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荀柔觉得,他宁愿遇到一个酸柠檬同席。
“启禀陛下,《左传》有云: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自光武以来,朝廷对边郡屡施恩义文教,然其人却往往降而复叛,不念天子恩情,如今中原大乱方定,民生凋敝,正当修养生息之时,一旦开启战端,必加赋敛,则百姓难支啊。
对方说道此处,甚至动情得泪光闪闪。
“故,臣以为,不如暂弃凉州。”崔烈双手高举玉笏,“还望陛下,以生民为念。”
放弃凉州,以生民为念。
以生民为念。
为念。
念。
天啊。
荀柔忍不住转头看向其人,发现对方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脸色红润,神色激昂,手中笏板甚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殿中公卿,大概也都被雷得不轻,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听闻荀侍中仁爱之名,必不愿再起兵祸,害及百姓吧。”
可怕。
窒息。
他为什么要在这?
非要如此吗?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吗?
感受到周围聚焦于此的目光,荀柔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陛下!”突然殿中末位有人昂然而起,杀气腾腾,“臣请诛廷尉,以安天下。”
谢谢。
可以的话,荀柔想现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感谢。
…
“…廷尉崔烈以为当弃凉州,则议郎傅燮当堂勃然斥之,以为其言当诛。并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籓卫,为抗匈奴之右,舍之则是以资左衽之虏。此言不可为不切中关窍。”
“柔窃以为,凉州之道,非止为抗匈奴,亦为沟通西域之要道,既为贸易之途,又可联络西域小国,以限制匈奴、鲜卑。
又,纵无此等理由,此为吾国之土,有吾国百姓居之,当寸土必争,绝无弃之之理。”
荀柔顿了顿笔,又往下写道。
“傅君,字南容,北地灵州人,举孝廉出身,忠诚为国,有将帅之才,而心怀仁义,黄巾之时屡有建功,昔年判羌曾受其恩化…”
过去,族中消息,多靠族中长辈在朝中亲友,或游学在外的族人。如今他既在雒阳,雒阳消息自然就当由他负责。
荀柔林林总总写了几大张,将近来所见所闻所感,俱详细记录,并将自己见解亦附在每段事件之后。
“朝堂之上,唯傅议郎之下数人,为边地人士,其余公卿之辈,皆出河北中原,未见凉州风土,不识其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而妄议之,想当然耳,所言多缪,当引以为戒。”
“又战事,则必以”
“天子亦垂询于我,柔不敢妄议此事,奏先前具书之防疫陈条四则。凉州战乱故震动天下,然今春之大疫,方为中原之首患,其条并附文后,请代陈阴府君。
“族中兄弟,亦当小心,常以石灰水涂墙,遍洒里中道路,饮水必沸,稍入食盐,勿以其繁琐废之。”
“睽违日久,颇思故园,愿知族中近况如何,长辈安否,甚念。”
写完,将笔放入洗盆,荀柔扁扁嘴,又忍住了。
“公达。”
荀攸正磨墨,闻言抬起头。
“你看我这封信,可还有遗漏之处?”
“…”荀攸沉默数息,才轻声道,“小叔父为何不写,司徒张温请你举荐将才之事。”
“唔。”荀柔低头,“兵者,死生之地,我…实有私心。”
与其说举荐,不如说张温是想借此拉拢他,或者荀氏,出征平叛是迟早之事,叛乱会被平定,也是众人公论,跟着去可以捞功劳。
张温有意争取这次西征主帅之位。
上次黄巾平叛,让何进几乎白得功劳仗是皇甫嵩等人打的,武器、钱粮、马匹是皇帝本人,心里滴着血从西园里出的,前线将领任免也是刘宏亲自下的。
而何进这个大帅,就在洛阳城外设帐,靠着手下统筹全军后勤,就躺得了功劳,黄巾过后,何进声望上升一个台阶,具体表现就是,袁绍这样的名士,都加入其麾下。
这等白得的好处,显然让人眼红的。
而以如今情势看,天子以及何进本人,都不想再让其当这次的元帅。
于是张温心动了,他并不想只做个三月宰相,正四处活动,想要取得主帅位置。
荀柔早知,自家缺在兵力,却对着送上门的机会犹豫了。
都说那啥啥里出政权,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见过战场残酷,刀剑无眼,族中并无非常勇武,天生就当将军的人,他又如何能狠下心来,让族中兄弟以性命搏取前程。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战争之中,死伤往往只是字数,一千、一万、数万,数万分之…一而已。
他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和曹操那等,上阵自带数十亲卫和兄弟之人,完全不同纵横在杀场时,他们没有足够安全的保护。
