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震昱哼一声,睨着他不做理会,任由官差将他带出去。
院里少了碍眼的人,范震昱通体舒泰,目光触及班贺,面上笑出一朵花来,搓着手打听:“龚先生,盐井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动工?此等大事,宜早不宜晚呀。”
堂堂七品知县,平日断然没有称呼工匠为先生的道理,能得到康王亲点,范震昱可不敢怠慢。
班贺笑笑:“大人所说极是,这两日便可以动工了。还有些准备没有完成,还请大人耐心等候,磨刀不误砍柴工。”
范震昱附和:“是是。那本官先行回去,我叫人随时待命,你有事便……便找杨典史,力所能及之事定然倾力而为。”
留下叮嘱,知县带着一应差役离开,门外吕仲良早已不在原地。嘈杂的院子只剩两人站立,班贺瘫倒一般坐靠在椅子上,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浑身隐隐作痛。阿毛打开门往外探头探脑,见班贺没力气搭理他,合上门乖乖待在孙良玉那儿不出去添乱。
卷起袖口,被葛容钦抓过的地方留了点淤青的痕迹,可见他的力道之大。将袖子放下,班贺冷声道:“跟我进屋。”
陆旋伸向袖口之下张望的视线被他打断,闷声跟在他身后。
让陆旋坐下脱下上衣,班贺搬凳子坐在他身侧,指尖贴着金属义肢与身体连接处,仔细检查他的双肩,一丝一毫异样也不放过。
抚摸肩头的手动作轻柔,经年累月留下的厚茧令那双手远不如看着细腻柔软,但粗糙不意味着粗鲁,正如此刻,从皮肤表面掠过,仿佛绒羽轻抚。重伤在身被迫卧床不起之时,这个人终日伴在身边照顾,陆旋熟悉这双手触碰的感觉。
即便坐得端直,向前的目光看不到班贺的脸,陆旋偏偏知道他很生气。喉结小幅度滚动,更不敢偏移视线。
确定没有造成撕裂,班贺如释重负,将矛头对准了陆旋:“不是告诉过你,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出去吗?”
“他对你动手……”陆旋辩解。
“那你就要对他下杀手?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想要背着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顶着禁军追杀亡命天涯?”
陆旋默不作声听之任之,班贺说不下去,咬紧后槽牙:“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班贺站起身,陆旋一惊,抓住了他的衣摆。
班贺:“……抓我的衣服做什么?”
陆旋看了眼他的手腕,又瞟向他的腰:“其他地方把你捏疼了怎么办?”
“是怕我疼哭还是怎么!”班贺想不通他怎么能这么振振有词,将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转身走到桌边。
见班贺没有要走远的意思,陆旋安静下来,等他拿了东西坐回来,才意识到他只是想给自己擦药油。
药油在掌心里搓热了,经由那双手贴在肌肤表面,微微用力揉开。热度在表面堆积蔓延。微红的表皮之下逐渐像是蕴了火,烧着了一大片,向裸着的胸膛推进。
陆旋屏息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呼吸:“今日,官差来得太巧了。”
“不巧。”班贺手下动作持续不停,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杨典史一直帮我留意他,一进城就知道了。”
陆旋又问:“你对那姓葛的行踪了如指掌,也是杨典史告诉你的?可他不是公务繁忙吗?”
班贺:“你忘了,郭大叔在驿馆做事,往来周围只要行经驿馆,他都知晓。”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是小事一桩。陆旋不知他何时去做的这一切,这些时日从未表露过。
“那康王的命令又是怎么回事?”
陆旋问。
班贺耐着性子回答:“因为盐。玉成县隶属康王封地,封地内没有商贸要道,矿产稀疏,一直以来资源并不丰饶,身为领主的康王为此颇为困扰。若是有了盐井,不出三年,这个地方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领主可以拒绝。”
盐课的重要陆旋清楚,可多几口盐井能有那么大的作用?
“盐井开采、煮盐工坊的都需要大量工人,那么就得有住处,建造房屋的木匠瓦匠随之而来。人多了那吃穿用度必不可少,买卖市集便应运而生。有市集,周围村县往来交易,加之盐要往外转运,自然会形成商道。”
班贺浅显提点两句,陆旋立刻明白,那将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利益所在。
这说的还仅仅是盐井所带来的附加价值,盐课这些年逐年增长,盐本身更是能带来巨大财富的东西。
难怪,葛容钦听到盐井会如此激动。
“你要留在这里,开盐井?”陆旋眉心蹙起。
“我只是从旁协助而已,自有专人去做。”班贺提起这个脸色好看了些,不愉快消退不少。
第二日一早,陆旋就知道他为何会有那样放松的神情,同时也知晓了,那壶酒并不是为葛容钦准备的。
那名为谢缘客的人清早就敲响了院门,班贺前去开门,二人相见,皆是面露欣喜,问候过热切叙旧,双手交握不放,如同每一对许久未见的好友。
哪儿有人一大早便要喝酒的?陆旋怎么看,都觉得与班贺相对而坐一面饮酒一面滔滔不绝的谢缘客不太顺眼。
“谢大哥曾担任相度官,擅长堪舆泉脉。先帝在时,规定各地工匠每三年入京服役三月,他入京两次都与师兄共事,后来干脆留在了京城。没想到师兄这回把他叫来了。”阿毛低头磨着一块铁片,随口给陆旋做了个介绍。
陆旋接过阿毛手里的铁片,询问要磨成什么样,他来。
“这一头,我要磨得圆圆的,薄薄的。”
阿毛伸出手指头在正确位置点了点,陆旋应声表示知道了。
他得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不然总想关注院里另外两个人。可他的耳力太好了,好到不想听也那些字音非得自己跳进耳朵不可。
他听见谢缘客说——
“恭卿,今日相见一解相思,我心甚慰。恭卿,你可有想我?”
