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直到她生命行至尽头,化作滋养雪莲的沃土。
鹿鸣问她:“你从不会觉得枯燥吗?”
雪山姑娘摇头:“不会,我的命运就是如此,离开雪山我就会死去的。”
“是么……”鹿鸣想到伽利尊王帝大殿上的那些银丝,神与人,都无法逃脱他的操纵。
而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他们应该遵循的命运,哪怕有期盼,也不求改变。
雪山姑娘在鹿鸣眼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么?”
鹿鸣道:“我在想,命运都是无法改变的吗。”
雪山姑娘噗嗤笑出来:“每个人从出生时,命运就已经注定好了,要怎么改变呢?你只是一只小鹿,又能改变什么?”
鹿鸣垂下眼睛,没错……就算他知道伽利尊王帝一手遮天,正道无存,又能如何?
他一次的任性,换来的不过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失去佛骨、堕入魔道,险些丧命在无色界天。哪怕他用出浑身的力量,在帝尊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
他甚至连自己的族人都无力保全,还能改变什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只是一只很小的小鹿。
鹿鸣感激道:“雪山姐姐,谢谢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
雪山姑娘笑道:“你该谢的不是我,是那几个凡人。”
“嗯?”
“是几个人族把你抬到这里的,是他们救了你。”
“他们长什么样子?”
雪山姑娘回忆了半晌:“他们几个都裹着很厚的棉衣,捂得严严实实的,我没看清。大抵是你昏倒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捡来了吧。”
鹿鸣点了点头,的确很有可能。
“我还是要感谢你,让我在你的灵泉中养伤。”鹿鸣真心道,“希望你以后也能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再守着雪山跟雪莲。”
雪山姑娘噗的笑出声:“傻鹿。”
她这一辈子都离不开雪山的,雪山是她的牢笼,也是归宿。
雪山姑娘道:“你在这儿多养几日,我去摘些莲蓬给你吃。”
“不了。”鹿鸣从灵泉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脚,“好姐姐,我要快些回去了,还有人在家里等我。”
也不知道他昏睡了多久,不言等着急了没有。
“可你的身体……”雪山姑娘忧愁的看着他,索性将手里的雪莲送给了他,“罢了,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你不会听的。这朵雪莲给你了,对你的伤很有好处喔。”
鹿鸣捧着雪莲,笑得好看:“姐姐你可真好。”
“就你嘴甜,快走吧,心都已经飞出去了。”
鹿鸣一边走着,一边把雪莲的花瓣摘下来,放进衣襟里收着,却摸到他衣服里有些碎纸屑。
他不记得往衣服里放过纸张一类的东西。
但他衣襟里那张纸笺显然已经被泡碎了,看不出原貌,鹿鸣也未曾深究,只想快些赶路。
他重伤未愈,使不出法术,只能靠两只脚走。
离开雪山后,没了灵气滋养,行走起来格外困难,腿脚好像新拼凑起来的一样,还没有七八十岁的老头走的利落。
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总算还是走回了竹林里。
鹿鸣推开门扉,灰尘飘飘而下。
桌椅上也都落了灰。
许久没人住过了,那个小东西也不知道去了哪。
让山虎吃了?
不言身上有他的气味,山里的野兽应当会避开他才对。
鹿鸣从白日坐到明月高悬,除了佛寺,他想不出不言还能去哪。
一个小娃,没去过多少地方,又无亲无故,还能去哪。
天色没亮,鹿鸣就起身去了佛寺。
寺庙的山很高,鹿鸣一身束腰白裳,沿着阶梯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很久。
他害怕上去找不到不言,更怕找到不言。
踏着日光,又踏碎月光,鹿鸣在破晓时分到了寺门外。
悠长晨钟从寺中传出,鹿抬手叩响了大门。
一个和尚打开门:“施主,今日寺中有剃度礼,您若要上香,且稍等一个时辰。”
鹿鸣淡道:“我不上香,我找人。”
“您找何人。”
“不言。”
和尚抬眸看了鹿鸣一眼。
这一眼,鹿鸣便瞧明白了里头的意味:“带我去找他。”
和尚立刻去禀告住持,住持点了头,和尚将鹿鸣带进了寺中。
鹿鸣脸色不大好,唇色是浅淡的粉色,阳光一照,越发显得气色病态。
他跟着和尚到了金佛殿前,看到满地的黑发。
剃度礼已经结束了,大和尚已经在收拾着地上的黑发,洒扫院落,准备迎接香客。
小和尚穿着海青跪在佛前的蒲团上。
看背影好像长大了些。
鹿鸣从背后叫他:“不言。”
不言身体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住持合掌对鹿鸣行礼:“施主,不言已经决定再入空门,潜心修行。”
“是么,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回来么。”鹿鸣声音很轻,目光一直落在不言身上,“你要跟我回家吗。”
不言没有转身,鹿鸣却也没有走,一直在他身后等他反悔。
直到佛前的三炷香烧尽了,鹿鸣也没等到不言回头。
却还有点不死心:“你打定主意不跟我回家了。”
香火又燃完一炷,鹿鸣没等到回音。
再等下去就有些可笑了。
他还不至于这么没有自知之明。
鹿鸣撤步退出了佛殿,没有祝福的话,也没有赌咒,低下头笑了一声便走了。
往后十年,他再没踏进佛寺。
鹿鸣走后,不言才抬起胳膊来擦去满脸的泪光。
住持远远看着,叹息摇头。
从那日起,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和尚变得神色郁郁,时常在没人的地方盯着一截衣襟带子反复的看。
看见有人来了,他便把衣襟带子藏起来,不让旁人看见。
住持让他每日在佛前念清心咒,他就听话的日日垂着眼睛,敲着木鱼,在心里将清心咒默念上十遍,再给佛上一炷香。
如此日复一日,跪在佛前的小和尚转瞬成了大和尚。
拿着木鱼槌的手指从圆胖蜕变的骨节细长,木鱼槌在手里眼见的小了,沉稳的一下一下落出响声。
清心咒在木鱼旁边放着,念经的人已然倒背如流,无需翻看了。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
俱胝喃,怛侄他。
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最后一下木鱼声落地,不言合上经卷,如往常一般上香,礼拜,准备去扫撒院落。
住持在门口看着他:“不言,今日的经文诵完了?”
