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之前百安城曾遭动荡,还闹了场极为厉害的饥荒,彼时城中尚未有城主,良氏也不过是这一代较为有名的世家。
只是后来城中突然是出了个英雄,在外联合将军,在内携手良氏少主,他们在饥荒中抚慰民心,可谓是惺惺相惜。
最终平定的乱局,成就了两位英雄。
俞思明说这位英雄是祖母的弟弟,但他们这一辈也要唤他一声祖父。
——据说他是入赘进的柴家。
后来柴氏改姓,同他也有关系。
良氏自那场乱局后受封当了城主,而祠堂里也始终供着当年那个对自家先辈有过救命之恩的英雄。
据说这石像乃是先城主亲自雕刻,因着饱含感念之心,所以雕得惟妙惟肖。
至今,那尊石像在良家后辈供奉之时,都是受的头香,可见良家对他尊重至极。
听管事的说,昨日便是来了一位公子,自称当年那位英雄的后辈,云游至此。
如今的他潜心修炼,已算得上半步仙人,更是卜卦算得良家有难,所以不请自来相帮。
俞思化是听明白了,但还是觉得不对劲。
想二哥曾说过,当年乱局之后那位人物就消失了,还让祖母等了许多年。
如今从何处凭空冒了个后辈出来?
他维持着笑,点头道:“既如此,还是劳烦管事的代为引路,我也想见见他,就当长长见识了。”
“少年您客气了。”俞良两家本就因为祖上这些交情亲厚非常,如今俞家小少爷还愿意如此和善相助,更是两家缘分的延续。
岂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
“您也是咱们府的贵人啊。”管事的感慨道,“要说起那位公子啊,身段可真是潇洒绰约,颇有大侠之风,举手顿足也可感威风气势。”
“长得……”管事的偏头瞧到一直跟在俞思化身后的那位黑衣公子,当即眼睛一亮。
“长得就跟它似的。”
谢逢野没有半分惊诧之色,毕竟当年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只有一件事他不信:说什么诚心满满饱含感恩雕刻石塑。
当年的良氏少主分明就是一个沉迷于石刻的二愣子,天塌下来都学不会感恩二字如何写的人。
雕石刻纪念他谢逢野?
冥王殿冷冷扬笑不语。
俞思化:?
管事接着还摇了摇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虽然那小公子长得确实有些一言难尽,但身姿是脱俗的呀。”
谢逢野没能反应过来这个一言难尽,才发觉、现管事那根目光是绕过了他,看向他身后那个蟾蜍石雕。
再辅以声情并茂地说明:“这尊蟾蜍也是先家主所刻,可见他对兄弟感怀之情有多么深厚。”
第37章 意来(二更)
管事引着他们进了正厅,奉好茶便请稍作片刻。
直到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俞思化才对谢逢野说:“时间应该足够,冥王若有要紧事,便去吧。”
谢逢野正盯着窗边那盆素玉色海棠出神,听了这话嗤笑道:“现在又知道我是冥王了?”
说罢,还是将魔爪伸向花茎,揪得一窗台瓣叶飘零。
他嗑瓜子似的捧着花瓣,自顾自嚼起来。
“我没什么事,就想跟你来凑凑热闹,也顺便看看你这小少爷是如何长袖善舞地游走于权贵之间的。”
俞思化抿了抿嘴角:“这好像,不是个什么很好的词。”
谢逢野挑眉反问他:“难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一记秋风肃杀穿堂而入,吹帘掀帐,厅内再也无人说话。
俞思化转过脸来,心道:再管这个神仙,自己就是有病。
直到外面脚步声渐近,俞思化率先站起身来,谢逢野就嚼着花瓣坐在原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门边。
见来人不过三五个,在最前面的是个眉目英朗的中年男人,眼底挂着乌青疲色,但脸上又隐隐能见红光。可想管事所说那“仙人”的到来,确实给了这个父亲不少希望。
又瞧他嘴上挂了一排修理齐整的胡子,显然十分在意仪容整洁。但身穿墨色直坠长袍,打眼瞧去好似道家人,还用玉腰带收了身,脖子上还挂着菩提子。
病急乱投医,情急乱拜佛。
看起来信仰有些复杂,想来也是因为自家公子之事,怕是哪路神仙都求过了。
听俞思化朝他喊了声伯父,谢逢野就晓得这便是如今的百安城城主,良叶。
谢逢野还想接着往良叶身后瞧,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假扮当年的山蛮子后代。
奈何良叶身量太高,谢逢野只能瞧见一团被粗棉布巾裹着的发冠。
“这位是?”