陆旋拳头握紧了,却听“咔嚓”一声,连忙摊开手掌。
看着可怜巴巴躺在掌心里被捏折的铁片,阿毛摇头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要了。”
生活,大抵就是有如此多的不如意吧。
第24章 掌墨师
谢缘客与班贺年纪相仿,痴长两岁,生了张不显年纪的脸。瞧着脸嫩,因而蓄了些胡须,好让自己看起来老成些。
他生平极简,不钻营巴结,只为工事操心,做好眼前事。那双微圆的眼中,仿佛永远含着热情与诚挚,是个表里如一心思纯粹之人。不辞而别的好友突然传来消息,他并不去探究个中缘由,只要一封书信,千里万里亦来赴约。
三两杯酒下了肚,谢缘客脸颊微红,不见醉态,反而神采奕奕。他是出了名的好酒却不贪杯,小饮怡情,总说劳累时喝两口能提神。
谢缘客唔一声,想起还有东西没有拿出来,取过随身携带的大包裹,解开来,从里边翻出一个油纸包,笑着道:“接到你的信后,我便动身赶来,行动匆忙没做什么准备,只来得及去袁记南货店买了些玉兰片,我记得你爱吃咸口的。阿毛吃甜,也给他带了点,不过他不能多吃。”
玉兰片是用春笋或冬笋制成的干货,品质上佳者表面光洁,呈玉白色或乳白色,用以制作糕点或与其他食材煮汤皆可,味道鲜美可口。
班贺对口腹之欲不大讲究,少有特别喜爱的食物,在京中常吃几样吃食之一便有玉兰片,没想到谢缘客竟然会对这件事上心,大为感动。
听见还有自己的事儿,阿毛眼睛一亮:“带了我的?谢大哥!”
谢缘客向他看过来,抬手摆了摆,笑眼弯成两道弧:“不用谢!”
这一眼,自然也看见了阿毛身边的陆旋,谢缘客问道:“这位是?看来,是你新结交的好友了。”
班贺没打算说太细,简单介绍:“他姓陆。”
被点了名,陆旋点头示意,谢缘客笑着一拱手:“陆兄弟。”
阿毛蹦到班贺身边,笑嘻嘻地接过那小半包玉兰片。谢缘客连连感慨小儿长得飞快,一两年未见就拔高一大茬,眼看着就要长成人了。
班贺嘴角噙着无奈的笑:“你没见他还一副毛孩子模样吗?什么时候真长成人,我得燃上一百零八炷香敬告师父在天之灵。”
“还不是你总护着他,得自己经历过事儿,才能成人呢。”谢缘客叙过旧,说回正题,半点不见长途跋涉的劳累,浑身充满干劲,“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你信里说的地方。我天未亮便守着城门开,就为了赶个早。”
“不急,我也有东西给你看。”班贺起身,进入房内,很快拿着一卷纸出来。
谢缘客眼睛一亮,麻利简单清理了桌面,空出位置。班贺将图纸徐徐铺开,阿毛的注意力也被图纸吸引,看得认真,甚至放下了手里的玉兰片。
图纸上是一座木质机械,主体由两根高耸的柱子构成,前后分别有两根长杆支撑固定,顶端放置滑轮。滑轮上的长绳连接着踏板,另一端则是一件钢铁制成的圆形圜刃锉。
谢缘客很快认出这是什么,面露惊喜:“这是用来开凿盐井的机器,你做了改动?”
