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向南珺下午搭乘那趟地铁,目的地是黄竹坑道的一处画廊。意大利知名画家作品展,向南珺加急提交了学校课业,幸运赶上对外开放的最后一日。
去画廊不能让向明华知晓,不然君子协定作废,必然要判他个背信弃义。
偏偏电话接起,正值地铁到站,温柔女声播报,暴露他不在校事实。瞒无可瞒,向南珺连在校温习课业的谎都撒不出。
只得说自己有空,应下这门差事。
“痴线,”校内多用英文交流,广东话许久不讲,被向南珺忘记得七七八八,偶然拾起来还是骂人话最顺口,“去画廊同他有什么好讲,我不至于自己往枪口上去撞。”
梁天宁一手持酒,单手端地合上「星珺」的盒盖:“说送就送了,真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向南珺几口起泡酒下肚,眼神又开始在人群里穿梭,“反正没戴过,不心疼。”
从小见得多,人也大方,向南珺鲜少因私有物品被莫名赠人而失落,毕竟下一件总是更好。
“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戴过?”梁天宁的话里罕见听出些吃惊,眼神瞥到向南珺颈侧露出的红绳,转瞬又是了然神情,“全球绝版你不戴,一根红绳当宝贝,暴殄天物。”
“那可是...”
珺华集团主做珠宝生意,大陆市占率年年高升,钻石黄金产品线条条能打。圈内人不止一次戏称,哪里还需品牌代言人,向南珺戴着自家产品在公共场合多露露脸,就是最好的宣传。
偏偏向家的独苗少爷不走寻常路,越是名贵越不赏光,颈上常年系一条红绳,各路媒记不论如何试探也口风紧闭,一句“护身符”之外再无其他。
要他稍做展示,也只当没听到。几年来,无人睹其真容。
有人旁敲侧击,问起向明华来。他摆摆手,笑着轻叹:“我也不知。”
众人皆以为这是父亲替儿子保密的话术,一再问起。问至最尾向明华也委屈,恨不能举起三指在镜头前发誓:我真不知啊,真的不知。
他真不知。
当时年少,向南珺也有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的时候。消失几日,归家时颈上的银饰项链消失不见,换成一条廉价红绳。
问他哪里来的,铁面如他一视同仁,亲生父亲也只能得到一个同媒记一样的答案——
路遇寺庙,乐善好施,旧的捐了,积攒功德。这是新的护身符。
向明华想也不错,从小没孤身出过远门的向南珺远行千里跨省离家,最后安然无恙归来,保不齐就是那根红绳上坠着的东西护佑。
那东西向明华偶然见过几次,金色的佛牌,再普通不过。纯金不可能,镀金都高抬,有些边角磨损严重,色泽都不均匀。
地摊上几十块钱的货色,多一分都吃亏,不知道向南珺怎么就宝贝得紧。
“是你心上人亲手送的嘛。”向明华不知道的,梁天宁有幸知道。
“知啦,”他手指点点耳朵,“你的年少心事可以不用再提,我耳朵茧都起一层。”
“我刚刚——”向南珺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梁天宁唇贴在杯边,又饮一口,还在等他的下文。身旁人久不做声,他抬眼看,却见向南珺眼神直勾勾盯住某处,一动不动。
“看什么,人都傻了。”梁天宁的手在向南珺的面前晃了晃,“除了那个一直被你挂在嘴边的,还没见你对谁这么有兴趣过——”
他也望过去。
被向南珺紧紧望住的方向聚起许多人,面上挂着阿谀,一个比一个更甚。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将那边装饰成观光打卡角。
除了黎耀文,全港市如今找不到第二人能端起这样的架。
向南珺盯住的却不是风暴中心,而是不远处角落里一个显眼身影。个子好高,平均海拔比周边多出半个头。那人上身伸直半秒,又慵懒靠回身后的酒台,被人群遮住。
原来是他自行吃掉几公分身高,才遍寻不到。
梁天宁顿了一秒,似是明白过来向南珺为何这样失神:“不是吧你。别话我知,那高个子是你‘心上人’?”
向南珺眨两下眼睛:“很像,要靠近多看几眼才能确认。”
“...什么孽缘,”梁天宁想了想还是说不出话来,只留下一句感慨,“Jesus。”
“你认得他?”
