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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捏造、哗众取宠的世界又如何？蕴含着高深规律的世界又如何？他们终究只是处在更为低级的那一边，只能被他人的文字决定命运。他们的每一次遇险都为了刺激感官而存在，每一次死里逃生也都经过精心的计算，持续了数十年的挣扎、痛苦和坚持也不过是人物设定页面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在主线之外的生活情节则隐藏在幕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不知为何，在这个猜想最终被证实的时候，顾正熙却并没有感到愤怒或是悲哀。
他想起了《巴别塔042》中把地球放入画廊的高维空间，想起了《The Red Room》中被数不清的观众注视着的红房子。
没错，它们都是眼前这个人的设计，都只是她笔下的小说的一部分。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她自己也被缠绕进了这个圈套中。
你也在画里。
景烨这样对那个高维空间中的神明说过。
谁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呢？这个链条可以无限延伸下去，永远找不到尽头。
她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或者说正是因为相信着这一点的存在，她才创造出了这个世界。
虽然对方是自己的造物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和自己一样，都不过是另一个不知名作者的囚徒罢了。
顾正熙的目光又转向了墙上的镜面。
“这么说，他们应该是从电影院出来了，回到了正常的世界对吧？那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东西？”
在何静芸幽魅柔缓的脚步中，房间里开始出现了浅浅的红色积水，逐渐淹没了床柱，他似乎都能闻到那股不祥的腥气。
“这还用问？”
女孩扭过头冲他一笑，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
“当然是因为，逃出来的人只有你啊。”
第187章 笔误
她话音刚落，镜子里就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迅速从镜子前掠过，后退着露出了一张惊恐的脸，他在地板上狼狈地单脚跳，试图避开漫溢开来的红色污水。
顾正熙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来。
不，传达不到的。要是这边的声音能被听见，那景烨早就在他们说废话的时候跳出来了。
他们曾经约定好，谁要是先从那个地方出来，谁就回去救另一个。
景烨一定以为逃出来的是自己——但他很快就会发现，那些幽影鬼魅依然缠绕着他，如影随形。
“最令人绝望的恐惧是什么？”女孩像唱歌似的说道，“就是当你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它的时候，却发现它一直都在你身边。”
景烨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何静芸鬼魂的存在，试图友好地安抚她却没有起到效果，地上的积水反而越来越深。于是一只大手朝着镜面抓了过来，“镜头”被带到了半空，开始剧烈晃动，景烨逃出了房子，却又停在楼梯间踌躇不前——他一定是想起了《幸福之家》中那诡异的无尽阶梯。
但顾正熙仔细观察着，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景烨徘徊了一会儿，看见楼道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四周的墙壁开始渗出血液，原本只有四户人家的走廊开始变得昏暗而深不见底，为了躲避从家里涌出的阴风，竟然还是冲进了楼道里。
可是他明明应该知道，破解这部电影的关键就在隔壁的房间中，只要在事情恶化之前把赵静解决掉就万事大吉了。
景烨不信邪似地一连跑下了十几层楼，扶着栏杆大口喘气，脸色发白。他冲着空气大骂了几句，又是作揖又是念咒，像是把自己知道的玄学手段都试了个遍，最后才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掏出一张黄色的纸，笨拙地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血抹上去点燃。
他怎么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情了？
用符纸从楼道中逃离后，景烨也并没有发现保安所在的房间。他逃出自己所在的楼栋以后又随便选了一栋楼钻进去，却被浓郁的黑气和女人的尖利哭嚎声给撵了出来，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教师公寓区里乱窜。
然后他竟然掏出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道，看起来像是在拖视频进度条。
