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随她踢,随她闹,直到看见她小脸煞白,才出手制止。
梦呓恨恨地瞪着他,既恨父亲的强,也恨自己的弱。她想起来那本日记,止不住地落泪:“爸爸,你到底为什么不跟哥哥踢球呢?”
父亲的表情凝固住。
小女孩说着说着,又想起来,她现在恨的人是自己的爸爸。于是愤怒渐渐变成软弱,伤心变成了委屈:“我好愧疚,爸爸,这次明明都是我的错,不要这么对哥哥。你可不可以多陪陪他?他好想好想和你一起玩,为什么,为什么你打的人不是我呢……”
许慎直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脸,梦呓哭得看不清了。她只记得爸爸拥抱了自己。
“你没有错,”父亲在颤抖,“没有错。是爸爸的错。”
他和她拉钩:“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再愧疚,答应我。”
这一次,大人没有失约。
“其实他很自责,也很心疼你。”梦呓跟哥哥说,“那天晚上,他把小岛的医生都拜访了一遍。你昏过去,一直没醒过来,他不停地跟你道歉。我听到他说了十六遍对不起。”
“是吗……”
妈妈给他带来晚安牛奶,又给他上药。她总是笑,用沉默的,温柔的,甚至是调侃的笑注视着他。
“你真是勇敢的哥哥呢。”憔悴的母亲似乎这样表达。
她照顾他,偶尔抹抹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会觉得妈妈不爱自己。
妈妈也说他:“傻瓜。”
“就不知道服个软,”她摸了摸他的头,像鼓励,像指责,不管是什么,他都快乐地接受了,“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你爸爸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才不是。”他吸了吸鼻子,绷着脸对妈妈说,“他不爱我,他要把我打死。”
“傻瓜,傻瓜!”妈妈一遍遍地骂,又笑又哭。
她看着这个孩子,关爱他,修复他:“因为你是哥哥。你是哥哥……你太懂事了。小石头,你怎么能这么优秀,又这么懂事?”
“我也没有……”他不知怎么地,就说出来了,“我其实也不是个好哥哥。”
女人笑了:“傻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说,尤其是梦呓。
这一夜,妈妈说了好多。说他之前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梦呓总是吵着闹着要去学校找他,后来轮到她也上学了,别家小孩都不那么乐意,只有她是开开心心的,因为可以去见哥哥了。
“你快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就在门口等你。有一天下雨了,我跟她说,咱们进屋里去等哥哥吧,妈妈给你拿糖吃。”
许识敛问:“然后呢?”
“然后!小丫头精明得很,先是答应我,把糖骗过来,就捂着,说要给你吃,又跑去门口等了。”
每次听到他在考试里取得好名次,她就比他还要开心。“哪怕她自己考了倒数第一!”
许识敛不知所措地问:“她没有……没有抱怨过吗?就没有告过我的状吗?”
“从来没有啊,傻石头。”妈妈这样笑着,像春天来了,“就在上周,她还在墙上写呢,说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哥哥那样厉害的人。”
许识敛低着头,不作答。母亲以为他害羞,就打趣道:“你这几天生病,睡着了老喊我呢。一会儿就叫声妈妈,我关上门听到你叫,准备端饭的时候听到你叫,搞得我老以为你醒着,结果一看你还在睡。怎么睡着了还能盯着人呢?真是个机灵鬼,平时不见你撒娇,以为你是小大人了,谁知道心里这么细腻。”
她捏捏他的脸蛋:“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他支支吾吾,窘迫又气馁,“谁说不要了。就是,就是……”
他没说,而妈妈懂。
“我们都爱你,”妈妈抱着他,像条小船,在漂泊的生命里摇啊摇,“都爱你。小石头,以后你就会明白,爱可以克服一切。上帝永远与你同在。”
后半夜,他发现父亲坐在床前。
这个仇人,这个可恶的男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恨意。
他一如既往地讨厌他,讨厌他无事发生的样子。也讨厌自己配合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好点了?”许慎问他。
“我不要和你说话。”他鼓起勇气发怒。
爸爸笑了,一笑,他只觉得胸口舒坦不少。原来他们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不,不对,太没出息了,他告诉爸爸,也告诉自己:“我没有原谅你。”
“许识敛。”父亲叫他的名字。
“你是个大人了,”他说,“我当你是和我一样的大人。咱们俩平等地聊一聊。”
“聊什么?”许识敛不自在道,他还在生气,但又珍惜和爸爸正式聊天的机会。
许慎语出惊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朋友被割喉了,就在我眼前。”
这一说,许识敛彻底忘记愤怒了,他像个傻瓜一样呆呆道:“什么?”