梁天宁点点头:“半年前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狠角色,黎耀文遭一群混血鬼佬绑架,是他舍命拖到差佬赶到,人才得救。现在是黎耀文身边的红人喔,哪个不识得。”
黎耀文,来路上他做了功课。商会主席之子、他今晚的送礼对象,正是黎耀文本尊。
“他叫什么名字?”向南珺抿抿唇,问的是险些夺去主人风头的黑衣人。
“余回?”梁天宁不甚确定,掏出电话划拉几下终于确认,屏幕放到向南珺面前指给他看,“喏,这个。”
向南珺心里在潮湿回南天里燃起的那一丁点微弱火苗,不等烧旺就啪地一声灭了。
对不上。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都和他记忆中不同。
【作者有话说】
余回:改名换姓的靓仔闪亮登场~
(一切出现在作话内容最终解释权归九子所有,人物性格请以正文为准...此处大多是作者在整活【拖出去,打。
第3章 “那你食乜飞醋。”
“但是黎耀文这个人,黑白不忌,男女通吃...”梁天宁的语气见一点犹豫,“你不好同他扯上太深的关系。”
“怎么说?”
“他向上三代,商、官、社团、帮派,各种关系应有尽有,港市没几个能惹得起。娇生惯养,横行霸道,简直就是在世阎罗。”
21世纪的法治社会,竟能从一个遵纪守法好公民口中说出这样的形容,向南珺大跌眼镜。
“这么夸张?”他哑然失笑,“不知的以为你我活在上世纪的港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啦。据说他曾祖父还是当年14K的开朝元老,不在明面话事也要恭称一声‘黎公’喔。”对上向南珺惊讶神情,梁天宁摆摆手,“斩草也无法一下除根,不然O记那些阿sir几年前就趁早下岗转业,哪里还用坚守到现在饮西北风。”
梁天宁说得煞有介事,向南珺从小生长在大陆,光荣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对他口中所说实在想象不出画面,脑中不停闪现新世纪伊始的港风电影,色彩昏沉、氛围暧昧。
他对黎耀文兴致缺缺,真正挂心的另有其人:“那他和黎耀文是什么关系?”
一个代词足够梁天宁精准定位,向南珺偶然装作不在意瞥去的眼神,已将他按捺不住的心思悉数出卖。
“你怕那个余回是他枕边人?没可能啦。就算男女通吃,上黎少的床就够难,还想要上黎少?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不想要命,来不及脱裤就保你人头落地。”梁天宁大方替他说出心中顾虑,“那个余回人高马大,总不能是黎少上他。黎耀文同你差不多高,小鬼骑大马,好诡异的。”
话越说越不着四六,向南珺欲张口叫停。
梁天宁却话锋一转,总算恢复了正经:“非要说那个余回的身份,比起情人,更像保镖,揾一份差事。没什么背景的,留在大佬身边算是走了运。”
向南珺低头思索几秒,手里的空杯随手置于回收处,捏紧了口袋里的绒面盒子,抬步向人群走去。
是余回或是当年的人,他还是想靠过去,近一些再看一看。
港股一片飘绿、楼市形势大好、新能源如火如荼、填海造陆紧锣密鼓;谁又鸿运当头低价押中一匹顶好的赛马,哪家好好先生又高调赠予太太天价珠宝,被各路媒体争相报道。
没几步的距离,好消息听了一路。
无奈天公乐善好施,把各行各业照顾得面面俱到,家长里短也不放过,偏偏遗落了向南珺这一个。他脚步顿住,眼睁睁看着高大俊朗的男人被一位靓女以美酒一杯邀走,于静谧昏暗的角落相谈甚欢。
黎耀文身边依旧人满为患,同他打个招呼还要先排长队,夸张似当红顶流的见面会现场。
向南珺下午同向明华讲好:“出席没问题,东西不保证送得出。”
以此换来张免罪金牌。
向明华的交代早已变得不紧要,他有其他事要做。加速的心跳得不到安抚,性命堪忧。
他移步到人群外围,对身后谄媚夸赞之言充耳不闻。靠住余回方才靠过的位置,手腕抵上桌沿,小指触到一杯饮了一半的酒水。
向南珺怔了一瞬,指尖仿佛落上前个人遗留的体温。刚刚那人端着这杯轻晃,当年那人站在太阳下,一只胳膊挡住刺眼的日光,另一只手里捏着饮剩一半的矿泉水,也是这样晃。
他的目光不自觉又飘向那边的角落,靓女一身齐肩晚礼服,露出白皙天鹅颈,弱不禁风我见犹怜,再进一步就要歪倒在余回的身上。
她身高本就优秀,此时脚踩恨天高,发顶齐平余回鼻翼。向南珺悄悄望住,余回绅士手护在靓女身侧,却始终不肯将人推开,分明一副欲迎还拒之态。
向南珺突地有些不痛快。
“那个余回真的是你当年情郎?”梁天宁何时跟来,竟悄无声息。
语出惊人,向南珺下意识起身,尾骨撞上桌沿,一阵低声痛呼:“什么情郎!你发什么颠?”
