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荀襄神色不变,圆润脸庞写满正经,郑重拱手一礼,接过仔细阅读一遍,又递还给父亲。
目送女儿并不魁梧、却十分干练的身影离开,荀棐无奈叹了口气,“若非世道这般,阿音何必如此。”
“听闻叔父说,凉州、蜀中,皆有女子武艺超群,纵横沙场,建立功业,近来阿妹比在家有精神,将来,说不定还封个将军,光耀家门!”
自颍川一路走来,世道比他当初随叔父游历时更为破败,他一路听说许多惨事,其中女子比男子经历更为凄楚,越发觉得他妹妹自幼习武,是件大好事。
那女儿还嫁不嫁人?!
荀棐怒瞪一眼儿子。
“……也罢,”很快,他自己松了口,作为父亲,岂能看不出女儿真心欢喜,“待阿音回来,你告诉她,她想在军中建女部之事,我答应她了。”
“我代阿妹,多谢父亲!”荀欷眼睛顿时睁大,高兴抱拳行礼。
“……既建军部,当守军规,军令如山,我不会因为阿音是女子就宽宥她的,你告诉她,让她想清楚。”
其他事,还是由夫人操心吧。
逃避现实的放下手中这一张,荀棐翻起下一张。
这次纸上写的是以豆粮发芽之法,并注明,沿海土地含盐碱,不能种菜蔬,一定要至少隔日分豆芽给兵卒食用,以免士卒生坏疽病,减损兵力。
虽未听闻过,但这等事自然是不能开玩笑。
荀棐又细细看过一遍,将这张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给负责军粮的族弟,又翻起下一张来。
“晒盐法?!”
他眉梢忍不住挑起,目光移过纸张逐渐瞪大。
这张纸上写的竟是在海边造梯池,以海水灌之,数日则可凝结成盐。
纸上详细描述如何制造梯形盐池,如何分盐池、卤池,如何收集成盐,步骤清楚,看上去就像真的。
可……这真的可能吗?
制盐如此容易?不用费柴火?
这未免太荒诞了!
他霍然从坐中站起。
人需食盐,牛马亦需食盐,盐自古以来价贵,以其物稀且废柴铁,春秋之时,齐国煮海为盐,战国之时,秦依凭关中盐池,后高祖于蜀中开盐井,并以此得富贵,却没听说过卤水不必煮的。
如今天下不如先前安稳,蜀中未定,关中备战,两处产盐之地均不安稳,粮价上涨,盐价却涨得更厉害,若果然晒海为盐,海水多少,无穷尽也!
饶是荀棐如今将近四十,经历大风大浪,也不由激动到眩晕。
难怪纵使青州,阿弟不选更靠内陆的济南,而选了更为偏僻的乐安郡只因此地临海!
“大人?”
“阿稷。”
“在。”荀欷忙肃立应答。
“你小叔信中道,可造浅池,晒海为盐,你以为如何?”
“晒海为盐?”荀欷初听,先觉懵逼,稍思索,脑海中就浮现出许多小叔带他们做的试验,他缓缓点了点头,“所谓煮海成盐,是因为海水中本来有盐,只是融在水中,若想得盐,则要将水除去,煮之使水化为气,则只剩于盐,日晒亦能有此效用。”
随着儿子用词逐渐伸向听不懂的领域,荀棐眉头渐渐皱拢,“果然?”
“不错,此地风日较颍川更烈,水蒸腾必更剧烈,说不定,很快就能从海中分出盐来!”
“好吧,”荀棐点点头,相信了他的判断,“你小叔在信中推荐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如何?”
一点星火从眼中迸出,荀欷兴奋得张开嘴,动了两下,都没发出声音。
父亲说的轻易,但他如何盐事干系重要,不下于粮草,如今父亲和叔父,却将这样重要之事交给他……
“你小叔道,海水晒出之盐为粗盐,虽然可用,却多有杂质,并有毒素,旧法净制,过于繁琐耗费,不能施惠于民,他自己不能,却相信你可以研出新法。”荀棐望着身长已过自己肩膀的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征你为安乐郡盐吏,秩四百石,负责本郡盐业,你可愿意?”
