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岩跟在他后面,二话不说就提起地上的良云知,往床榻走。
良云知却是个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的,若说方才被拉扯进来让他猝不及防,那见到命缘线如此亲近那凡人,才是真正令他震惊难挡的事情。
如今被这么提溜起来,猛地悬空也叫他回过神,立时蹬腿甩臂地大喊起来:“我不进去!”
“谁还乐意跟你讲道理。”尺岩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脑袋往身子边上凑。
路过白迎笑,见她即便已至万分虚弱之境地,依旧握稳了双刀,大有良云知一入身子就把他当场碎了的豪情万千。
她咬牙切齿道:“你若是不想活,姑奶奶我有的是办法取了你的命!”
外间争吵她可全听见了,一开始天道降罚,白迎笑也认了,即便万般不爽快,也只将怨火撒到那不讲道理的天规头上。
毕竟世界皆惧神畏妖,她一朝不慎露了真身把人吓到,被罚了自然要认。
连日连渐渐被压制妖力不说,如今细探魂台,已然不难瞧见灯枯之境。
她原先还想着,若能把魂寻回来,便好好道个歉。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这人非但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还要死不死的是个下凡历劫的仙君!
他也知道再不回肉身,天道真的能降雷而下把她这只狐狸劈成渣渣。
可怎么着,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进去。
这事搁谁身上不气?!
她怒从心中起,恨不得当场把这个鬼东西看得七零八落以作泄愤。
眼瞧着良云知离身子越来越近,他挣扎的幅度也越发大起来,脸上已然瞧不见刚才院外的自信张扬,嘴里更是一连串地说了许多。
从怒骂到恳求,变换自如。
白迎笑恨得快将一口银牙咬碎,刚要张嘴怒斥这个蠢货,不妨一声冷弦急起,铮铮器音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肃穆扫荡而来,瞬时盖下了耳边所有声音,震得屋外海棠落瓣入泥。
眼前所有能动的人和物都被放慢了动作,晴光铺天盖地泼了进来,刺目难挡。
再睁开眼,所有人都到了条陌生繁华的大路上,市井吵闹,路过之人皆是穿绸戴金,可见此地富贵。
俞思化没能瞧见太多,眼前盖了片玄色暗纹衣衫,隐隐能见着那些透着银光的游云,正随风一起一伏地趴在谢逢野胸口上。
他记得,冷弦乍起之时,所有人都在抬头循声而望,只有谢逢野朝他扑了过来,用身子挡住了什么迎面震来的光纹。
天道从来都不会开玩笑,降罚之时也不肯带些脑子。
凡有诘问,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谁都可以被天道逼着摊开故事来瞧,但俞思化不能。
谢逢野原本是用两臂撑住了俞思化身后的墙壁,如今移景换境,手掌一空身子也难免往前扑过去,幸而俞思化身后有老树一棵,挡了他前倾的姿势,稍微挽救了一波冥王殿的名声。
却也没挽救太多。
待所有人都适应了光线变化,下意识地想要四顾而望,然后目光全数落到了旁边树下姿势奇异的两人身上。
是冥王在树咚凡人,还是谢逢野在护着俞思化。
这些都不重要了。
两个英俊男人在贴贴哎!
白迎笑连恨都顾不上了,嘴角扬起不加克制的笑容,目光暧昧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梁辰只是默声不语,连身处天道诘问的良云知都忘了叫骂,张大的嘴巴抖得毫无风度。
就连大嗓门的尺岩,都忘了张口说话是要先张口还是先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俞思化在惊愕中抬脸,不确定地低声问:“你在护我?”
“我不能护?”谢逢野反问道,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几道灼热视线,不着痕迹地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此处就只有你一个凡人,我们做神仙的,自然要护着些。”
他利落旋身,看到了身后持刀而立的俞思争……
“是,吗?”俞思争手带微抖,一时分不清是震惊大些,还是杀心要更重些。
“大哥?你醒了?”俞思化赶紧唤他,却瞧俞思争心若死灰地转过来,不明所以地问了句,“喜欢谁不好?”
俞思化:“……我们不是。”
白迎笑插话进来:“虽然我也瞧得很新鲜,但如今这诘问在前,我们是不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更近一步呢?我,我很想嫁给你。”
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但同白迎瑕这般飒爽调调不同,这句话听起来娇羞非常,甜腻得连她自己都震惊不已。
声音自那棵老树之后传出,倚着木桥清潭,隐隐约约见到一角桃红裙摆。
原来树后还有一对鸳鸯,只是方才冥王太过夺目,他们没能及时发现。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面上皆是疑惑,只有良云知的脸刷地一下青灰不已。
谢逢野率先往书后面绕去,俞思化下意识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地被人拉住。
“大哥?”