荀攸望向犹是少年的小叔父。
荀柔才是二千石侍中,荀家数代第一个位列中枢之人,才是做出决断之人。
“此事,容我在考虑考虑。”荀柔抬手扶住额际,“如今钱粮皆不足,朝廷必不会很快发兵的。”
荀攸低头,欠了欠身,不再多话。
他知道,荀柔心中应该很明白,放弃这次机会的弊端,尤其在人心得失上。
“公子,”府中侍从走到门外禀告,“方才外间来报,南宫大火终于熄灭了。”
荀柔一挑眉,与荀攸对视一眼,“这倒是,真的还有可写的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灵帝,真是当天下是游戏。
【中平元年二月,雒阳南宫大火,半月乃熄。天子税天下田亩增十钱。先时,黄巾方定,天子以皇甫嵩为冀州牧,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安饥民,天子从之。诏令出,冀州黑山贼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第77章 雕版印刷
西园之内,刘宏依旧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
和两个月前相比,其人无甚变化,依旧一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荀柔望了他一眼,便垂眸不再看他,将手中图纸呈递出去。
“这是莫非是君新制之物?”刘宏一边看,一边坐起身来,不由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来。
“此乃雕版印刷之术,选木质细密耐磨之料,阳文雕刻,涂墨其上,覆以竹纸,便可须弥复印千万张书卷,其详细制作使用之法,臣已明白附于图侧。”
荀柔说完,便垂眸端坐,等汉灵帝自己将图纸看完。
今日随侍帝侧的宦官段珪,只见陛下眼中露出精彩连连,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要知道,焚烧南宫,帮皇帝聚敛钱财,那是他们十常侍商量了好久,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自黄巾之乱过后,他们也明显察觉陛下对他们,大不如从前,幸好张常侍点出,为应对黄巾贼人陛下尽出私库,必然心中郁闷。
只要在这般做后,想陛下请罪时,说这是为了募集军资,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定然不会追究,并且心中一定会念得他们。
就算这件事做下来,得罪天下人,也无所谓。
因为关键就是圣心。
那些喊打喊杀的武夫,那些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们,根本不足为惧。他们十常侍所持也唯有圣心,所持唯有,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常侍,才独懂圣心!
可,若不止他们能明白天子的心思呢?
下一刻,天子直接从他座椅上站起来。
这让段珪心中危机感,再次上升。
“卿莫非果是天星转世不成?”刘宏激动几步走到荀柔席前,弯腰拉住他的手臂,想直接把他拉起来。
但显然,早被酒色浸酥的皇帝,哪拉得起荀柔,自己一躬腰,都差点站不稳。
“陛下小心呐!”段珪连忙上前,展现出张让一脉相承的舞台剧身段和台词。
天星转世?怎么这奇怪说辞这么耳熟?
荀柔强忍着恶心,伸手扶住刘宏,免得他真的摔倒在面前,“陛下小心。”
好家伙,这一身软塌塌的肥肉,腻得让他想立刻洗手。
他倒是不意外刘宏的激动。
嬉戏玩乐固然腐蚀他的意志,但正所谓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吃喝玩乐,正是这位皇帝的真实写照。
他自然看得出地方豪强威胁中央政权,也看得出士族垄断官吏选拔。
纵观刘宏过去,造熹平石刻,建鸿都门学,甚至任用宦官亲信,都想要增加中央集权和皇室权威。
虽然,都失败了。
所以,刘宏当然知道,印制图书,会对社会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
自然,荀柔也明白,甚至比他更明白。
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才是唐代开启科举考试,这种新型选拔公务员方式的基础。
他之所以送给汉灵帝,一则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方一再在百姓身上薅羊毛,二则雕版所需工程并不小,尤其废工匠,要推行天下,还是只有汉灵帝能做到。
“君若早生二十年,”刘宏直起身,突然仰头长叹,“我二人君臣携手,天下何至于此。”
谢谢,他要早生二十年,一定拿毕生积蓄买杀手,把刘宏干掉。换个更傻的皇帝,说不定对天下还好点。
“听闻陛下文辞歌赋皆嘉,有此技亦可将御宝遍传公卿欣赏,”薅有钱人去好不好,别难为百姓了。
刘宏听了他这话,非但未露欢喜,反而神色微敛,居高临下盯着他,“卿也觉得朕田亩加赋十钱过多吗?”