“我……属下领命!必竭诚尽力,不负所托。”荀欷伏拜,手指蜷紧。
虽然从学叔父,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小叔,他是“小侄”,而不是学生。
小叔会鼓励阿妹练武,会为荀铮细讲管子,会和荀缉讨论兵书,会与荀颢辩论律法,但对他努力背诵下的六经注释,却只是含笑点头,一些寻常赞扬。
那并不是真心赞扬,叔父对他,没有向看着阿妹还有堂兄弟们那样,充满赞许、期待的目光。
不被承认,也不被期待。
他沮丧过、迷茫过、失望过,直到有一次,叔父让他们寻找清洗血污的方式,他花了许多功夫,找了许多办法,书写时将这些办法分出类别,也由于分类,后来,他找到更多的办法。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将叔父的目光点亮。
他终于得到叔父承认,得授《淮南子》、《淮南万毕术》一些平时课中未讲授的篇章,却不明白这些有何用处。
叔父告诉他,继续深研,总有一日,他可以造福天下万民,那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如今,盐,也许是一个开始。
不,一定是他的开始。
儿女都离开堂室,荀棐继续往下翻看弟弟写给他的方略。
原以为晒盐法已经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没想到下一份更离谱“人工养殖珍珠?!”
粗粗扫过一遍,他就不由心惊肉跳的将纸飞快扣过来。
背后一层汗起。
这……和盐是不同的。
盐是活命之物,珍珠,却是杀人之刀,甚至若无足够依凭,有灭族之险……其利太厚,连他……都心生悸动,几乎难以自持。
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荀棐这张珍珠倒扣桌面,直接拿起下一张。
这张所写,是如何售盐的建议,接下来几张,亦是正事,也有造船,有海盗、三韩、乌桓、鲜卑、本地地理,所谓宫中新出的水密舱技术,在晒盐、养珠之后,似乎再让他心中波澜澎湃。
再下面,是几份书信和一份说明,信分别给平难中郎将张牛角、平原都尉刘备、幽州牧刘虞、辽东长史公孙瓒,说明自然是关于这几人。
“真是……”看到信中表示,平定黄巾不利,可以往平原郡找刘备帮忙,他忍不住失笑摇头,继续看下去,“……若公孙瓒与刘虞相背,请兄长调和,救公孙瓒一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可掌骑兵,威慑北疆之将,如今只有此人。”
皱了皱眉,荀棐拿起盒底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只有一个名字:“龚遂”
望着这个名字,他长长叹息一声。
再回望桌前堆起数叠文书,那些东西,莫名食谱,以及晒盐、养珠等等之法,甚至所谓海盗、三韩、外族、兵卒……所有,似乎都为这一个名字。
“真是……”
龚遂何人?
前汉,渤海太守。
时渤海岁饥,盗贼并起,无人擒制,宣帝选之为任,单车独行至郡,即罢捕盗贼吏,宣令,只要持锄钩田具,皆为良民,吏毋得问,唯持兵者乃为盗贼,于是,盗贼悉平,民安其业,遂令农桑,民皆积蓄,狱讼止息。
阿善当然不是要他,全如渤海太守一般,但显然与他先前所想不同,他弟并不是让他来大动兵戈的。
先以晒盐、养珠之利,再言本地贫瘠,再以周围局势之危,只是……若他果然以此授百姓养民,恐怕……
“一个安乐郡,放不下啊。”
晒盐、养珠,皆需人力,而养珠之利,非荀氏一族可保,必受三韩、海盗觊觎,阿弟不止要他诏抚青州黄巾,使之复为百姓,还要他与黄巾联合,施恩彼辈,以此二利富青州之地。
难吗?自然。
但谁人不想建立功业,谁不想济世安民,谁想战得尸横片野,两败俱伤?
荀棐胸口热血激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弟弟说服了。
他意识到,若成,此地将为荀氏万世根基。
……
“如今颍川各县多受劝说,在囤积粮草,修砺兵器,征招壮士,迁近原野里民。”荀衍跪坐端正,向族中长辈汇报,“只是,颍阴地势平坦,无险可持,若真有兵祸,恐怕难以守御,郡君也派人来劝说,让我族迁往阳翟。”
“你以为如何?”荀爽反问他。
“我与兄弟们商议过,”荀衍恭敬道,“颍阴小城,并非要地,敌寇未必会倾力来攻,一但不成,则容易弃去,再则,颍阴百姓与我族一向相依,弃之亦为不义。”
“正是此理。”荀爽点点头,又与身旁兄弟相视一笑,“这段时日,你们兄弟各处处置都十分妥当,日后也不必事事禀报,你们奔波在外,已实在劳累了。”
“不敢。”荀衍欠了欠身。
“我们已经商议过,不必再言。”荀爽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态,“你也回去休息吧。”
“唯。”恭敬的向长辈稽首行礼,荀衍这才扶着佩剑,退出屋堂。
他走出院外,就见四弟荀谌在外等候。
“可有雒阳消息?”
