”
正要离去,却听得那沙哑之声提醒道:“他不过凡人一个,违背契约我是奈何不了,至于你……”
银立本以为是要报复回来自己头上,却不曾想他伸手朝前一捏,将小乞丐的身子腾空召来握紧,不顾孩子无力痛苦的挣扎,生生捏出咯吱的响声!
随后左手舞着宽袖指尖蘸灵光画符,瞬时周围阴风大作,从墙壁檐角还有树干乃至假山石中,钻出了一滩滩黑色泥浆,歪歪扭扭地化成人形像小乞丐扑了过去。
黑泥淹没孩童的脸最后一刻,那魔族扭着小乞丐的脸转向银立,桀桀笑道:“你可要记住他的脸,痛吗?都是他的贪心才害得你这般!”
“若他肯多想一些,你都不至于这般!”
再后来……银立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催动全身上下每一处残留的余力。
打过。
抢过。
没保住那缕头发。
也没完整地保下小乞丐的魂魄。
那魔族分明能让他们俩都毙命当场,却如玩弄猎物一般匆匆离场。
银立就这般抱着小乞丐枯坐许久。
直到命契成约,光轮照亮了半个百安城。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也重新用自己的灵力补了俞府法障。看着小乞丐被俞家收留,有了名字。看着他长大成人。
看他……少了一魄而变得越来越清冷淡漠。
中途还是会有妖怪前来,或是好奇,或是想要利用俞思化这能见鬼神妖怪的能力,都被银立困在了府中,翻不起水花,也不能再离开。
在此期间,俞思化从未开口过问,全做浑不知晓,就像当夜没有发生过那血腥痛苦的一幕。
银立就这般终日在歉疚和悔意中度日,连续耗尽魂台之力让他迅速变得衰老,更别提还拿魂树养着俞思化的命。
许多时候,他都想问出口。
可他没切身体会过饿鬼噬魂夺魄,怎敢去奢求一声原谅。
妖怪,或许自来就是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原谅的东西。
但好在他这低贱的身子里,有半份龙族血脉。
好在,他能散尽寿数保得百安城中人。
好在,他也保住了那个小乞丐……
有些妖怪做事,愣头愣脑,从来不顾自己。
谢逢野迟钝地眨了眨眼,张开手掌时,指尖带了些细细密密的颤。
有怒意在四肢百骸内疾奔,熊熊烈火熬成地狱烫着肝胆。
俞家的法障是他当年情劫之后鲜少能清醒理智做下的,可之后奔走于寻人,多年不曾回去过。
若他回去过……
银立回忆里那魔头的笑语:“若他能多想些,你都不会这般。”
若谢逢野今日不以玩笑态度相待崔木,若他肯先去看一下百万人寿数……
还有,自始至终,那魔头就在踩着谢逢野情劫的步子陷他人于地狱。
细细算来,已在暗处纠缠了他百年。
桩桩件件,实在难以说明为得什么而发怒。
谢逢野怒振五指重重往下压去。
瞬时降临的幽冥之气将正在缠打不歇的鬼众和天兵死死控制住,身在其中,只觉得眨眼都困难。
“闹得差不多了。”
歧崖一片死寂,唯有长风催动冥王衣袂发梢。
他催动回霜啸雷而立,冷冷地瞧着崔木。
崔木因这凝视心头惊凉,却很快调整过来:“我如今还未行堕仙之罚,你也不能让幽都担上戮仙的名声吧。”
他似乎对于自己今日能全身而退十分有把握,且心头还浮着亲眼见到银立身死魂销,傲意冲撞之下,他压低声音说:“今日我身离幽都之时,便是法阵启动之时,可惜,冥王拦不住我。
谢逢野闻言,唇角却缓缓攀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以为我会担心天道罚我?”
崔木反问:“你若不担心,那你等什么?”
冥王半晌没有动作,直到梁辰去而复返。
“尊上,未寻得昆仑君身在何处。”
“再去找。”谢逢野说,“找多久我都能等。”
崔木发出声怪笑:“我说呢,原是在等着昆仑君用那抹蛟龙残魂来救场啊,可惜,那老头最近似乎也在自顾不暇啊,听闻如今可是连露面出浓雾稍得喘息都费劲。”
昆仑君私心之下帮了冥王多年,三界皆知。如今在崔木看来,只要谢逢野这边能折损一人,他此行就是赚了。
如何能不开心?
谢逢野漠然地看着他,不回话,只让梁辰接着去找。
“是。”未等梁辰重新离开,他身后未来得及合上的幽冥门内忽地跃出一名青衫身影。
快若雷电,倩影似风。
孟婆不能离开忘川,否则便要受噬心之苦。
这是要命的。
但她此来阵仗,为的也是要了崔木的命。
“幽都不能戮仙,我一介妖鬼便来破戒了!”
竭力一击,灵光化剑从天而降!削了半壁歧崖,直砍崔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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