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旋按着何承慕的肩,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这时另一个方向又来了一个身影。
先来的两人停下脚步,似乎朝那人看,片刻后,像是无声中达成某种默契,三人一同走到了门前。
不比陆旋与何承慕犹犹豫豫,那三人直接抬手用力砸门:“开门,快开门!”
“妈的,竟然在里面顶住了门,你们以为这样就躲得过去吗!”
“老子砸了你的门!”
静夜中响起威胁暴怒的人声,听着声量格外的大,何承慕浑身一震,有些恼怒。
这些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屋里声音听起来只有妇人小孩,三个大男人这样凶神恶煞要强闯,都不需要问缘由,打就是了!
那三人行动不需要言语,陆旋与何承慕也不需要。
两人绕到身后靠近,一个锁喉顶膝就放倒两个,另一个听见异响回头,被何承慕照面就是一拳,当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那三人正值壮年,身强体壮,但在陆旋二人面前过不了一招。
何承慕揪起其中一人的领子:“不是说闹饥荒吗?大晚上不在家里躺着养精神,跑出来消食来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那人像是不会说别的话,翻来覆去就是求饶。
那两个一见自己没被抓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真是狗东西,同伴都不要了。”何承慕撇撇嘴,狠狠甩开手里那人,真是碰都不想碰他。
那三人一跑,陆旋不想夜场梦多,万一他们一走,又发生了什么,他难辞其咎,这么一闹索性放开了,上前轻敲那扇门。
“有人吗?我们是运粮的官兵,路过你们村子,特地找户人家来问问。”陆旋说道,“若是你们不愿开门,隔着门说话也可。”
“奶奶……”
屋里响起小孩的声音,但短促的结尾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
陆旋接着说道:“我们运送的是朝廷赈灾粮,若是这村子灾情严重,我会酌情处理,去找村官留下一些粮食。若是不严重,我们明早便会离开。”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立刻按捺不住,急忙出声:“您,真的是运粮的官兵老爷?”
老妇人走到跟前,生怕隔着门他们就要走了,动作有些迟钝地挪动堵着门的重物,将门打开来。
第283章 大旱
陆旋与何承慕对视,她将门窗关得这样严实,到底在保护着什么。
难道她家中藏了粮食,防备被人抢?
这样的猜测,被眼前出现的老妇人全然推翻——老妇人瘦得皮包骨头,双颊凹陷,又黑又皱的表皮像是多年沧桑的老树皮,薄薄的裹着一副骨架。
她身旁挨着一个不到腰的小孩儿,衣裳松松垮垮,也瘦得不成样子。只有肚子鼓鼓的,却也不是肉,只是兜着未长成的脏器。
若是家中有粮食,人也不会饿成这样了。
这对祖孙俩的模样惨不忍睹,何承慕一瞬失语,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拿出火折子,燃起火焰往自己身上照:“你看,我们真的是官兵。”
小孩含着手指头,大得吓人的眼睛盯着他:“官兵叔叔,你有吃的吗?”
何承慕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一会儿就去拿给你。”
陆旋借着微弱的光往屋里看,这分明是有活人住的屋子,正堂里竟然摆着一副棺木。
那副棺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材,木板单薄,也不密封,隔不住什么,屋里隐隐能嗅到一股腐臭味。
“节哀顺变。”陆旋开口说道,“那是你们什么人,为何还不下葬,未过头七吗?”
老妇人说道:“那是我老头子。头七已经过了。”
陆旋不解:“那为何还不入土为安?”
老妇人望了他一眼,双眼有些无神,她搂着孙儿缓缓回到棺木边。
“入土怕是更不得安宁。”
她说完,坐下没了动静。身体佝偻着垮了下去,看起来没什么力气。
陆旋对何承慕说道:“小何,你去拿四个饼来。”
“好嘞!”何承慕转身就跑,脚步飞快。
没一会儿,他就带着面饼和水回来了。
小孩接过饼,来不及道谢一口塞进嘴里,吃得狼吞虎咽,像是享受充实的固体划入喉咙落进胃里的感觉,舍不得喝一口水。
老妇人则相反,咽着唾沫反复看,不信自己手里拿着干粮,更不敢就这么咬上一口。哆哆嗦嗦的手拿来一只碗,将水倒入碗中,一点一点掰开面饼,等待面饼在水里泡发,一小半饼泡出大半碗,这才往嘴里送。
在屋里待得越久,腐臭味越明显,陆旋耐心等他们吃完,再继续问话。
老妇人停下,拿手去抹孙儿嘴边的饼渣,转手送到了自己嘴里,舍不得浪费丁点儿。
陆旋见老妇人吃得差不多,又开口问道:“是不是无人帮你们埋葬棺木?我们可以帮忙。”
老妇人胃里有了东西,对眼前两位官兵感激涕零,带领孙子跪下,就要磕头。
陆旋忙将她搀扶起来:“不必行如此大礼,我们本就是前来赈灾的,你们是受了灾的灾民,救助你们是我们职责所在。”
老妇人有气无力道:“不是无人给老头子下葬,而是下了葬,当晚就会被人挖出来。”
何承慕一脸不解:“又挖出来做什么?”