荀谌摇头,眉头皱紧,“叔父问起?”
荀衍摇头,“并未。叔父必也不想我们为难,若有含光消息,我们又岂会隐瞒不言?”
“雒阳必有事发生,”缓缓而来的荀攸,一身玄衣,头戴白色缣巾,衣领出露出一线白麻,眼眸微垂,沉静肃然。
“何以见得?”荀衍皱眉,“阳翟并无消息。”
“虽未闭关,已有五日,不曾见有自轩辕关出的商人。”荀攸缓缓道。
荀衍与荀谌相视一眼,俱是心底一跳。
“雒阳一定出事了!”荀谌压低声音。
“攸欲入京,报衢叔父丧事。”荀攸声音平平道,“叔父有遗讯告与二十二叔。”
“这……”荀衍一时难断。
荀攸弯腰长揖一礼,并不等两人商议结果,起身过后,转身离开,显然心中已有决断。
“嗯,”对上兄长满脸为难,荀谌却很快露出轻松,“这样也好,再将此事写信告知文若一声,免得他在陈家都住得忘了,还让人以为他是陈长文的兄长。”
“你真是”荀衍无奈,摇摇头,却少有的,不曾阻止。
雒阳中到底发生何事?他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龚遂的事情,出自《汉书》,这位老先生当渤海郡守的时候,都七十多了,也是真的厉害,治民安盗之中,是对百姓心理的绝对理解。
(稍微注释一下:渤海在汉宣帝的时候,因为连连都穷,所以盗贼很多,刑事案案件很多,当时的二千石太守,都没有办法,然后皇帝选了龚遂。龚遂上任,当时郡府担心他的安全,发兵迎接,他却让这些人回去,一人一车到任。
立即罢免了专门抓捕盗贼的官吏,并且命令,只要拿起农具,就是百姓良民,官吏不得骚扰,只有拿着兵器的才是贼寇。于是,郡中就没有拿着兵器在外的人了,他再让百姓农耕种桑,大家都有了钱,连刑事案件都没有了。)
当然,这位大佬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用了好几年,才让渤海富有起来,但这种手段胆量心机,真的都相当了不得。
第129章 杀乱之后
赤红、粘稠、滚烫的河水,自面前奔腾而过,扑面而来的烘热,干燥、腥臭、浑浊,炙烤着每一寸露出的皮肤。
没有声音,没有一丝风。
陆地一片焦土,黑暗笼罩之下,唯天空一道赤色弦月。
视野中,河中远处浮着点点白色的东西,缓缓飘过来。
近了发现,沉浮在岩浆一样赤红河水中,是无数人的头颅。
苍白、消瘦、面无表情的男女老少,闭着眼睛,干净得不沾一丝河水,从远处飘来,从眼前飘过,又向着未明飘走。
是宁静,还是解脱?
心底一声嗤笑。
都不是,只是离开而已。
一道炽热的浪,将一个推近岸边。
那张脸,与其他似乎并无太大差别,苍白、眼窝凹陷、瘦得只剩一张皮裹着颅骨,断裂的颈处,整齐切口露出白色椎骨。
他莫名熟悉,弯下腰,想要看清楚。
下一刻,又一道浪来,将之推回了河中。
白色渐渐飘远,如同远海小船,点缀在水间,永远驰向远方,再不回头……
一点尖锐的疼,突然出现。
血月、焦土、河水、苍白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
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
“吉……太医?”
“荀太傅醒了?”银针泛着微芒,捏太医吉本粗糙的指尖,他长长松了口气,腰间六百石的铜印黑绶一晃,凑过来查看,“幸君今日醒来。”
眩晕、蒸热、喉中干刺不适,闭眼定了定神,荀柔哑声道,“吉公升官了?”
说来,他与这位太医真是颇有渊源,当初灵帝诏令入京,他推辞有病,就是这位吉太医奉命前来,这两年,他不时和太医署打交道,也多受这位太医关照。
“原太医令乃是张让之子张先,如今被禁,故,拜吉公为太医令,掌太医署事。”进贤高冠,玄色官服,跪坐一旁的中年文吏,亦佩六百石铜印黑绶,凤眸长眼,容貌清隽,神色关切,“含光,你已昏睡三日,吉公先前就道,今日若是不醒,恐有性命之忧,幸而今日总算醒来。”
“元常兄?”荀柔轻咳着撑榻欲起。
来人是接替荀攸担任黄门侍郎的颍川长社钟繇,钟元常。
也是自幼认识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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