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拉图《理想国》
红。
深渊朝他扑过来的时候，景烨感受到的只有水，水而复水。他浑身上下的每个器官都在刺痛，仿佛它觉得自己的红色还不足够，要扯出他的骨血来做补充。
然而他感受到的却是一丝久违的安宁。
红色水池的深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顾正熙早在《幸福之家》那部电影里就告诉过他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有点像一个总是考零分的学生，在打铃收卷的前几分钟里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旁边的学霸却突然把答题卡递过来了。
他强忍着灼烧的疼痛，睁开眼睛，蹬着双腿游到了屏幕前。黑白的电子屏在水下变成了昏暗的酒红色，那个戴着眼镜的青年还站在里面，用那双一贯冷淡的眼睛盯着他，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景烨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屏幕，又把手伸到口袋里。那里面除了一部剧本和一盒薄荷糖之外，还有一张更小的纸片，是他最后一件能发挥作用的道具。
持有双人票的两个评审员，每次分配到的角色之间都会有亲密的互助合作关系。
现在看来，纪雨的确说中了，顾正熙是用“杰克的斧头”自杀的，他在这个剧本里还占了一个角色的位置。但他的编号是000000001，和自己之间隔着四亿多人，无论这个角色是谁肯定都作古了。
而且他是红房的创造者，是把他们推上断头台的人，怎么可能和自己合作呢？
……不对。
章若琳说过，他们的密码并不是从哪里获得的，而是一出生就植入了大脑里的。也就是说，把他们从试管里的细胞变成一个活人的那位制造者，就是他们的共犯和帮凶！
那么，他在红房外面偷走的东西肯定就与这个密码相关，也和顾正熙相关，所以它能威胁到红房的存在。现在的问题是……它究竟是什么？
是和他们两人相关的东西吗？
景烨试图冷静下来思考，习惯性地吸了口气，却被水呛得眼前一黑，猛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也没保持住平衡，往水底沉去。
他立刻看见了一副极其诡异的景象。
按理说，人的尸体应该在水里浮起来，但在这个房间里死去的江枫和章若琳却还是躺在地上，神情安详，灰白的皮肤被染成淡红色，好像睡着了一般。而还活着的骆行之拥抱着纪雨，蒋梦圆仰倒在马桶旁，双眼紧闭，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像几条倒挂在水中、半死不活的鱼。
继续朝房间的更深处望去，他还看见了更多的影子。祁丰羽、段正奇、林心怡、陆月……数不清的受难灵魂堆叠在地面上，互相倒映着彼此的镜像，把房间变成了一条永无止境的死亡长廊。
在深红色的水中，能发出声音的唯有他一人。
“骆哥！蒋老师！”景烨首先游到这两人面前，一边大喊一边拍打他们的四肢，却没有收到任何反应。他接着又不抱希望地游到其他人身旁，把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名字统统叫了一遍，结果水中只有自己的回声在不断回荡。
景烨颓然地游回了屏幕前。
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了，但是……
“顾正熙。”
没有反应。屏幕上的青年依然冷淡地盯着他。
“顾正熙，你告诉我，把密码写在我脑子里的是不是你？”景烨才不管他理不理会自己，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你明明知道我的脑子不好用，还让我干这种智力活……还有你写的这个破房间，这让人怎么出去？你是不是怕我们不给你投票，真想把我们全都写死了事？我告诉过你……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告诉过你，你写的电影，我一定会去看的……”
过多的氧气消耗让他的肺开始抽痛，气管像一个坏掉的风箱，开始往外喷出断断续续的气泡。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了，这算什么拯救世界的电影？一整个大烂片，我一点都不满意。我告诉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俩可是签了合同的，你要是做不到，就得陪我……违约金……”
越来越多的水涌入他的胸腔，景烨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细如蚊呐的呜咽。
“……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等我把这个世界从那个人的手中拯救出来。
在那个下着雨的夜晚，点着昏暗灯光的电影院里，穿着服务生服装的D级公民一边往盒子里舀爆米花，一边笑着对那个青年说。
对方是来还上一次借走的碟片的。D级公民不记得碟片的名字，很长，还有些拗口，他只知道对方很爱看这些深奥的东西，由此猜想他肯定是个犯过罪的A级公民，直到最近才知道他只是一个从红房里逃出来的仿生人，一个低劣的复制者。