谢逢野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良叶倒也不是个会拿权势压人的,不去强行要求定要对他毕恭毕敬,这点倒和他们族上先家主很像。
见有人坐着打量他,想来应当是跟自己这个小世侄一道过来的,所以朝俞思化和煦发问。
“他是……”
“是城主你请我来的呀,让我来给你家小公子办冥婚。”谢逢野站起身来。
良叶稍稍做愣怔,去看身旁的管事。
这谢掌柜不是拒绝了吗
管事的也是一头雾水。
俞思化也转头看他要怎么说,见谢逢野一改常态地轻松笑起,好似全然不记得当时曾冷脸拒绝城主家仆的事情。
“当日是我糊涂了,才醒过来贸然见着有人上门相谈,还以为是拿我取乐,这不,听到是城主亲自有求,我这不就巴巴地过来了。”
只要他自己不别扭,他就不在乎。
“冥婚呐。”谢逢野边说便绕过几人,看向良叶身后那个人,“我很熟的,帮帮你呀?”
他挑着眼尾往那人身上一通乱扫,再热络地问:“这位如何称呼?”
管事的说得还是太过含蓄了些,此人实在貌丑,像是□□成精之前被按扁脸。
眼睛嘴巴眉毛敷衍地铺在脸上,乍看去好似个年岁已高的砧板。
那人有些本事,但不多,面上约莫觉察出身前这个或许是同行中人,面上和善稍隐去一瞬,才重新笑起来。
“贫道法名光如。”
*
“那是个熊妖。”俞思化平静地说,没有加半分询问的意味。
毕竟那圆耳腥臭实在遮挡不住。
谢逢野说起冥婚,那光如道人立时抢先说需要等午后阳气正好,借姻缘为道,以冥婚之名给公子冲喜。
连着做法三日,定能有大收效。
他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冥婚说做冲喜,然只是在公子身边摆些红绸喜烛,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有过大损害的事情。
且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定能让公子醒转过来,良叶自然同意了。
末了又问俞思化和谢逢野可能一道相助,也得了答应。
之后光如才说还有时辰方位需要去按时定下,当下忙不得闲聊。
全然已经端上了城主祖父的救命恩人后代的姿态。
谢逢野更是大度地向他摆手,“你且去吧,这里不用你陪着了。”
良叶:……
到底谁是家主。
如此定下三日做法,从明日午后开始,良叶询问二人可要在府中休息。
谢逢野只说之后再看,今日想逛逛城主家宅。
又拿出先前在俞府中那套说辞: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没见过这般大的宅院,想切身行走其间。
甚至考虑到城主如今的心态,不忘拉扯了一波感情。
“想来,公子同我该是一般年纪,正是年华尚好的时候……好在有光如道人相助。”
这话说得良叶很受用,自然应允了让他好好逛逛。
俞思化在心中感慨,谢逢野是晓得如何一招吃遍天下的人。
但他还是跟着谢逢野一道出来了。
“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妖怪。”谢逢野背着手在良府上闲庭散步,时不时转头到处看看。
俞思化明白他如今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好好说话。
“他也不是城主的恩人。”
更不是祖母等了多年的那人的后代。
俞思化自认在冥王面前无用,可他听过英雄事迹,怎好眼睁睁看着英魂受辱。
“他是个骗子。”
谢逢野顿了顿脚步,转头去问他:“你用不着这么在背后跟我告状诉委屈,我何时在你心里成了扬善除恶的人?”
“你既然这么清楚,又正直,为什么不自己去跟城主说?”
俞思化明白他这是又开始恼了,尽量将声音放轻:“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觉得。”谢逢野嗤笑道,“只要你想了,就能说,说过我便要去做?”