现在想想,哪有父亲和小孩说这些!他是真的不会做爸爸,太糟糕了。他甚至在和他解释:“割喉,就是脖子被人切掉。”
“拿刀吗?”许识敛认为这是一个虚拟故事。
“是。”
“为什么?”
“他招惹了一个疯子。”
疯子。尽情生长的野草们。许识敛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曾被这些野草划伤小腿。而信奉上帝的母亲这样安慰他:“你别看它们连长乱生,其实破土而出的时候也是流着血的。人啊,也被上帝给予了一样的痛苦,痛苦让我们感恩生命。”
但父亲说:“疯子不做事情,只攻击别人。”
就像野草。没有意义。许识敛至今没有接受母亲的言论,他感恩生命绝不是因为痛苦,他也讨厌野草。
所以他更欣赏和崇拜父亲。甚至在之后,也会下意识模仿父亲的口吻。他记得他说:“我的朋友是个好人,那时候,我和他一样。路见不平,喜欢出手。谁要是欺负别人,我们都会不答应。”
那你们没有被父亲揍吗?许识敛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大人,他丢不掉幼稚的包袱。
“那个疯子是个混混。有一次,他欺负女人,被我朋友遇上,挨了一顿揍。从此,他就记恨上他了。”
“怎么恨?”许识敛听入迷了。
“跟踪,几乎每一天。他去哪,疯子就跟去哪。甚至,整宿守在他家门口。我朋友说,那个疯子身上有一股臭味,他睡觉的时候总觉得疯子就蹲在床前。因为那个臭味就萦绕在他鼻间。”
“啊……”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许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来回交握。“他越是这样,我们越生气,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后来,他就不再还手了,只是病恹恹地瞪着我们。”
“他没有工作吗?”
“有,不要了。”
“那家里人呢?”
“有。他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
怪不得是疯子。许识敛没话问了:“他也不在乎自己吧,所以变成了杀人犯。”
父亲淡淡笑道:“是,你是聪明的孩子。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白的。我那位朋友……被搞得疲倦不堪,没有心思工作,晚上也不敢睡觉。别人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得罪疯子还是服个软好。我们觉得他们太懦弱,都是胆小鬼。”
于是疯子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朋友,又拎着红刀子追了他三条街。
“那件事之后,我改了名字。”
许识敛沉默很久,问他:“那你以前叫什么?”
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听梦呓说,你是因为她受了欺负,才和那些孩子打架。”
要骂我了吗?许识敛本来可以还嘴的,但他听了这样的故事,不知道还能如何作反应。是个难过的故事,也叫他害怕。
尊严……是重要的东西,但和生命比呢?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的话……尊严算得了什么呢?胆小鬼就胆小鬼吧。
许识敛将头低得更低。父亲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好。”
“你知道……”他说。
“那天,有个孩子也来了。大多数都没能跟过来,只有这个孩子来了,你有印象吗?不高,驼峰鼻。”
“……好像有。”
“你这么厉害,怎么就放过他了?”
“我……好像他叫得最凶,我以为可以了。”
许慎笑笑:“他情况最好,还来冤枉你们。”
冤枉?许识敛急道:“他说什么了?”
那个孩子简直就像战场上的小前锋,威风凛凛地指着许梦呓说:“她撒谎!明明都是她的错。”
说她,“偷了我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一会儿说是“妈妈织的面包袋子”,一会儿又说是“书包里的树莓泡芙”。
梦呓跺脚道:“他骗人,他骗人!他冤枉我!”