班贺点头:“不错。以往开凿盐井大多是挖掘大口深井,废人力,耗时长,进程缓慢,井壁易塌不能深掘。我之前曾听入京轮值的工匠详细介绍过开凿小口深井的方法,不仅节省时间,而且更为便捷省力。我做了些许调整,如果预估没有出错,这次工程量不小,应当可以用上。”
班贺指尖轻点:“用此机械,配以破岩的钻头,深入百余丈不成问题。”
按照图纸所绘,井架用结实耐用的竹竿搭建,铁质圜刃锉用绳索吊起,工人站在木板杠杆上踩踏,被拉起,工人松开脚,圜刃锉坠地便能砸开深坑。图纸边上绘制的钻头有多种形状,足够破开坚硬的岩层,前人深掘地底的经验已累积不少,不同深度的岩石质地各异,需要配置相应的钻头。图纸详尽,甚至用娟秀小楷注明何种岩层使用。
这件机械到了人力所不能及时,还可以换牛力驱使。
这种井口小不能进人,因此开采出来的卤水需使用吸卤筒汲取,班贺也在一旁绘出,用凿通的竹子首尾相接制成吸卤筒,裹以漆布防止渗漏,周详细密。
“太好了!”谢缘客面上的红晕更深,双眸粲然,愈发兴奋,“听你的话,这里可开盐井的不止一处?”
“这便是我请你来的目的。”班贺卷起图纸放置一边,“如非盐卤涌出地面,盐卤深埋地底难以探寻,还得请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相度泉脉者确定方位。”
盐利众所周知,有人因找到盐井陡然而富,也有人因定位偏差倾家荡产。开盐井耗费的人力物力非寻常人可以承担,即便是官府,也得慎重行事。
谢缘客一拍手:“恭卿你若是没有九成把握,可不会轻易出口,既然叫我来,那定是没有错的,待我去现场一看究竟便知。有你筹划,想必此事不难。”
“恐怕,”班贺瞟了眼陆旋,对谢缘客道,“这掌墨师得由你来担任了。”
孤身坐在角落的陆旋正望着他,甫一对视,陆旋仓促低头,摆弄手里的铁片。
谢缘客定了片刻,兴致消退几分:“那你呢?”
班贺笑着道:“我?我不日便会离开,准备去别处看看。”
谢缘客稍稍思忖,释然一笑:“也好,游历四海,广见洽闻是好事。”
知晓此次也不过是短暂相见,谢缘客并未多纠结,拉着班贺即刻出发。
开凿盐井可不仅仅是往地下挖便完事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商讨,他得趁着班贺在,物尽其用。
范震昱还以为要等上好几日,没想到隔日便等到了班贺带人找上门,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矜持地询问:“大师今日便能开始?不用选个良辰吉日?”
谢缘客摆手:“我挑着良辰吉日到的。”
掌墨师是工匠对统领全局者的尊称,木匠、石匠、泥瓦匠中领头者皆可被称为掌墨师。堪舆选址、设计规划、施工监工全权都由他负责。
开盐井是需要多种工匠协同合作的工程,衙门里征集起一批工匠,任由谢缘客调遣,他便自然而然担起了掌墨师的名头。
正当午,乌泽乡里正钱炳接到知县前来消息的时候,还在地里干农活,来不及换身周正衣衫,扔下锄头带着半身泥点子赶到了村口。
那身打扮混在一堆农夫里难分彼此,范震昱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打头的那位村官来,勉强克制了嫌弃的表情。
钱炳显然对知县的态度不太在乎,目光定在他口中的掌墨师谢缘客脸上,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命人去准备茶水午饭。
谢缘客非要看过地方再吃饭,范震昱正要开口规劝几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嘛。
还未开口,钱炳已然一个箭步上前,握着谢缘客的手,目光灼灼:“大师说得对!先看看,吃饭的事不着急。”
“这!”范震昱瞪着眼,那两人一个也没给他半分眼神,满心满眼只有工事,只得看向班贺,“龚先生,你说这……”
班贺略颔首,背着手往前走:“我也去。”
范震昱回头,一干衙差与工匠围着他大眼瞪小眼,恼怒道:“看什么,跟上啊!”
谢缘客手中端着罗盘,一路行一路观测,与班贺不时耳语着什么。钱炳虽听不清也听不懂,但跟得最紧,半步不落。身后拖着一大帮人,走走停停,亦步亦趋。
一晃眼两个时辰过去,才见谢缘客有不再移动的意思。
“此处是宝地啊。”谢缘客放下罗盘。
钱炳赞同地用力点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谢先生一来,以后肯定就是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谢缘客终于定下了第一个盐井的开凿点。
所谓掌墨师,那必然与墨脱不了干系。
经过堪舆,掌墨师要在确定的地点做上标记,端出墨斗,让另一个人攥住墨斗中牵出的浸透墨汁的线,站到他指定的位置。站定后,掌墨师瞄准墨线,提起用力一弹,地面便会留下一条清晰的墨迹。
随后工人上前,用铁锤、钢钎等工具,沿墨线标出的“经脉”开凿,工程便算是正式开工。此后盐井产出的卤水量多或少,都与掌墨师标出的那条墨线息息相关。能观测出深藏地底的矿物盐卤,非一日之功,多年的经验积累才能有所得,因此相度泉脉者才会备受尊崇。
16/235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