红房制度已经成立了数百年之久，创始人的那张脸已经被这个世界的人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两人都对此并不在意。他和眼前这个男人混得很熟了，熟到了可以共用一张床的程度，正如他所言，他偷走了自己的心，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罪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告诉对方自己很快就要被强制抓回红房里去了。
“你就算跟着我一起进去，我们也一定会被分开。”他说，“到时候，你可以用这个找到我，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用。”
D级公民接过纸条看了又看，上面只有三个中文字，这令他感到无比困惑。“你不应该给我一把钥匙或者一个计算机病毒之类的么？”他问，“至少也要告诉我幕后主使是谁吧？”
“这比那些东西都要高级。”青年说，“红房在建造的最初就在底层程序上留下了一个漏洞，用这个密码就能触发它。到时候，你在所有的角落都能畅通无阻。”
“等等！”D级公民在他推开门时拔腿追了上来，“你至少要告诉我，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吧？”
青年头也不回，单薄的身影瞬间就被雨幕洗刷得一干二净。
“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
他之所以想不出来，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像其他仿生人那样，与生俱来地把这条信息刻在了脑中。只有在他与那个人相识相知、坠入爱河之后，他才愿意把它交给自己。
在生死关头拯救他的，这个世界的密码，他的真名……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不能随意地叫出来。只能在这样的时刻，在生存与毁灭的交界，带着把一切都交付给彼此的决心……
“顾正熙——”
最后一个音节飞向天花板，带来了比子弹猛烈千百倍的爆炸。
景烨的身体开始飞速下坠，目之所见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知这种失重感持续了多久，当身体终于重重地摔在实地上时，他发现自己掉到了一条白色的走廊上。
这条走廊很长，两侧每间隔几米就会有一扇红色的门。景烨试着沿走廊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站在中心，可以看见四周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走廊，每条走廊上也都是一模一样的门。
他终于来到了那些房间的外面！
景烨欣喜若狂，开始沿着走廊奔跑起来。那些门都是上了锁的，他一扇都打不开，不过他并不感到沮丧。顾正熙向他保证过，他在所有的角落都能畅通无阻，所以打不开的就不是他需要去的地方。
果然，在经过了七八条走廊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扇敞开着的门。
这个房间的地板和墙面也是纯白色，不过和他们所在的游戏房间不同，足有几十平米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显示屏、主机和发光的线缆，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副流光溢彩的地图。而在地图的中心，一台足有三人高的巨大计算机正在静静地运行着。
它的身上装载着最大的一面显示屏，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他只是扫了一眼就感到头晕眼花——虽然底下配备了键盘，但这东西的复杂程度肯定已经远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这些小小的数据流、地址码和运算程序正不断抓起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将他们投入死亡的迷宫中。
那个人也在其中沉睡着吗？
毫不犹豫地，景烨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枪里还剩下三颗子弹。在它设计的程序中，这应该送给他、骆行之和蒋梦圆一人一颗，用他们的鲜血将那个房间填满。
一个D级公民就算闯到了这里，也是不可能破坏如此复杂的计算机程序的。
但是它一定没有料到这一招。
景烨把弹夹拆开，倒出子弹，它们在他手里又变回了爆米花。
他后退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将爆米花猛地掷了过去！
“轰——！！”
在那声几乎能毁灭世界的巨响中，火光和硝烟将坚不可摧的机器同他一起淹没了。
声音。色彩。晶体管的碎片。还有飞散开来的，未尽的故事……
但是，不会再有死亡了。这个世界的谎言，在这一刻就要终结了。
景烨闭上眼睛，朝着那片扩散开来的红色伸出了手。
“现在……我找到你了。”
第168章 影评
“所以绕了一大圈，我其实并不是仿生人？”
景烨坐在桌边，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
“其实红房的系统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一个D级公民，和顾正熙相爱了，所以他才给了我破解系统的密码……那我的编号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吗？”