男孩的母亲中气十足,一开口,树屋都在晃:“如果他冤枉你,你哥哥怎么都不敢出来?”
许慎回忆道:“我进家一看,满屋都是拿着锄头和草叉的人,他们说是刚从田地里赶来。你怎么想?”
许识敛怒道:“他们不是!他们欺负人!”
“那些人我认识,他们的孩子不招你们喜欢,大人也差不多。”
妹妹要开口,要叫,被妈妈捂住。温若桐认得这几个大人,他们是小岛里的恶霸好兄弟,是张扬跋扈,不讲道理的流氓们。
妈妈!梦呓在她的控制下闷叫,妈妈。
“但你妈妈还是捂着她的嘴巴。”许慎问他,“你明白吗?”
“我……”
父亲看着他,长久不沨语。
“我那位朋友,有喜欢的工作,有爱的人,也被人爱着。疯子只有一条烂命。结果,我朋友就犯了这一个错,就被疯子拿自己唯有的命,换了这全部的所有。”
作为老师的昌决后来跟他说:“很难理解吧?明明打了你,却其实是在保护你。会不会很失望?大人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厉害。就算长大以后,成年人,甚至是老人,还是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来反击别人。”
“明明伤害的是我。”
“那就是在伤害他自己。”
不论怎样,通过这件事,他原谅了爸爸,接受了妹妹,理解了妈妈。
这之后,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爱能克服一切。”
日记本的春天来了,而他是新生的孩子,比任何人都相信爱。
第21章 木秀于林
“砰——”
声音从高处降落,又在耳边爆炸,许识敛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大胖,他们的哥哥,欢呼着也投过来一眼,带着汗淋淋的孩子笑。
他人的不安对于坏蛋而言是一种鼓励,他继续吆喝着,激励两个胖兄弟一同加入战斗:“来啊!给我看看你们的实力吧。”
二胖大喝着,把球踢向前方,看着它像炸弹一样坚定地撞向路的前方。
轰!人们落荒而逃。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无比畅快。
就像前不久他和哥哥平静欢快地走在路上,直到旁边走来一位享受生活的年轻人,对方抱着一袋子马铃薯和他擦肩而过,哼着歌,兴许是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
大胖突然间从左边用力地撞了他一下,他也就佯装站不稳,更用力地撞向那个年轻人。一定痛极了!就像石头砸向窗户,他看见年轻人的脸轰然破碎。对方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和他滚落一地的,可怜的马铃薯们。
他们还在继续走,二胖回过头,看着年轻人不可思议的、带着愤怒和不解的目光,他带着装模作样的歉意点头示意:“对不起啊。”
年轻人呆呆傻傻地张着嘴,脸色很硬。筋疲力尽,愤愤不已。
许识敛似乎比他们遇到的年轻人要矫健,他并不狼狈,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地侧过了身体,就这么躲过了那个罪恶的,承载着恶意的牛膀胱。
前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大胖兴奋地看过去,又不免有些失望。什么都没发生!
“对不起啊。”二胖对着许识敛飞快地说,然后晃头晃脑地去捡球。
啧,三头蠢猪!屋顶上趴着的少年俯视着一切,傲慢地心想。
少年叫做木于林。小岛上一代出生的男孩子,名字里大多有“木”、“森”或者是“林”。他觉得这很俗,就和这座岛上的大多俗人一样,叫他厌烦。
不过,这位容貌俊朗,留着黑色长发的白鸽使者候选人可不是来看热闹的。他看着街上不远处停留观望的人们,心里计算着时间。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三个小孩有多么令人讨厌,还可以再等等。他漫不经心地朝下看去,这一眼,他看到了他的好朋友——许识敛,对方正顺着人流离去。
他也在?木于林有些意外,看着二胖和大胖窃窃私语,不时朝着许识敛的方向看去。
算了!还是现在吧。他翻过屋顶,朝着反方向跑去。
这个球可真脏。小耳的注意力被吸引着,上面沾满了泥土、草籽,还有乱七八糟的味道,比如孩子的汗味儿。
嗯——?
还有,球上还有其他的味道。同类,会是同类吗?正想着,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小耳听到许识敛问他:“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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