旁观者清,梁天宁话里话外都醒目:“那你在这独自食什么飞醋。”
“我几时食飞醋。今日话咁多,怕不是你午餐食太咸。”否认都少几分底气,向南珺干脆偏过头去,说什么都比不过再多看几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料一道柔和视线越过靓女的蓬松发顶,直直朝他望来。余回看似心情大好,眼尾带笑,看谁都像含情,细看又似无意。
予人遐思,又绝不主动出击,手段高明的花蝴蝶,最会玩弄人心。
向南珺道行实在太浅,一时招架不住,慌乱中撇开视线,举着腕子要往口中送一口酒,却尴尬发现手中空空,只有一捧空气。
又往桌上去找,好不容易寻到玻璃杯,如天大的救星。低头一看,却是余回饮过那杯。他收回手,面上一阵红白。
不知何时黎耀文身边人群散去,梁天宁上前与他碰杯:“黎少。”
黎耀文眉头轻挑,公然无视禁烟规定,旁若无人点起一支名贵雪茄。而后向梁天宁让了一让,算作邀请。
梁天宁摆摆手,将身后的向南珺让出来,主动做起搭桥人:“黎耀文,黎少。这位是向南珺,珺华集团向明华先生的独子。”
有这一句开场,角落之人终于也肯动作,舍得推开主动撩拨的美女,提步走出阴影,向这边靠近。
向南珺的掌心倏地蒙上一层水汽。
他在紧张,内心似乎早已默认将那位余回当做当年的故人。
他匆匆收回视线,对黎耀文伸过手:“久仰,黎少。”
黎耀文果然似梁天宁口中所说那样嚣张,能抽出一只手来与向南珺交握,似已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
他从口中夹出雪茄:“不好意思,最近好忙,没什么印象了。是商会成员?”
“暂时还不是,有这个计划...”
向南珺的话堪堪说完,最后一字来不及落地,又被黎耀文一句截走:“哦,难怪没听说过。”
珺华近几年势头劲猛,与港市早有贸易往来。商会只接收本地企业,要入会只差一间分公司。
前不久向明华才荣膺「港陆贸易杰出贡献奖」,纸媒网媒轮播,向南珺才不信黎耀文一点风收不到。
下马威罢了。
看似礼貌,实则散漫无礼至极。不过是靠姓黎护佑一切,抛低个姓氏,只剩下得罪四方的二世祖。
向南珺的耐心快要耗尽,实在是他运气不佳,这号黎耀文偏偏是他最厌恶的类型之一。
愤怒之余仍不忘向明华的交代,从口袋里摸出崭新精致的首饰盒,方向调转递给黎耀文:“初次见面,一点薄礼,不知黎少中不中意。”
盒子才交到他手中,不及打开,一个高大身影从阴影处走来,脚步绕过梁天宁和向南珺,停在黎耀文身边。
黎耀文于是盖子也不曾掀开,徒手向余回的方向一丢:“阿回,打开来看看咯。”
阿回,好亲昵的昵称。向南珺不懂港市的称呼,心想要多久的交情才叫得起这样一声“阿回”。
一瞬的失神,四目交错。偷望了一晚的面孔,在此刻终于光明正大在眼前变得清晰。
好像,真的好像。
港市的气候养人,告别大山里的烈日和迥异的早晚温差,眼前的人比印象中似乎更白了些,却仍有小麦色的影子。西装很合身,一眼看出比之前更劲瘦。
向南珺不会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有多么期待一场阔别多年后相见的戏码上演。
戏中余回那双含情目也温柔看向他,轻声招呼,说“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然而并没有。
余回的眼神只是从他与梁天宁身上流转、点头颔首,一刻不多停留。
他好淡然,波澜不惊。或许真的是自己认错,余回与自己所惦念的人当真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余回从善如流,伸手于空中稳稳接下丢来的盒子,长指轻挑开绒面盒盖,将里面的东西摆到黎耀文的面前。
“好东西喔,”黎耀文还算识货,两指捏起精致链条,坠在底端的挂饰打着转,钻石切面光彩闪烁,“还不错。”
黎少金口一开,大方夸赞,却未必是好事。
果不其然,他的手指指颈间:“Kaoluco大师的定制款,春季全新。我中意新鲜货,这种有点年头的东西...”
他手臂一扬,将东西隔空丢给余回:“阿回最喜欢这些老古董。送你好咯。”
【作者有话说】
向小少爷:原以为是天降白月光,谁知道是地狱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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