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对他恨之入骨。
时至今日,俞思化也说不明白自己和冥王在人间究算什么关系,但他却实也真真切切听见了自己就是月老,就是那个谢逢野恨之入骨的成意。
知道了这个算一回事,也不难理解当日那万段长阶之下,俞思化拿起那节浮光法障时,谢逢野为何要阴湛湛地说:“你最好不是他。”
或许,彼时俞思化蒙骗幽都条律,私自用寿数给祖母续命,妄图瞒天过海,谢逢野言说要罚他,却也只是打趣之语。
但就谢逢野当时那般咬牙冷眼威胁,再到饮酒失态口诉低落之语。
或许两人之间尚且算得上一句“朋友”。
至于再回百安城,谢逢野就开始百般怪言乱语,凡是开口,定要先递上刀子。
命运作弄,俞思化可不就是那“恨之入骨”吗。
乱场之下,那些妖鬼破房而入,尚且来不及说句什么,如今再睁眼,冥王就在面前,眸若深潭。
俞思化一低头,就瞧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琉璃玉。
早些时候,他还借用此物试图牵扯谢逢野出手相助良府。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心中苦笑。
他是月老啊,他怎么会是那月老。
笑人仙有别,如今告诉他是个神仙,可他却分半想不起来。
又笑明知谢逢野寻不得心上人或因自己有关,却一而再再而三容忍自己出言不逊。
再笑凡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皆说冥王张狂不羁,脾气烂臭。
他分明有十成的教养,就算一早知道仇敌在前,也没真的为难过什么。
俞思化心知,不论神仙还是妖怪,若是犯了错,不是用想不起来就可以抵消的。
况且就此前相处来看,谢逢野当真有一心上人,爱得入骨深刻,似乎都是被那个叫成意的自己给毁了……
如此三笑过后,俞思化倒变得不太敢去看谢逢野的脸了。
愧疚和不知名的酸涩充斥了整个心房,他侧开脸,垂下眼帘。
一向嘴利牙尖的俞少爷支支吾吾地“我”了个半天,却没能正儿八经地说出什么来。
“你……”俞思化酝酿了下语言,“在施法?”
如此顺理成章的一个台阶,岂有不下的道理。
谢逢野一本正经收回手:“没错。”
梁辰:“……”
白迎笑:“……”
谢逢野还半蹲于人面前,脑中也是思绪混乱,先前那些想要冷静自持的想法尽数被抛去不世天喂了青岁。
万般混乱里,他只挣出一条规矩。
谢逢野死死盯着人,唇角笑意愈烈:“俞思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小心些,再仔细些,稳住了人,不然又跑,到时候可上哪找去。”
字字落入俞思化耳中,叫他听了个清楚,他怔怔抬眼——冥王果然是要做些什么。
随后无奈一笑,他当真在力践所谓的“恨之入骨”,如果俞思化跑了,他冥王又上哪寻仇去?
他既然爱惨了那个人,自要对毁人姻缘者穷追不舍。
也是。
该的。
谢逢野正想同从前一般,做万般无所谓的模样,谁知余光瞥见温润清凉,俞思化竟是将那枚琉璃玉递到了自己面前。
山蛮子当年胡闹做成的定情鸡腿,百年来辗转数人之手,还被魔族利用来威胁谢逢野,如今又被所赠之人亲手捧到自己面前。
青岁还了鸡腿肉来,成意拿着鸡腿骨头。
兜兜转转的,好像一切又慢慢地回来了。
谢逢野一时百感交集,才预备好的一干情绪又瞬间土崩瓦解,连张口说话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都僵硬非常。
“不要。”
“答应了给你的。”俞思化自然不肯,又往前递了些。
“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是想说,这本来就是给柴江意的定情信物,如今在俞思化手里也算得合情合理,这个人,这块玉就该待在一处。
可这般情境下,落在俞思化耳里,那就是深厚浓烈的嫌弃。
未待他再多讲什么,谢逢野已经逃一般地冲出了房门,抬头见月色清明,只是妖风愈甚——魔族今夜那么大的动静,显然不会甘心亲自偃旗息鼓。
听院外吵嚷起来,闹得越来越近。
几声笑骂尖锐入耳:“你还不抬头瞧瞧,因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在外面做闲游晃荡。”
“知道的,你是良府的金贵疙瘩,不知道的,还当你跟你爹有仇呢!专挑灭祖的事情来干!”
