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擅长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个周二,字迹就变得工整规矩,“他说要提前回来,一定是要弥补我。好吧,我就原谅他吧。明天我会早点回家和他踢球。”
可惜事与愿违,失望再现了:“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他不是!”
如果再重来一次,许识敛或许会直接向父亲提出请求。“和我踢球吧,爸爸,怎么可以忘了,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啊!”
当然更有可能不会。因为男孩要面子,宁愿背后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也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提了就会实现吗?提了……就能证明自己是重要的吗?
年幼的许识敛在这片稚嫩的秘密土壤里浇灌不为人知的生命。委屈和愤怒作为新长的嫩芽,期待着被人糊弄,更期待被人掐灭。
他这样描述这场没有细节的父爱:
“他在很生疏地爱我……也许,也许是爱吧。”
字迹越长越漂亮,越自由。渐渐地,他长大了。他的孤独也长大了。终于,他学会在日记里称呼许慎为爸爸:“爸爸以前都是一周回一次家。”
然后是一道算术题,一张时间表。他得出结论,画出一张含蓄且僵硬的哭脸。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许识敛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日记本放在家里明显的地方。许慎经常会在回家后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喝,他就把日记放在橱柜里,咖啡粉的旁边。后来是餐桌,甚至是大门口的衣架旁,日记本躲在被父亲遗忘的外套后面。
渐渐地,这场探险被他设置得越来越简单,简单到他觉得宝藏是如此不值一提——日记本。只是一个男孩,一个儿子的日记本。
“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亲口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他犹豫再三,还是在日记的字里行间里,塞进去这句话。
“至少,我是他的骄傲。”
许慎始终没有再钟爱过那件旧外套。
那件可怜的,被遗忘的外套最终被母亲收走了。他在房间门口听到母亲问出门的父亲:“你还要不要它?”
“不要了。”爸爸回答,“扔掉吧。”
就这样,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的成长岁月里,许识敛在自己搭建的迷宫里弯弯绕绕,从入口到出口,再从出口到入口,脚走得好痛,痛到两只都不足够用来走了,他却觉得自己缺的是另一张嘴巴。
未来会好吗?他问日记。今天也是如此糟糕。
日记本说,它也不知道。
但事情迎来了转机。
在某次许慎回家后,日记本终于出现了被人翻阅的痕迹。许识敛仍记得那天是个礼拜三,下午两点十五分。他夹在本里的橡皮屑消失了。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长着一副画。男孩和男人,子与父。他们在夕阳下踢球。以及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就像别的爸爸那样。”
他刻意把字写得和小时候一样。不是现在,他别别扭扭地想,现在长大了。现在不需要了,他说服自己的孤独。
而日记本的页首是他小时候的真实字迹:“希望我和妹妹,还有爸爸妈妈都不要再生病。也希望爸爸妈妈不再吵架。我将奉上一生为这个终极理想而奋斗,上吧!勇敢的骑士。”
所以是不是爸爸?吃饭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
尽管日记里的他可以随意地讨厌父亲,但现实里,许识敛一直有些怕他。许慎的脸就像是一面黑色的墙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五官就像是对人眼的围攻——叫人根本不敢留下什么印象。
只看一眼,都是压迫与恐惧。
而妹妹的头低得更厉害。自小到大,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别告诉爸爸!”
我今天要和雅春玩到很晚才回来,别告诉爸爸!
我考砸了。哥哥,要完蛋了,别告诉爸爸!
新长了一颗蛀牙,你可以跟妈妈说,但是——别告诉爸爸!
和梦呓不同,对于许慎,许识敛心底隐秘的分享欲十分旺盛。
虽然在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是透明的,既不是完全的空白,也不是显形到不可忽略。这份神秘感让他无法停止好奇心和探索。
“我讨厌许慎,但他的确可以做到我做不好的事情。”
是的,绝对算不上温柔的父亲倾向于沉默地完成他的使命。他会修好许识敛的桌子,也教会他难算的题目。不仅如此,作为渔民的他,每次远行归来,都会为翘首以盼的兄妹带上与众不同的零食。
梦呓喜欢甜口,他喜欢咸口。无论带什么,爸爸都带不同的两份。
“山羊是魔鬼的化身。”这个传说故事,许慎也和他们讲过。
带着鱼腥味的睡前故事永远许识敛童年里美好的回忆,父亲倚在床头读到这里,快睡着的妹妹突然吓得睁大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看向许识敛:“怕什么,看见山羊,就叫哥哥保护你。”
他是没有笑的,但每次回忆,许识敛都觉得他笑了。
妈妈常对他说,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体验酸甜苦辣的。小小的他觉得,大多时候是苦,时常有酸,偶尔会是甜,比如现在。
其实魔鬼说的没错,爱与恨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一条模糊的界限,许慎就在那里,不偏不倚地走着钢丝,偶尔失去方向,走进他的怨恨,又走回他的原谅。
但他是男孩,是儿子。妹妹是女儿。
所以他总觉得不善言辞的父亲更偏爱妹妹。记得梦呓小时候放学,常常抱怨:“老师只会给学习好的发糖,他们都有,只有我空手回家!”