就算,老怪物说过,俞思化和成意不能一概而论,但他实在做不到将这两个人分开对待。
每每稍有矛盾,他总是难以自抑地想起当年情劫之后疯魔一般上天入地去寻的时候。
虽然神仙信仰另一个神仙本就是极其嘲讽的事情,但他曾经也虔诚地信过姻缘神。
他也曾狼狈而谨慎地迈上姻缘府的仙阶。
可得到的结局是什么。
“幽都冥王情劫出了纰漏,成意上仙已代为补过,砍断了您的命缘线,此后孽缘可了。”
浮念台上,姻缘府的小仙倌是这么同谢逢野说的。
当日彩云无言缭绕,荡下死寂昏色,轻柔又残忍地拂落谢逢野心头最后一丝希冀。
他像是听不懂了话,明白不了道理。
问了再多遍都是这样的结果。
代为补过。
孽缘。
就记得重复不变的回答如同枯藤垂枝,给天地万物缀上一层灰败。
此后这句回答钝刀割肉一般划了谢逢野多年。
现如今,那人就在面前,还是这般喜欢先入为主。
谢逢野从来都没有过好脾气。
“你不过是俞家收留的一个小乞丐,不过是异于常人能鬼神罢了,不敬神不惧鬼的,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了?”
“你告诉我,凭什么凡事都是你觉得就可以?”
百年怨愤积攒溃堤,尽数发泄于此时,冲破这院凉秋。
待谢逢野意识到时,话已出了口。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怔然一瞬,然后强行压下那些不该出现的悔意。
俞思化只觉得像是被冰水从头到位浇了个透,凉到肺腑里,衣衫鞋袜全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把他所有藏于心底的不堪通通勾勒出来,无处遁形。
风过回廊,卷起片片落叶擦地而去,气氛凝滞。
管事寻了过来,打破这般不悦。
“家主询问二位公子可要留下来用饭?”
俞思化长睫遮住了瞳孔中破碎的情绪,嘴巴不知所措地扬了扬,才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来。
“我就不了。”俞思化轻声道,“劳驾管事同伯父说一声,我明早再来。”
谢逢野却不肯如此让人逃走,他此刻心中满是恶劣的快意。
难受吗?
难受就对了。
可如今你这些不堪,连我当年的万分之一都没有。
“说不了几句就要红眼,既然喜欢上赶着做那主持公道的人,就要受得起这些委屈。”
俞思化缓缓抬脸问他:“我何曾主持过什么公道?”
他略张了张口,缓解了些嘴里的苦涩。
“我只是一个人,有血有肉不懂规矩,会犯错的人,我只是觉得遇见不对的事,若是自己解决不了,就该去找更厉害的人。”
“我没有因为认识你而沾沾自喜,更没有想要让你去做什么来耀武扬威,我甚至都怕说错话,至今不敢问一句祖母和银立。”
“你说的这些,何曾有人问过我可愿意!”俞思化眨了眨眼,压下许多酸意,“如果叫我来选,我宁愿看不见你们,更看不见你。”
管事被他俩吵得愣怔了,无措地在原地问:“两位公子……这是。”
俞思化匆匆朝管事说:“告辞。”
他没顾得上看谢逢野是什么神色,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城中的平定祠前了。
夕阳放着血色,赤红刺目,地平线上一丝云都没有,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他抿着嘴一步步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心知再往前就是俞府。
里面有大哥二哥,还有父亲,但那是俞家。
还有新来的白迎瑕。
昨日见他同谢逢野吵了一架,俞思化便寻了借口让他在家中整理银立留下的府务。
一则为了让他俩少见面,免得白迎瑕再出什么性命之忧。二则……冥王近来时常透着心里憔悴之感,他好像为了寻找那个爱人什么都能做。
如今行人归家,人潮嚷嚷,剩着他留在原处。
神仙是会唾弃凡人的呀。
那么,被唾弃的那个人该有多糟糕啊。
俞思化抿着嘴巴,不愿再想下去。
小安找到他时,地上的草已经被踢得零碎不堪了。
俞少爷家也不回,就在风口里拿着路边野草泄愤呢。
“小少爷。”小安过去问,“您看到我们尊上了吗,我寻不着他的灵气了。”
“看不见。”俞思化低着下巴,“约莫是死哪条道上了。”
小安听得脸皮一僵——这得是闹了多大的别扭。
又是多么深厚的缘分才能让月老失了记忆还能和冥王如此剑拔弩张。
俞思化忽地转头问:“是不是做神仙的就是很讨厌我这样的凡人?”
小安笑容惨淡:心说冥王他是对您有意见,这事三界都是知道的呀……
而且,他苦于昆仑君下的封口咒,无法当面告诉上仙他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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