“你能不能自己理清楚了再跟我们说？”蒋梦圆疲惫地瞪了他一眼，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知道他们在那浓郁的血液中泡了多久，直到现在回到了影评空间，她还是感觉自己的身上黏黏糊糊的，以至于能闻到那股呛人的铁锈味。
“我理不清楚啊。”景烨理直气壮地靠回座椅上，双手抱胸，“我家正熙肯定看了全程，到时候让他来跟你们说。”
蒋梦圆狠狠地对他翻了一个白眼。
“算了，那都不重要了。”骆行之开口和稀泥，再三确认了四个人的名字都是绿色的，表示他们已经完成了剧情任务，这才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椅子和纪雨拉到一起，低声询问她的伤口是否还疼。
蒋梦圆的脸上还有一丝担忧：“不是还要投票么？顾正熙他——”
“那有什么难的，另一组的人……不都死了么。就算我们全都投反对票，他也一样能过关。”
景烨尽力想让这句话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一些，却发现自己连正常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说出“死”这个字的时候胸口好似堵了一块石头，拉扯着嘴角，让他的笑容终于坠了下来。
在电影里的时候情况危急，肾上腺素支配着他做出了种种荒唐的决定，但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那七个人竟然有一大半都是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
他之前还对姚沐泽杀人的行为深恶痛绝，因为失手把韩云霆推下了楼而连做了三天的噩梦，现在居然可以冷静地说出“为了顾正熙另一个组的人全死掉也不要紧”这种话。
是他，还是电影院改变了自己？
景烨忽然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这种事要是再发展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愿再做更多设想，他赶紧扯开了话题。“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投几张反对票吧。要是他也被获准离开然后消失了，那就麻烦了。”
在他们商量对策的间隙，屏幕上已经把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也吐了出来。
他们现在看见红色就有种干呕的冲动。景烨在上一部电影里还对祁丰羽颇有好感，没想到这一次他还是没能活下来。段正奇更是悲惨，连电影院的门道都还没摸清楚，就已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里了。
虽然这些电影并没有明显的难度区分，但他们都能感受得到，相比于一开始遇到的那些“地图”开阔、解法也比较有开放性的片子，现在的结局角度越来越刁钻，恶意也越来越明显了，这次要不是顾正熙行动果断，他们肯定全都要交代在这里。
屏幕上的“顾正熙”后面转了半天红色的圈圈，然后吐出了一段长长的说明文字，向他们解释评审员参与编剧的评分规则。景烨迫不及待地扯过评分用的白纸，把“同意上映”的方框涂得无比完整漂亮，又在纸头用大得夸张的字体写了一个100。
这部片子确实写得比顾正熙的上一部片子好得多了。虽然还是有设定交代得不清楚的毛病，但至少情节和逻辑都是完善的，世界观架构还得到了江枫和蒋梦圆的一致认可。要把这种B级片改得有生路又有深度可不容易，他虽然看不懂，但也能品出剧情既有惊险刺激的反转效果，又有顾正熙一贯追求的哲学意味，上映之后他一定要在x音上大力宣传，把所有朋友都拉来替他捧场……
哦不对，他的账号已经被电影院搞没了。
想到这儿景烨又有些咬牙切齿。虽然电影院一给他发工资就是几十上百万，而他用那个账号接一条广告也不过四位数，经济上的损失似乎微乎其微，但顾正熙说得对，这是对他人格和尊严的蔑视，他怎么也得讨个公道回来。就算管理处的那个家伙是个死人脸，还能复制好几个脑袋，也会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所淹没……
影评时间结束时，景烨的视线甚至都没在分数上停留一秒，专心等待着它公布投票结果。不一会儿，躺在屏幕最下方的那个名字闪烁了一下，变成了绿色。
当一个阴影降落到他头上的时候，景烨毫不犹豫地升出了手去，然后就被骤然增加的重量砸了个七荤八素。
“啊！”
景烨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脑袋又磕了一个大包，但当完全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影子是什么时，眼眶里包着的一汪生理泪水顿时以千百倍的汹涌程度冒了出来。
“正——熙——啊——”
一个强力的、反客为主的拥抱顿时将那人掀翻在地，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
“呜呜，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不会骗我的，你不知道我看见剧本消息的时候有多伤心……我就知道你是去当编剧了，这么难的剧本你一定写了很久……”
118/139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