俞思争面色铁青,不容拒绝地说:“你跟在我后面。”
没隔几步,便瞧见树后那桃红倩影满头珠翠,正娇羞地用帕子捂着半张脸,垂眸含情,勾魂非常。
此情此景很恐怖,她和白迎笑长得一模一样。
更恐怖的是,在她对面赤脸无措同姑娘湖边谈情之人,正是良云知。
谢逢野看得啧啧称奇,挑眉朝白迎笑说:“你……你是有点东西的。”
“莫要血口污人!”或是因为在幻境中的缘故,原先那些因为天道降罚带来的一切不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迎笑恶心得跳脚:“这不是我!”
“那下官今日就回家同父母商议此事,尽快去向陛下求娶郡主!”良云知开了口,旁边的大吵大闹丝毫没有影响到树下少年的情意泛动,他面上虽有羞赧,然目光坚毅,显然用情至深。
郡主猛地抬眸,面上泛起薄红,似是万般激动,又忽地被猝然攀上脸庞的失落盖下。
“可是那户部主事咬着我铸币一事不肯放,几次向父皇谏言,他如今恐怕都不会想操心我的事情。”
“校尉大人……”她说着说着,桃花眸里含了几点清泪,“都怪我,一时糊涂,害了你我。”
校尉闻言握紧了双拳:“下官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了郡主。”
微风拂过,吹起白迎笑一身鸡皮疙瘩,身边景物逐渐模糊。
再变清晰,已是菜市口刑场前,校尉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跪地目光空洞地盯着前面沾血的竹篮。
“下跪罪官谋害当朝重臣,于今日问斩!”
时辰一到,上首官员抛出一块令牌,划出道灰色线,随后刀起头落,咕噜噜地滚出好远好远,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到底都在瞧着皇宫的方向。
而那琉璃顶的叠檐宫禁之中,一座暖殿香炉静然,层层垂纱之下,两道身影交缠暧昧,郡主面带潮红,娇笑如夜莺。
“那个傻子果然去做了。”
她附在男人身上,一身媚骨化水,言语却恶毒不已。
“还有啊,他上回也听了我的话,把那红将军除去,否则怎会让你坐上这个位置?”
烟云笼罩,场景再换,这回他们变成了和尚和小姐,痴怨纠缠之后,小姐决意嫁给入世家,反过头来戕害了和尚师门上下。
场景又换,他们数次改换身份,有道长和妖怪,将军和战俘,乃至家主与卑奴。
身份变换之间,唯有结局不改。
故事的最后,良云知总是死于背叛。
但随着时间往前,那女子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从一开始郡主的冷心嫌恶,到因误会而痛下杀手,再到双双殉情。
所以在故事的开始,他们也曾真心相爱过。
只是这份感情之中,只有一人在拼命拉扯,另一人早已渐行渐远。
几番场景轮换,令人唏嘘。
白迎笑一眼难尽地转头朝良云知问:“你是什么品种的傻子?你明知她早已变了心,你还这般。”
谢逢野眉头皱得厉害:“你叫什么?”
“让尘。”
这回问得干脆,答得也干脆。
两个男人之间,这般几世轮转的姻缘爱恨,让他们平生许多同理之心。
谢逢野动了动嘴,燥闷得想骂些什么,最后变为:“她不值得。”
这四个字对于深陷其中的让尘来说,显然毫无分量,他垂目道:“她值得。”
尺岩“嘶”地一声吸了口冷气,他不敢开口,更不敢深究这段对话为何如此熟悉,只是难以抑制地想起老大渡劫归来之时,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老大也是这样的回答……
最后风雪袭来,场景重新轮换,眨眼间将众人投入积雪深渊。
让尘遍体鳞伤地躺在谷底,身边掉落了个竹箩,散落一地药草,边上石崖从顶部延伸下一道曲折蜿蜒的摩擦痕迹。
他是采药时不慎踏空落下来的。
正是气闷头痛欲裂之时,清光萦绕浮动,一影曼妙身姿来到他面前。
少女天真烂漫,眼中全无世俗杂尘。
“你受伤了,你看起来很痛。”
这应当是就是让尘和这女子相识的初缘,也是他为何如此执着的根本所在。
所有人都在专心看着,唯有白迎笑惊呼道:“我知道她是谁!”
