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旋依言将手套戴上,尺寸不大不小正正好。握拳再张开,钢铁义肢没有任何触感,他却觉得这双手套说不上的合体。
垂下手臂,衣袖便遮到手腕之下,再戴上手套,金属寒芒遮蔽殆尽,观之与常人无异。陆旋珍而重之将它取下,收了起来,郑重道:“阿桃,替我谢谢你娘。”
阿桃应了声,语气迟疑地问道:“你们也和吕大夫一样,要离开了吗?”
有吕大夫的话语在前,这会儿她再问出这个问题,心中实则已然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种种预兆表明,他们在做离开的准备。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班贺蹲下,抚着小女孩柔软的发,“阿桃,人生在世苦乐参半,日子不会总是难过,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那话是说给阿桃听的,陆旋也听在耳中。
总归会好的。
阿桃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娘的。”
话是这样说,这对母女俩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尚且年幼,班贺心中有些放心不下。这世上少有事能得两全,他能做的到此为止了。
好在还有杨典史。虽说他公务繁忙,但对孙良玉母女俩有心,得空便会来看望。每次来都会打着阿桃的幌子送些东西,粗中有细,是个值得托付依靠的人。
不过,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安心待在院子里几日,阿毛那颗木球终于雕好。
拳头大小的木球表面雕着波浪云纹,散布大小不一的圆孔,纹样手法在班贺看来尚且稚嫩,不过能做到如此算不错了。
这木球多得了班贺几句夸赞,阿毛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了天,陆旋见状好笑,他立刻不乐意了。
“笑什么,你以为雕成很容易吗,可难了!要雕好它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完成……旋哥你别笑了!”阿毛跳着脚,强行把木球塞进陆旋手里,让他看看清楚。
陆旋将木球拿到手里,便觉察出不对来,那木球里竟然套着一个小球……不,陆旋晃了晃,听声响、感受手臂传来的震动,这是一个三重同心球。
外层与第二层是镂空的,光线从那些小孔里透进去,影影绰绰能看到内部也有花纹。最里边那个小球是实心的,同样雕出了纹路,以这些孔洞的大小,是绝对无法取出雕刻后重新放入的。
“这叫鬼工球。”班贺说道,“阿毛刀法虽然稚嫩了些,雕刻的技艺算是掌握了。合格的鬼工球每一层都要厚薄均匀,能够自由转动,通过那些孔洞可以转动最里层的实心球。技艺最高者,可以雕刻出四十余层,虽然阿毛这个只有三层,但想要完成它不是易事。”
阿毛叉着腰,下巴随着师兄的声音越抬越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小眼神瞟着陆旋,就等他也夸几句。
陆旋看着手里木球,忽然转向班贺,问道:“你也雕过吗,至高能雕几层?”
班贺摸了摸下巴:“我最多的,也就雕了二十八层。那时年纪不大,心浮气躁,或许等年纪再大些能静下心来,到时再试试。”
“二十八层?难以置信。”陆旋叹为观止,凭他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精细的东西是怎样操作的。
阿毛瞪着眼睛,抬手指向自己:“我呢……我,旋哥,还有我呢,你怎么不夸夸我?”
陆旋低头看他:“嗯,你也很厉害。”
阿毛把木球夺回来,老气横秋地摇头:“算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呢?你眼里就只有师兄。”
陆旋心脏猛地一跳,想要反驳,却又觉得那只是他的一句戏言,刻意反驳倒像是小题大做,欲盖弥彰。一旁的班贺没有对那句话产生任何反应,陆旋心定了定,不去接话默然翻过这页。
阿毛拿着鬼工球跑出去,在阿桃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惊叹夸赞与崇拜的目光一个不少。刚在陆旋那儿受了挫,此时在阿桃的目光下他开始飘飘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激动之下,放出豪言:“这个送你了!”
阿桃不好意思,阿毛硬是放到她手里:“不收下那就是你刚才在骗我,你根本不觉得厉害。”
为了维护他男子汉的尊严,阿桃收下了那颗鬼工球。反正也收了不少阿毛做的这些小玩意儿,她的确很喜欢就是了。
“叩叩叩。”
正说笑着,院门忽然被敲响。阿桃回身跑去开门,蓦的想起上回陆旋被杨典史发现那事,停在门后,问了声谁呀?