爸爸沉默地听着她的闷闷不乐,然后一言不发地吃饭,目送着妻子抱着两个孩子去睡觉。许识敛一直回头看他,观察他。
自从那晚睡前故事过后,他就知道许慎会欣赏怎样的他。当他作为哥哥时,作为强者时,就会得到爸爸的认可。
第二天醒来,梦呓的床头是一袋子新的糖果。
许识敛听到她在欢呼,听到小小的她跑起来,抱住父亲的腿欢天喜地地叫。
听到母亲抱怨:“真是的,大半夜出门就买一包糖!知不知道你把我吵醒了,后半夜都没睡着。”
我不喜欢妹妹了。他心想。
他觉得她很烦,真是很讨厌。说起来,那时候他认为妈妈也是偏爱妹妹的。大概因为她病得更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这个讨厌鬼,每次一咳嗽,爸爸妈妈就守着她到天亮。但是对于他,他们就客气地像是对待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对他更是客气,连说教都不曾有,却亲昵地数落梦呓:“快擦擦你的鼻涕吧!”
梦呓没有动,他直接自己上手。她笑,他宠溺。许识敛觉得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爱他了。
我讨厌妹妹,我讨厌她。彻彻底底的讨厌,就算是以后死无葬身之地也好。他现在就是要讨厌她。
梦呓不知道这些,她时常说哥哥很酷,自此变成了他甩不掉的跟屁虫。
许识敛烦都烦死了。
如果爸爸妈妈在,他便装作是一个好哥哥。
但他们不在,他就和其他恶劣的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抢走她的糖罐头,乐意看她出糗。也常常骗她一起玩,捉迷藏抢着当鬼,却偷偷跑回家。听着她在黑夜里哭着叫哥哥,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悄悄溜走。父母问起,他就佯装不知,然后一脸担心地和他们一起寻找,心里期盼着她就此丢掉,再也不回家。
等他们找到她,责备她,没有犯罪智商的他才开始后怕。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她,她要是告我的状……
她怎么会,怎么敢?她可是笨蛋。笨蛋不知道做这些的。
果然,梦呓从没有告过状。她甚至都学不会记仇,第二天依然是快乐的跟屁虫。
每当这种时候,小小如他,也会产生罪恶感。
其实他不怎么讨厌她,当然,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总是很娇气,瘦小,说话也柔弱。欺负她更多是因为……他有时期待着她能去父亲那里告一次状,并因此挨一顿揍。
就像他期待父亲发现那本没有写过他好话的日记本一样。
每当朋友跟他抱怨,说他们因为调皮被爸爸打了一顿,他总是很羡慕。他是如此需要父亲的关注,哪怕是不好的关注。
而现在,神终于听到了他的愿望。至今为止,许识敛也坚信是父亲翻看了他的日记本。
因为父亲在这次回家后,忽然对许识敛说:“你今天放学会直接回来吧?”
“啊。”他呆呆傻傻,不知所措。糟了,爸爸一定也认为他是笨蛋。
“天气很不错,我想带你出去玩。”父亲挽起袖子,露出黑黝黝的半截胳膊,“怎么了,你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吗?”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果然是父亲!就是父亲!父亲看到了他的日记本。
他快乐得不知所以,还向朋友借了皮球。他终于要和爸爸踢球了。
课间,梦呓又来找他,说要和他一起回家。今天的她红着鼻子,好像刚刚哭过。
如此可怜,许识敛都觉得她没有平时那么讨厌了。可如果妹妹也早点回去,爸爸就又会变回讨厌的爸爸。
“今天不行。”他干脆地拒绝。
她没哭没闹,点点头,吸着鼻子准备离去。许识敛又叫住她:“好了沨好了,那就一起回家吧。”
当然是骗她的。
他打算拥有双重快乐,和爸爸踢球,再爽这个笨蛋的约。
许识敛心情很好,在学校门口不远处躲着,看她在那里乖乖等待。这个笨样子!他真想把爸爸也叫来,让他看看她有多么愚蠢,愚蠢到配不上他的爱。
直到一群小男生出现。
“原来你躲到这里了!”他们笑。
他们在丢她的书包,边扔边笑话她,她来回追,怎么也抢不到,最后哭着说:“还给我,还给我,我哥哥就要来了!”