这粗犷的大嗓门,不是尺岩又是谁。
谢逢野听他似是正数落着谁,数落得异常开心。
见他们一群兽首妖鬼环拥着一道青灰淡影而来,随着身形离近,铁链声也跟着哐当作响。
幽都说是引渡亡魂之处,可大部分人死后都是极度不情愿的。
或是不肯承认自己身死的事实,或是还有心愿未了不肯离去,如此才有许多生魂混迹凡间。
而不肯安心离去者众,到处抓鬼这项任务就变成了幽都不可避免且繁杂不已的工作。
他们向来是采取劝、追、捆三大行事原则。
凡是遇见不肯乖乖下幽都的,本着体恤亡者的鬼道精神,必要先劝一句诸如“放下红尘,下辈子更好。”这样的话。
然愿意留在幽都当差的鬼吏,不是妖力强大受不世天压迫的妖怪,就是看淡轮回放弃入轮回修道的怨鬼。
英雄总不问出处,他们却能在幽都因共同的面目狰狞得殊途同归。
如此,领命去带亡魂回幽都时,总是困难重重。
即便他们再想要和善相待,奈何自身实力过硬,亲切地笑起来也是青面獠牙的惊心动魄,十分吓鬼。
生魂受惊定是要撒开欢地飘,鬼吏便要狂追一场,经过你追我赶之后,再如何苦口婆心都是雪上加霜。
只好直接捆走。
可那捆魂锁也不是凭空来的,需鬼众亲入幽都采取冥石加以阴火炼制捶打而成,一开始大家伙还会走走形式,最早一批捆魂锁也会雕刻些花纹鸟纹的稍微附庸一下风雅。
后来人间几次动荡,让幽都的鬼众们也是压力重重,在人间劝得口干舌燥,回了幽都还得没日没夜地打链子。
若是遇上战乱灾祸,幽都里全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为着赶量,做工必定粗糙,这些捆魂锁上身体验极其不好,一时间,幽都出品的捆魂链在众多生魂之中风评甚差,直要跌落谷底。
又角度清奇地增添了许多他们引渡亡魂的难度。
要是能有什么法宝可以吸魂就好了,往那一放,连劝都省了。
鬼众常常这般憧憬,可事实是诺大幽都,只有冥王一身可以随心召唤魂灵。
问题是,老大可是幽都的牌面,听说人间也管这个叫做头牌。
头牌都是不能轻易出来做这些细碎活的。
幽都向来以排面为大,本来对打不世天或是对抗魔族这类轰烈大事,是该将排面做足,拿出最精细的那批捆魂链。
可自从老大被贬人界,召唤逐渐频繁,时常光门一扯就是要鬼,是以今夜他们来得匆忙,尺岩一开始只当这良家小少爷游魂在外,见了幽都鬼众丑陋受惊,又被他粗制滥造的捆魂链磨得怀疑人生,这才百般抗拒。
这小公子不是因为瞧了眼那白氏狐妖真身被吓得魂魄出体吗?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时常遇到受惊魂魄寻不着归路的。
尺岩又以尊上命令为重,是以百般说明。
先讲那妖怪并无害人之心,让他莫怕。
良云知只管摇头。
尺岩又讲今夜有奸贼借他魂魄离体做坏事,再迟些,那个狐妖要因天道罚难神魂俱灭不说,恐怕良府都要全数覆灭。
讲到这里,尺岩以为这良云知也该懂些道理了,谁知他依旧摇头不语。
这才把他捆了来。
谢逢野听过尺岩说明,侧眸去上下打量了眼良云知——这个良密的曾孙,或者说是司命的曾孙
早就见过他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模样,如今瞧着魂魄离身也是一幅病态。
白迎笑才来那晚就说过,此人身份非同一般,是不世天上某处神殿下来的。
具体是谁就不清楚了。
“因情所困,心上人早故,叫你这般念念不忘?”谢逢野问他,说得自己有几分熟悉。
良云知一幅极为本分地书生模样,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
既是万般都明了,还这种作态,多半有什么苦衷没讲。
但现在情形之下,可容不得他因一腔苦衷坏他人命数。
“给他塞进去。”谢逢野朝尺岩吩咐。
“哎!”
尺岩欢快地应过,稍一使力就把良云知拖带着往屋里走。
这一下却让那闷嘴书生炸了锅,他拼尽全力刹住步子,朝谢逢野吼道:“冥王你凭什么动我!”
这般语气,谢逢野再熟悉不过了,冥王在不世天上树敌众多,每逢仇人见面,怒吼定是必不可少。
魔族既然有办法让白迎瑕过来造孽,那么顺便再寻个谢逢野的仇家下来替他恢复记忆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不知……
“你是哪家的倒霉玩意?”