“此事不在钱之多寡。”荀柔平静答道,“昔有骡马身负重担,其主人路见鲜花一枝,采之置于马背,则马重死矣。主人不解:花枝之重不过几分,岂能压死骡马?马自语之:非花枝之重,实负荷已极,纵加一分亦不可为。”
“唔,”刘宏露出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稍解,微微一笑道,“君此例,颇有周庄之风。”
荀柔无声致了一礼。
“可这天下,难道果拿不出这修宫钱?”刘宏道,“就前两日,崔烈拿五百万钱欲买司徒。”他懒懒坐回椅子上,“纵使冀州,哪处郡县拿不出几千万钱?”
是哦,地方豪族的确有钱,但官府却未必摧收,反而更可能将这些赋敛加更在百姓头上。
“我已命皇甫嵩为冀州牧,总领冀州军政,然其人却治理不利。冀州作乱,难到还要怪朕吗?”
好的哦,你天子自己都干不掉地方豪强,居然让人家边地出身皇甫嵩去干。
“陛下许之以重任,”刘宏身后,段珪激情澎湃,“其人却毫无作为,辜负圣恩,其”
刘宏轻轻一瞥段珪,表情轻蔑,打断他,“好了,皇甫义真虽治冀不利,但毕竟曾是打败黄巾之功臣,你们近来总提起他,不过是嫉恨他上书赵忠家奢华无度之事嘛。”
“奴婢不敢,绝无此事。”段珪大惊失色,连忙伏地,惊惶求饶。
“嗯,不过,以此番看来,其人的确只适合战事,不适合治理地方。”刘宏淡淡道,“就让他去打北宫伯玉吧,若是此次其能平乱,你们就无复再言了。”
“是是。”段珪连忙道。
折腾了这一出,刘宏露出疲倦的神色,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君献上此图,可要什么赏赐?”
“并无。”
“哦?君不求任何赏赐?”刘宏在扶手上支着手臂托着腮道。
“若非要说,臣请陛下刊印书册之时,使用我父亲所制句读标志。”
“哦,不错,”刘宏露出一点恍然,“君家的确制作过一套句读标志,嗯,标志的确方便,我原本想让公卿上书用此,”他冷笑一声,“可惜朝中那些士大夫却死活不愿,还道什么有失文德。
“行,此时朕准了。对了,你们荀家不是勘校过一套带句读的六经吗?此次,刊印便以你们所堪校之书为本。”
段珪顿时露出震惊之色天子宠幸此人至此!
荀柔愣了愣,低头伏拜,“谢陛下。”
“对了,听闻你对何进说,让其将辩送至你府中,才愿教授,可有此事?”
“是,”荀柔一脸正色道,“我家儒门,向来不与此等异类相接。”
由于早年宫中皇子连续夭折,刘宏便将刘辩送往方士史子渺家寄养,如今并未送回宫中。
刘宏意味不明的轻轻笑了一笑,“何遂高答应了?”
“是。”
“听闻你教导刘辩之法,与俗凡颇有些不同?”
“既然要让臣来教,臣自然以臣的办法,这也是何大将军答应的。”
刘宏一笑,“致知在格物,治国至此而始?辩竟能在数次课后,便知《大学》之道,确赖君之力也。君且如此教来便是。”
…
冀州情形自皇甫嵩调走后,持续恶化,几十个大小山贼集团,少则几百人,多则数万人,各自盘踞,又相互攻伐。自然的,官府早就无法控制,唯有北面中原国尚好一些,刘备给他来信,称其已安抚住本地百姓,抵御了几波外寇,其两位结义弟弟勇武非常,屡建功劳,又表示亲切,随信附上他三弟张翼德为荀柔绘制的小像。
总之,其信中雄心壮志已跃然纸上,隐隐约约有表露出希望得他推荐的意思。
荀柔看完信,投桃报李回给他一个消息,西面将有战事,天子手上没钱,三公都换了个遍,大概很快会轮到各地方州郡,如果有办法,最好现在开始筹措点钱,否则现在的位置都不保。
他自己是准备做满一年滚蛋的,所以就不必别指望他了。
“荀侍中,”府中侍从照例只能在屋外报告,“皇子辩已至。”
“……行,公达呢?”荀柔将书信一卷,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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