“怎么会啊?我们看见你都在这里站了好久了。”那些男生用恶劣的、好笑的语气,教训她,欺负她。
“每次都说哥哥,我看你就是个撒谎精!要是真的有,怎么以前也不见他替你出头?”
在第一次成为真正的哥哥之前,许识敛并不了解自己。
成长过程中的强烈不满足导致他过早地学会了压抑,学会把后果预设到最差。他认为自己早就已经丧失了勇气和胆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一个懦弱到不敢表达恨意的人。
拳头挥舞上去的那一刻,他体内真实的自己找到了出口。起初,孩子们在叫,后来,他们没有声音了。
许梦呓颤巍巍地赶来阻止:“停下来!快停下来。别打死他们,别这样做。”
要不是妹妹拦着,那些坏孩子的生命或许永远停留在那年的裹尸布里。
他们的家长——凶神恶煞的女人和男人们上门来讨要说法。一直被他视为弱鸡的妹妹在外面惊天动地地和他们吵架。
爸爸还没有回家,他失约了,他也有错。所以还会怪他吗?
妈妈让他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临走前,她摸着他六神无主的脸,低声安慰:“别怕,不要哭。小石头,妈妈会保护你的。”
他抱着球坐在床上发呆。是他搞砸了。爸爸再也不会和他踢球了。
还是像对待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疏远地对待他吧。他看着天暗下来,恐惧是薄薄的夕阳,也跟着一起从他的眼里落下来。
第20章 懂得收敛(三)
屋外很热闹,有自己人也有敌人。而屋内的胆小鬼在烂掉。
安静了,是父亲。他会解决的,解决他们,也解决他。
再然后,更加寂静。门打开了,高高大大的爸爸像鬼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这一瞬间,许识敛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心碎和止不住的伤心。爸爸要讨厌他了。
妈妈拉着丈夫的胳膊,不停地说:“好了,好了。”
不好,不好。
男人和女人们,还有被他教训的孩子,通通围在门口,神态各异。他们冷漠,他们期待,盼着他失去尊严,失去价值。
许识敛被要求脱了上衣跪在床前,像不倒翁一样不准倾斜。
他全部照做,不愿意流露出软弱。期待的父子时光变成了棍棒教育,背后仿佛在灼烧,所有的痛苦都靠颤抖的膝盖支撑着,许识敛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原来朋友说的都是真的,被爸爸打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经不在乎有没有爱了,他再也不会原谅,永远不要释怀。
浑浑噩噩间,他听到妈妈和妹妹哭得肝肠寸断。原来她们也怕他。
最后还是妹妹挡到他身后:“你把我也打死吧!”
那一棍父亲没有收住,许梦呓也挨了一下。两个孩子都倒在地上,母亲疯了,对着父亲破口大骂。他们又吵架了,都是他的错。
这件事解决了,因为许识敛被打到昏过去。如此这般,坏孩子和坏家长也不得不说:“好了,好了。”
他发了一夜的高烧。
医生说明天就会好的,但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一会儿说,爸爸不爱我,一会儿又在梦里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再打我了。
即使在昏迷,他也听得到母亲对父亲拳打脚踢的声音。她骂他:“我管别家小孩怎样,我儿子要是没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父亲依旧一言不发。
明天到了,他依旧烧得天旋地转。隔壁的女人来看了一眼,惋惜道:“再烧下去,就成傻子了。”
印象里向来犹豫不决的母亲立马去了悬崖边,跪在那里求了一天一夜,乞求神灵救救她可怜的儿子。
一天后,许梦呓把她叫回去,说哥哥的烧退了。
“哥哥,你怪爸爸吗?”
妹妹给他喂药的时候,悄悄地问。
“无所谓。”他逞强道,耸耸肩,面无血色道,“其实也没有多疼。我才不怕。”
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喊疼了,梦呓没告诉他。就像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曾经偷偷看过他的日记。没告诉他自己和爸爸的争吵。
她生气,她乱叫:“你是叛徒,大叛徒!我再也不要你当我爸爸了。”
16/162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