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后，他才恍然大悟，冲到自己家的隔壁，连踢带踹地把门敲开，何静芸的鬼影便趁机溜了进去。他站在门外看那个中年女人和自己女儿的鬼魂扭打，嘴巴张得能有一个鸡蛋大。
在何静芸和赵静的身影都缓慢消逝的时候，镜子里的画面也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完全熄灭了。
看了这么一会儿，顾正熙已经能拼凑出事件的大致情况。
“他看似回到了现实，其实只是我们那个现实的一部分被投影进了电影院里……就像我之前看到的，出现在现实里的黑色三角形一样，这两个世界正在融合。
“但是，上映过的电影依然存在。所以他就算失忆了，也能通过复习那些片子来找到通关方法？”
女孩赞同地点点头：“电影马拉松，听说过么？一口气看完一整个系列中的全部电影，没有播完之前不许离场。”
“那让他失忆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增加难度？”
“我可没有那么恶趣味。只是因为你逃出来了，所以那个世界中一切关于你的情节都消失了而已。”
“这跟这个该死的循环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我，他也——”
“你是想说，那家伙在电影院里受罪纯属自己倒霉，和你无关么？”女孩笑道，“怎么可能呢？你们可是亲密合作的灵魂伴侣。要是没有你，他早就死在第一部电影里了呀。”
顾正熙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挥到她的脸上。
景烨忘记了电影院的存在，自然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抽痛，很快又蔓延成无边的酸楚。
如果忘记一切能让景烨活在一个从未出现过电影院的世界里，那他并不介意成为代价的一部分。但自己的存在正是他不断在苦痛中循环的原因。
“那这一切要怎样才能结束？”
“不会结束的。”女孩轻声道，“你不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永远找不到突破的方法。这是一个死局，亲爱的。”
“死局？”
顾正熙冷笑了一声。他可经历过太多死局了，电影院也早就教过他们处理死局的办法是什么。既然自己在这场闹剧中如此不可或缺，那么只要……
他大步走到窗户边，哗啦一下拉开纱窗，冰凉黑暗的空气立刻向他扑来。
“想跳下去？先不说这里是四楼，跳下去你也死不了……就算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女孩头也不回地敲着键盘，“你是不是以为你死了，就可以当编剧了？”
“怎么？难道电影院的规则在这里不适用？”
“我是说你想太多了，键盘就在这里，你想写的话直接写就好了。”女孩笑了一声，双脚一蹬转椅从书桌前退开，“来，试试看。”
顾正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俯身把手指贴到键盘上，想先把她刚写出来的一段话删掉，手指在按下去的瞬间却径直穿过了删除键。
“看吧，我说过不同层次世界之间的区别是很残酷的。”女孩耸了耸肩，“不过自从有《楚门的世界》之后，打破第四面墙也算不上什么新鲜的设定了，所以我就算写出了这种情节来破局，读者也还是会觉得我在扯淡。”
“……你的意思是，你本来就已经写不下去了？”
“对啊。因为你们两个必然要走向不同的道路……但是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就想不出来了。”
“……哈？”
顾正熙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她在说什么，反而有些讶异于她的坦诚。
这是可以说的吗？跟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说我写不下去了？这话不就跟直接判他们死刑没区别么？
“这有什么稀奇？这世界上烂尾的书还少么？现在的小说为了赚钱都讲究一个又臭又长，别说狗尾续貂了，能给出一个结尾就算不错了，只是那些作者都不敢告诉你而已。”女孩理所当然地说，“所以在我想出能糊弄所有人的办法之前，只能委屈你们继续在循环里待着了。”
顾正熙冷笑一声：“那你这本书的名字真是取得太恰当了。”
“是啊，让你们做了烂片里的角色真是抱歉。如果我给你们安排更多擦边球情节，说不定这本书能卖得更好一点。”
“而且，你剧情中间的漏洞也不少吧。”
“那倒没有，正是因为没有漏洞，剧情才能进展到现在的。”
“是么？那你给我的那个结局观测道具怎么解释？如果你根本就没设定出结局，那个道具也用不了吧？”
“噢，那倒不是。”女孩像突然被他提醒了一样，调出另一个界面打了两行字，又对他扬了扬下巴，“现在能用了，你用吧。”
顾正熙将信将疑地把手缓缓伸进口袋，动作便僵住了——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里凭空出现了两件物品，一件是已经被磨钝的斧头模型，另一件就是那只冰凉的、眼睛形状的吊坠。
他到现在才完全明白了这个事实——这个女孩随便敲出的字符真的能完全决定他们的命运。