原来白迎笑因同家中就族长继位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更是在盛怒之下离家而出,一路上做那行侠仗义的女侠倒也痛快。
某次路上遇见另一只柔弱小妖,其真身乃灵草一株,见到时她正奄奄一息躺在路边。
且不说同为妖怪,而且同为姐妹,白迎笑自要出手相助。
那姑娘十分单纯,篝火下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说白迎笑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
那小妖怪却咧牙说:“我不怕!我相信若是真心相待,定能寻到眼里只有我的那个人!”
但身在这庸碌世间,单纯迟早要被害死,所以白迎笑还是担心地劝了许多,叫她凡事留个心眼,之后各有去处,也就散了。
如今再以这种方式瞧见,倒叫人哭笑不得了。
没承想原本自从进了诘问之后就不做挣扎的让尘,闻言猛地看向了白迎笑,也不知是受那句话感染,眸里燃了些星火。
白迎笑被他瞧得悚然:“干嘛!你少看我!”
让尘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诘问里的画面却未曾停过,那小妖揪了踩空的药童,得知他是远近闻名的妙手镇中人,于是千里迢迢将人送了回去。
这本该是段郎才女貌的故事,变故就出自那妙手镇有一生来便会玄学术法的巫师,他一眼就瞧破眼前女妖真身乃一味药。
还是不可再遇的灵药。
小妖救人行善,被诛于妙手镇之中。
或许死前她也曾有过灿如花开的心动,否则何意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把药童送回去。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让尘不肯放弃,一次次入轮回寻她。
“所以,你是想要替她历十次劫,换她重得记忆回到你身边?”谢逢野问道。
若是妖怪惨死,得一人为他身死十次,则前债尽了。
让尘不做回答,目光追着诘问幻境中的风雪远去。
有人爱过,有人恨过,有人曾满眼只有他,之后便形同陌路。
好似所有的用情至深,到头来都要变作清风云淡。
形同陌路。
谢逢野的手心不自觉地握紧,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放开。
他肩膀一起一伏,倒叫身后的俞思化看了个清楚。
从方才白迎笑说完过往之后,谢逢野就挡到了他的面前,须臾之间,周身的话音都模糊起来。
所以最后这个故事,俞思化没瞧见也没听着。
但就从几人面色来看,定然不是个什么欢喜结局。
冥王故意如此,似乎有什么不能让他看,所以俞思化也就当做浑然不知。
直到听见冥王护食一样咬牙恨说:“你不能看。”
这分明就是谢逢野的声音,但无端多出几分倔,瞧他似是情绪不大好,一双手攥紧。
俞思化默默嘀咕:“凭什么不让看。”
未料谢逢野耳朵怪灵,很快回答。
“你不能学坏。”
第53章 问花(一更)
一世过错,百代难偿。
在场几双眼睛都瞧得分明,当年那妙手镇里,巫师座下的药童是最先发现此妖真身之人,也是他亲自去向巫师提起此事,甚至带着镇民们举着连天火把去拘那个妖怪。
画面被重现于眼前,如今已难猜当那个小妖在做了满桌饭菜等那男孩归家,却等来一场无妄杀身之祸。
眼睁睁瞧着妖丹被剖,彼时的她该如何愤恨与绝望。
然身死的妖怪也瞧不见,那个背叛她的少年紧跟着她也自刎而亡了。
白迎笑实在不能理解:“你既然害了她,又自己杀了自己?”
或许乍看之下,让尘惨死几世飞蛾扑火,这些经历实在叫人惆怅,可终究三界繁杂,众生沦陷,各有渡口,各有归舟。[1]
此事慨然,就连冷眉锋利的大将军俞思争都瞧得愤恨,遑论其他人。
烈焰将那女妖困于方寸之间,滚滚火舌却似有灵一般,直直烫进观者心里,怎么着都不是个滋味。
“说到底,是你先背叛了她,既已做了选择,又何必非要去强行挽留过错。”谢逢野依旧用身子挡着俞思化,只有头转向让尘。
“再者,十世消恨,我可算着了,如今你良云知这一辈子,已然第十回了。”
也就说明,那株灵草早已恢复了记忆,也毅然转身离去了。
“都说你良少爷曾有个心上人,可心上人早夭亡故,才让你失魂落魄食不下咽。”谢逢野漠然地说,“那所谓的心上人,便是这个小妖吧,她记起往世种种,依旧离你而去,这才是你食不下咽的理由。”
61/211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