门外那人朗声应道:“请问,龚先生在吗。”
阿桃回头看向班贺,班贺笑笑,示意让她回屋去。目送阿桃回房,他又对陆旋使了个眼色,陆旋便转身回了屋。
班贺最后对阿毛说道:“你也进去吧。”
阿毛顺从地将自己关进了陆旋隔壁那间房,小院霎时清静下来,只剩下班贺孤身独立。
他理了理着装仪表,亲自上前将院门打开。
院门开启,门外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劲装打扮干脆利落。三十来岁的硬朗面容蓄着短须,目光锐利,周身萦绕着久经洗练的杀伐气,他正是刚从乌泽乡回来的葛容钦。
葛容钦在周围几个乡走过一圈,回到玉成县打听到龚喜的住处,却没有叫人轻举妄动,决定孤身前来,连那匹跟了他多年的黑鬃骝都没有牵。他踏入门槛,四下打量这座院子,从未到过的地方,竟然给了他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京城东福民巷里的院子,竟与这里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注视眼前的年轻匠人:“大司空的爱徒,竟然就住在这样的破院子里?”
班贺从容一礼:“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京营都虞侯,葛容钦。”葛容钦报上家门,自顾自在院子里坐下,“想必,你也清楚我为何而来。”
班贺一笑:“小人不知,还请大人相告。”
“那块天铁。”葛容钦不与他废话,“识相的就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什么天铁?天铁严格受朝廷管制,民间不得流传,大人是京营的武官,想必更容易见到。”班贺情真意切,“虽然这里没有您要的东西,但您远道而来,自当酒水奉上,还请赏脸。”
说着,他从厨房里端来酒壶酒杯放在桌上,当着葛容钦的面为自己与他各斟上一杯。
不知道他玩什么把戏,葛容钦垂下眼睑,冷冷一笑:“这酒里,没添什么佐料吧?”
班贺双眼无辜清澈,一言不发端起那两杯酒,一饮而尽。
葛容钦紧盯着他,片刻后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接下他斟的第二杯。耳中传来细微的动静,这院子里绝不止班贺一个人。对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孔泽佑。
但声音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到底是哪边……
“哼!”葛容钦眼眸冷厉,“你以为,凭这样的小伎俩能骗过葛某人?”
“什么?”
班贺目光疑惑,就见葛容钦起身,直冲一扇房门而去。
他一脚踹开房门,屈指成爪,从门后抓出一个孩子来。想必这孩子便是孔泽佑了,葛容钦目光如电,足尖一点,调转方向:“还有一个。”
班贺见他冲去的方向,脸色一变:“大人,那边不可!”
为时已晚,葛容钦已经踹开房门,将门后的人抓了出来,随即愕然色变,松了手——那只是个小女孩,看起来比那男孩还要小。
阿桃受了惊吓,蹲在地上捂着脸颊哭得委屈。班贺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对葛容钦露出谴责的眼神:吓哭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葛容钦目光几变,嘴角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出身名门、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从来未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第21章 盐井
听见院子里的哭声,孙良玉扶着门框奔出来,口中焦急叫着阿桃的名字,一时跑得急了,咳嗽数声,步履不稳。一眼看见院里站着个不速之客,孙良玉大惊失色,慌忙寻找阿桃的身影,见她被班贺抱在怀里,连忙上前将女儿接到自己手中安抚。
这一对弱不禁风的母女的出现,让葛容钦不动声色退后半步,像是稍大点儿的动作带出的风,都能将她们撂倒。
班贺瞥了葛容钦一眼,对孙良玉轻声道:“你们回房去,不管一会儿有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不碍事的,这里交给我。”
孙良玉眼含担忧,这情形如何叫她放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留在这儿反倒成了让班贺束手束脚的累赘。一手揽住紧紧贴着自己的阿桃,孙良玉犹豫片刻,对阿毛招了招手,示意他随自己一起走。
葛容钦喉结滚动一下,把那句“他不能走”咽了回去,一个大腿没有胳膊粗的弱女子,两个刚到腰的毛孩子,不至于显出如此紧张的姿态。
任由女人带两个孩子进屋合上门,葛容钦也暗暗松了口气。
“都虞侯大人前来拜访,不先打听打听这里住了什么人么?”班贺语气平淡,葛容钦却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
“口舌之争乃无谓之举,其他人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知道你在此处便可。”葛容钦道,“我无意多生事端,只要你交出我要的东西,乖乖跟我走,任何人都不会有麻烦。”
“可我真的没有你要的东西。”班贺坐下,面色坦然不似作伪,“就算你拿我回去,也无用处。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葛容钦冷笑道:“这话是你那位孟光卢孟师兄亲口所言。你的意思是,孟光卢编造谣言夸大孔大师的成就?那我是否可以怀疑,孔大师其他的功业也不过是你们这些枝附影从的徒子徒孙编造,实则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辈?”