陆旋似乎猜到了,脸色微变,就听老妇人说:“方才你们帮着赶走的那些人,是村里的地痞。他们已经算不得人了,刚下葬的尸体都会被他们挖去,村里的新坟被他们挖了个遍,无一幸免。”
老妇人搂着怀里喝水的孙儿,几乎将他整个保护在怀里:“他们想来抢的,就是我老头子的尸体,我只能将棺材摆在家里。不得不将门窗关得死死的,谁来也不能开。”
“那到底挖去做什么……”何承慕还是懵懵懂懂,话音未落,想到一个可能,登时脸上发绿。
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又想到老妇人的话,这副棺材里的尸体可能会有的下场,何承慕只觉得吃下去没多久的干粮在胃里翻滚,紧抿着嘴屏住呼吸才能压住几分。
老妇人面上麻木,她在世尚且能护住棺木中的老头子,还有怀里的小孙儿,等她一死,小孙儿也活不长了。
陆旋面色凝重看着眼前死气萦绕的老妇人,怀中的小孙子尚存几分天真,生者死者同处一室,阴阳浑噩不过如此。
“我们走后,老人家你还是要把门锁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找村官。”陆旋叮嘱老妇人注意安全,与何承慕一同回了营地。
走出老远,何承慕低头嗅了嗅身上,哭丧着脸:“将军,我怎么觉得,我身上还有尸臭味啊?”
陆旋心不在焉:“嗯。”
“啊?真有啊?”何承慕将袖子放在鼻子底下,张大鼻孔用力吸了几下,感到一阵绝望。
躺在帐篷里,陆旋有些睡不着,只是夜探一户,就听见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不知明日见到的,会是何种惨像。
天微微亮,军队就整装待发,何承慕眼下一片青黑,估摸着昨晚一夜没睡。
何承慕磨磨唧唧蹭到陆旋身边:“将军,尸臭味几天能散啊?咱们找个地方洗个澡吧?”
陆旋:“吓傻了?有水给你洗澡,能叫旱灾?你上了那么多回战场,尸臭味不是早该闻惯了?”
何承慕嘴角颤抖:“单闻闻,是可以忍受,那玩意儿可不兴吃进嘴里啊!”
陆旋:“……我命令你,忘掉它。”
何承慕呜呜地哭,要是能马上忘掉,他才是最希望忘记的!
队伍往村里进发,所看到的场景比昨夜更惊心动魄。
随手抛弃在野外的白骨,不知被什么野兽啃食过,骨头表面留下了齿痕。
若是昨晚之前,何承慕坚信那一定是野狗,但经过昨晚,他不那么确定了。
一股风卷来前方的气流,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天色阴沉却无雨,空中挂起一阵阵的黑风,奇异的景象吸引了众人目光。
陆旋凝神看去,那股黑风是切实存在的东西,随风飞舞着的,是饿殍被分食后留下的毛发。
村中并不比昨晚更热闹,老弱妇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寻找着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仅存的几个壮年则如秃鹫般审视着这些人,估算他们还能存活几日。
白骨露荒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这里或许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灾情传到朝廷中央时已经大面积发生,受灾严重的根本支撑不到政府施赈。
受灾的人要么成为流民逃向别处,留下的要么饿毙,要么成为吞食他人的人。
见到外来者,村里人甚至都不会躲避,只是站在原地,用渴望的眼神盯着运粮的车,顾忌着官兵手里的武器,不敢上前。
陆旋找到村里的里长,那位里长虽然不算白胖,但在面黄肌瘦的村民中,称得上面色红润。
陆旋不知他是私藏了粮食,还是同那几个地痞一样,吃了些不该吃的,但现在陆旋需要有人协助,施粥布粮。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从里长口中得知村里剩下的人口不多,所需要的粮食相应减少,陆旋半途动用部分赈灾粮,不会导致数量大减。
这些粮食,不能直接下发到村民手中,否则必定会出现争抢事件,必须有人负责每日熬粥分发。
陆旋不能久留,将部分粮食留下交给里长,再派人通知县官遣人来监管。只要撑过这段时间,朝廷后续还会有赈济送来。
他所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他要尽快抵达州府衙门,才好让熟知地方详情的州官统一调配。
两日后,陆旋抵达胤州州府,当日一到,便督促当地官府核赈。
赈灾粮食不足的情形下,核赈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虽然都是受灾灾民,却有先赈、次赈之分。
靠田地吃饭的农人,地里不产粮食,就断了生计,是在先赈之列,而城中商贩不靠天吃饭,可以稍缓,在次赈之列。
农人所受到的灾害,是会持续增加的,不是看眼前就能填补。