偏偏她还在轻描淡写地说：“正如你所说，我不能排除这个世界也是一部电影的可能性，所以这里也应该适用电影院规则。当然，更重要的是你用不用这个道具对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顾正熙没有理会她的话，立刻将吊坠捏在两指之间，眯起眼睛，从中间的孔洞中望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片黑暗。
顾正熙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这才辨认出黑暗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金色亮点——那是景烨的脑袋。
他的表情狰狞而绝望，似乎还在和黑暗中的某种未知生物缠斗。但很快，旋涡中心的引力就已经膨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拉扯着他极速下坠，他最后张大嘴呼喊了一句什么，就无奈地被黑暗吞噬了。
“景烨！”
黑暗急速崩塌，顾正熙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但道具只能使用一次，还未等他再找到一次黑暗的来处，它就在他的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活到最后的人……只有他？”
良久，顾正熙才消化了那片黑暗的含义。
女孩点头。
“所以，只有他才是主角？”
“是呀，难道你以为你是么？”女孩笑了一声，“哦，难怪你刚才想跳楼。”
顾正熙没有说话。
景烨才是唯一的主角，所以，要让这部电影从根源上终结，就必须杀了他。
但是被杀掉的角色是不能在影片里再次出现的——即使像自己那样用“杰克的斧头”开后门，也只能留下一个遗像，一个残影。
“看见了吧，这就是死局，死局并不是没有结局，只是这个结局写出来大家都不太满意而已。”
“谁不满意？”
“我的读者啊。第一本书就从HE变BE，我以后还混不混了？”女孩理所当然地笑道。
第188章 观众
顾正熙只注意到了她话里的一个关键词。
读者？
他在来的路上的确搜索到了，这部小说是在一个网站上连载的，目前显示的读者有四千多人，现在正更新到他和景烨走了分岔路，也就是他最想更改的那部分。
女孩说过，一旦章节被发出去，被读者记住之后就不能再更改了。
这是自然的，连载的作品一旦发表出去就变成了定稿，读者不会有心思回过头来读第二遍，只会觉得反复更改关键剧情的作者莫名其妙。
他大概了解一些网络小说的规则。和传统文学不一样，作者常常需要根据读者的兴趣来选择题材，写作过程也十分依赖他们的实时反馈，直接根据他们的评论喜好来决定结局走向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反响平平，小说直接草草结尾甚至腰斩都是有可能的。
而且人的天性都喜欢大团圆结局，BE小说的读者群本就比HE少得多，如果她忠实地把这个死局记录下来，确实会分分钟名声扫地。
也就是说，对他们这些书中的角色来说，读者的反应实际上间接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道始终与他们同行，又始终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
“‘读者’和‘观众’，是什么关系？”顾正熙沉声问。
女孩扭了一下转椅面对着他，像终于教会了猫上厕所一样露出欣慰又慈爱的笑容。
“‘读者’是我这个世界的观众。”她缓缓说着，“但只要能看到这部作品的人，都有可能是观众。”
顾正熙皱了皱眉。
这话跟他们之前的推论差不多，电影院对观众的界定很宽泛，只要对电影投来哪怕一瞬的目光，都有可能与它建立联系，进而成为它的俘虏。
但女孩的说法想要表达的是，在任何一个层次不低于电影院的世界里，都有观众存在。
在他们的世界里，观众是那些进电影院买票的人，他们的票房主要就是根据这个计算出来的。
那么，票房里那些实时变动的部分呢是谁决定的？还有“特别补给处”被人选择和定价的商品呢？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眼睛属于究竟谁？
顾正熙首先想到了最直接的一个解释：“你在评论区让那些读者投票么？”
“什么？才不是，有名的作者才敢那么玩儿呢。我一个新人，怎么可能使唤得动他们？他们不在评论区骂我就不错了。现在看小说的人都很忙的，你想让他们算这算那，他们才不理你呢。”
“那就是你乱编的？”
“也许是吧。不过你也说了，我并不能证明我不在画里。”女孩狡黠地笑了笑，“或许那个‘编剧’在创造我的时候，让他评论区里的观众投票了呢？”
顾正熙攥紧了拳头。
在女孩的描述中，宇宙是一个多重嵌套的深井，每个世界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笔下的俘虏；而他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碰巧得到了演出的机会，是贴在井底的一幅画，无论是谁看见了都能随意地添上一两笔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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