不得不承认葛容钦精准刺中了班贺的忌讳,先师名声绝对不容污蔑践踏。班贺眼神微变,态度郑重起来,字字铿锵:“他的胡言乱语与家师有什么关系?凭他一句话,便牵扯先师声名,那小人斗胆问一句,葛大人在此恃强凌弱、欺压弱小,淳王是否知晓?亦或者,你有此所为,正是寡德的淳王纵容指使?”
葛容钦大踏步上前,脚下劲风扬尘,一把揪住班贺的衣领,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中杀气四溢:“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班贺!就凭这句话,我能要了你的命。”
班贺呼吸滞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面上没有半分惧色:“你不会杀我。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葛容钦拉长了语调,“淳王的确要我找一个人,可世事难料,天不容情,谁能预料这人是不是早已被烧死、溺死、乱石砸死……我至多是办事不力,晚到了一步。”
毫不退让的视线锋芒相对,僵持片刻,葛容钦松手,慢慢将他捏皱的前襟抚平,面容恢复平静:“记住了,杀了你,易如反掌。”
“那大人为什么迟迟不动手,要等到现在?你自然是有能力杀了我,但一个活人的好处远大于一个死人,你没有那么做的理由。”班贺平静地重新斟上两杯酒,抬手请君落座。
葛容钦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缓缓坐下。
两人终于平等正视对方,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心中却凝起万分精神,更为专注地应对。
“先师的确对天铁有所研究,可葛大人想要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
“哦?怎么你现在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葛容钦反问道。
班贺笑笑,转而说道:“你早已到达玉成县,却不直接来找我,想必葛大人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你并不急着抓我回去。此事非同小可,更要防止消息泄露,淳王只可能派可靠的亲信来做这件事,能得到如此倚重的,绝非泛泛之辈。”
不着痕迹夸赞的一番话,令葛容钦不自觉微微昂首。
他出身浔阳葛家,葛氏是浔阳由来已久的名门望族,族人世代为官,也曾出过几个武将。
淳王十四岁就藩的封地,便是浔阳。葛家成为他的首位追随者,即便之后他更改封地,葛家仍是他强有力的支持者。
葛容钦能成为淳王亲信,不仅是因为出身门第,也因淳王赏识他的能力。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轻易把这个人带到淳王面前。
他不信那些工匠虚假之言,可淳王笃信,并且对此十分看重。班贺说得没错,他不能杀他。淳王特意嘱咐过,不能伤害孔大师后人,得完好无缺地带回去。
葛容钦犹豫的是,若是不能确定班贺手里真的有淳王想要的东西,带回去了又如何?再多一个同孟光卢一般混吃混喝,还能得到淳王礼遇的骗子?
多两张吃饭的嘴事小,若是诓骗惑主,那才该杀。
前车之鉴,容不得他不多想。
而今孔芑多早已亡故,两位亲传弟子孟光卢与班贺的说辞南辕北辙,到底该信谁?
“我这两年一直追查你的行踪,多地出现带有你师门印记的东西,多半是你混淆视听的把戏。”葛容钦道。
班贺谦虚摆手:“不不,小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为了糊口,卖过点东西换钱花罢了,东西出了手会去哪儿,谁也说不准。”
葛容钦定定看着眼前这人,从踏入院内那一刻到现下与他正面相对,一点儿也不觉得他有任何独特之处——若硬是要说,那副皮相倒是生得万里无一。
浑身都是破绽,也无半点气势,甚至不像个干木工活的工匠。
越是这样,葛容钦越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最原始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
葛容钦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很好奇,玉成县有什么能吸引你留下。”
“我以为,这段时日葛大人应该将玉成县周围各乡都看过了,没有什么发现么?”班贺微微一笑。
葛容钦面上纹丝不动,开始惜字如金起来,仅是看着。
班贺轻轻吐出一个字:“盐。”
答案没有超出预料,但葛容钦仍是心下暗叹。
盐铁一直为民生大计,自古以来便有史书定论: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
葛家先祖曾出过一任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在任八年,葛家富可倾城。身为利益相关者,葛容钦无比清楚葛家这份丰厚的家底是如何得来。
若是有一口盐井,这个地方将不复现在的模样,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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