现已入秋,若是赈灾期间不下雨,没了秋收,赈灾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持续到翻过冬日去,待明年春耕夏收才有第一批粮食。因此核赈宁可报重,不可报轻,宁滥不遗。
陆旋来这一趟,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全得看老天的心情。
这比渝州救水还要令人一筹莫展,至少洪水能挖渠分泻,大旱饥荒只能不断往这里调粮。无底洞似的,一日粮不到,就得饿死成千上万的人。
城中州官统筹计划粮食分配,先赈名额必须核实清楚,这件事陆旋不好着手,得交给地方胥吏,他只能派人跟着。
地方乱,就会有人投机,生出各种歪心思。地方胥吏很有可能与乡民串通,乘机舞弊,肆意操纵,捏造户口,更是会中饱私囊。
本地乡民也未必都是良善之人,需要有人监管,陆旋将分配粮食交给州府,自己就从这些方面着手,从旁协助,另外派人寻找水源,解决问题。
到了这时候,陆旋暗暗滋生些许感慨,若是祈雨祭天能成真,他也情愿相信一回。
尽人事听天命,即便如今爬到这个位置,这种不可控感仍是让人失落。
这场赈灾持续到了九月初,陆旋带人寻找到几处水源,只能勉强够一地使用,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还是得等几场雨。
就在陆旋心力交瘁,为迟迟不下雨而心急时,与州官们一同担忧赈灾真得持续到明年时,迎来了转机。
一场大雨趁夜而至,将土地浇得透透的,在地面积攒出大片水洼,人们踩在泥泞地里,前所未有的高兴。
陆旋站在屋檐下,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情不自禁一步跨了出去,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衣裳被浸湿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舒服。
几场透雨解决旱灾,陆旋松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
胤州百姓立刻忙碌起来,种下宿麦,等到了明年一月,就能成熟收获。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地方官员,陆旋带人回京复命。
陆旋返回京城,旱灾得到解决,最大程度保证灾民人人有食物果腹,饿毙人数在他抵达后得到控制,是功劳一件,亦是朝廷的功勋。但还未为灾情解除高兴多久,朝廷那帮吃饱了饭闲得慌的文官又做起了文章。
天鸣地震,风霾星陨,大旱饥荒,还有北蛮虎视边疆,仿佛这一年所有的磨难都降临人世,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朝中一名户部员外郎,以天象不详是有人违背了天意,触怒上天,以致降下警示为由,请求华太后不要干政。
奏疏写得大胆,直指华太后虽只打着训政之名义,至今却无一次是皇帝自己做的决定。太后口口声声让皇帝亲政,迄今为止,皇帝到底亲政了什么呢?
华太后寿诞,资费数百万两,奢靡无度,比皇帝万圣节耗费更甚。太后越过皇帝直接向百官下令时,可曾想过还有个皇帝?
看过这封奏疏,华太后气得冷笑。写这封奏疏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帮着皇帝批阅奏疏,做出决定的是宁王?
真正擅权专断,假传圣旨的,应该是宁王才对吧?皇上断者十之无一,宁王断者十之有九,既然并非皇帝的意思,又岂能冒称圣意?
一个员外郎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奏疏,背后一定有人指使,立即将其逮捕,着令刑部严加审问。
当日,华太后召定国公华明辉入宫,商议要事。
第284章 无功论
出了朝臣上疏请求太后不要干政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得看皇帝的态度。
朝野上下都等着皇帝表态,皇帝也不负万众期望,当即给出了反应。
下令抓捕那名员外郎的,正是皇帝赵青炜。
不仅如此,赵青炜还专程去向华太后表达歉意,请求太后不要生气,不要为一个小臣而气坏了身体。无论背后是否另有主使,都会给华太后一个交代。
这番举动一面是在向太后示弱,并非自己指使,另一面也是表衷心,华太后是嫡母,他绝不会因那封奏疏,而与太后再生间隙。
三日后,刑部查明那名员外郎背后并没有指使者,全是出于他个人意愿。赵青炜下旨,此人诽谤太后,大不敬,革除官职,永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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