良云知冷笑一声,昂首回答:“药师府。”
怪不得是这般姿态,百年间谢逢野因情劫一事,上上下下折腾了不少神仙,更是有那嘴欠的拿他情劫取笑,如今都躺在药师府里。
更别提谢逢野得知药仙手上有味灵药,食之可见所想之人,上门去寻。
药仙不给。
顺便打了一架。
从药仙府重建之后,谢逢野就再也没去过了。
彼时谢逢野恨极了姻缘府,药仙府也不甘落后地恨极了幽都冥王,而青云台司命殿因早年过节对药仙府怀恨在心。
给人写下界来做一回孙子,确实是土生爱干的事情。
如今谢逢野和良云知对面而立。
恨意是个循环呐……
“哦。”谢逢野收下他这份怒火,然后平淡地说,“把他按进去。”
“你!”良云知似要拼死一搏,猛地挣扎过几下,只见一道谢逢野十分熟悉的烟青灵光自他掌心绽开,继而尺岩的捆魂链竟然被挣断开来!
谢逢野这才瞧见,他手里捏着一团线。
浮光闪动。
那是浮念台上姻缘府里的命缘线。
“这是谁的?”谢逢野瞬时敛了玩笑态度,魔族敢让他们过来,实在很难不去想会不会又是利用他当年情劫从中作梗。
良云知定是不肯回答,顺势借命缘线上残留的法力将身边鬼众震开。
”哎!”尺岩跌得呲牙咧嘴,骂道,“你个装乖的鳖孙,有这法宝藏着掖着!”
莫说鬼众,这两束命缘线才露出来,连逢野都被强风震得后退了半步。
可这短短半步,足以让他震惊非常。
——成意的法力竟能如此悍烈吗?
且不说先前姻缘府和良府的法障让他百年难破,如今这只是两根经过他手的命缘线,被他人用去,也能使出如此效用。
他冥王谢逢野和月老成意之间,到底是何等差距……
良云知自然不晓得冥王心中这些门道,见此招做效,才稳住身形说话:“良府生死干我何事,若非因你,司命又怎会把我写到这里!”
谢逢野没听懂:“什么叫因为我?”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自该心知肚明。”良云知全然一扫先前诸多怯懦,挑眉得意,“冥王不过如此,你先今法力被压制奈何不得我,如今我还有此物。”
他扬了扬手中的命缘线:“冥王恐怕奈何不得我。”
谢逢野好笑道:“你倒是知道的多,连我法力被压制都晓得。”
可是良云知好像忘了,冥王乃真龙,得意愈烈:“你能当场幻出样锁魂法宝?还是能叫月老亲至此处?”
看他这幅上赶着找死的模样,谢逢野懒得跟他废话,正要使回霜去把这蠢东西捆了塞进身子里,却见他笑容凝在脸上,忽地扑身飞进屋里!
才被他当做利器的命缘线,稳稳当当地绕了他几圈,尾端停在了俞思化手里。
月老确实能亲至。
这还不算,有另一道灵光将他手脚精准困住,外泛光圈形如脚镣手铐,倒是相当精致。
灵光另一头,连着小安。
外面吵得厉害,俞思化和小安在里面自然全都听见了,也被这才放下狠话就扑到面前的良云知送了好大一份震惊。
梁辰步到尊上身后:“这才是道君将两名小神官送来幽都的理由。”
“嗯,我见他们第一面便知,他们有此奇用。”谢逢野淡淡地说,“不然也不会叫他今天过来良府了。”
他说完,瞧见良云知飞进去砸得不甚雅观,脑袋几乎要撞上俞思化的脚,这般距离看得冥王殿很是不爽快。
于是谢逢野私仇公报手掌稍握,把他拖得又往后来了些。
这才满意笑道:“怎么办,我就是有。”
良云知因此羞辱郁愤难平:“谁问你有什么了!”
谢逢野却莫名心情甚佳:“我就是有。”
第52章 让尘(二更)
所有人都不明白冥王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只有俞思化瞪大了眼盯着自己手里那根泛着清光的细线。
它捆在良云知身上的半截凶狠非常,虽然柔若纤细蚕丝,可似有千钧强韧之力,连魂体都被割出了好几道口子。
到了俞思化手里这截,却截然不同,温顺不已,线头还在试探地讨好。
这可算是完了,还叫他怎么装作不知道?
他抬脸说:“我……”
“小安,你果然生来就该呆在幽都!”
谢逢野走进来,正见着这一幕,只当做没瞧见俞思化手里那撒娇求摸摸的命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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