不言点了一下头。
住持问他:“明日就是十年之期,你还是想还俗吗。”
不言指了指自己的心,打了个简单的手势,意为:我心依旧。
说罢,不言合掌行了一礼,径自去洒扫了。
住持放弃的叹了口气,念了十年的清心咒,仍不能让他的心平静。
不言扫干净院落,回禅房收拾东西,他一刻也等不得,立刻就想离开佛寺。
抱着自己的行李包裹,不言脸上久违的露出笑容。
他忽的想起今日还没吃药,从小瓶里倒处一颗黑色药丸,含在嗓子里。
从前他不想吃药,一直没有去治嗓子,后来他回了佛寺后越发郁郁不爱说话,嗓子发音越来越困难。
他怕自己真的会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成了个真哑巴,下山的时候特地去问了城里最好的大夫。
大夫说,他年纪还小,只要愿意养,还是能将嗓子养好一些。
他便听大夫的话,每天吃药养着嗓子。
他想再见到鹿鸣的时候,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他说上几句话。
想到马上就能离开佛寺,不言抱着自己的包袱几乎一夜没睡,第二日早早的跪在佛前,求师父放他离开。
“小师弟,你真的要为了那个妖还俗?十年了,那妖若真记挂你,怎么会一次都不来看你,或许他早将你忘了。”
“是啊师弟,那妖长得那么漂亮,身边男人肯定数不胜数,没准早就寻了新欢,怎么会等你呢?”
“师弟,你为妖还俗,是要杖出佛寺的!你若执意如此,师兄们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不言定定的抬起眼眸:[诸位师兄不必对我留情。]
住持的眉毛白了大半,沉声道:“不言,你对佛说,为何还俗。”
不言抬头看佛,脊背跪得挺直,坦然承认:[我心中装着一人念念不忘,尘心不泯,去意已决。]
毫不避讳,直言坦率。
他心里装着一只鹿妖,他不觉得羞愧,更不觉得丢人,他喜欢的理直气壮,不怕告诉任何人。
住持频频点头:“你心有多坚决。”
不言认真道:“死,或者离开。”
“好!”住持掷地有声的道了一句,“备下大棍,将不言摈出佛寺!”
不言一头叩在地上,多谢师父成全。
寺中的规矩,若因红尘之心还俗,要以杖轰出。
所谓以杖轰出,即拿着大棍一路打出佛寺,只能从最偏远的角门摈出,同时还要鸣鼓三通,以示警戒。
若是遇上下手重的,不等爬出佛寺,就已经让人打死了。
不言这些年体魄强健了不少,但也架不住寺里的棍子重,两位师兄恨铁不成钢,对他也是没留情面的,棍子落在身上就是一声闷响。
棍子落在他腿窝上,不言膝盖重重的跪在了石子道上,瞬间痛的钻心。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只能撑着往前走,只要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就会被打死。
要是死了……就见不到鹿了。
他紧咬着牙,一步步往角门去。
他感觉自己是被一棍子打出角门的,还没有站稳,后背就被一股力道打了出去,趴跪在了地上。
胸腔里气胸翻涌,鼻腔萦绕着血味。
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心里从没有过的轻松。
终于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再也不想念经当和尚了。
师兄把他的包袱扔给他,他终于能明目张胆的把那截衣襟带子拿出来,系在手腕上。
住持在不言脸上看见了少有的开心笑容。
不言辞别了师父师兄,去找他心心念念的鹿妖。
天地苍茫,他该去哪儿找。
不言买了两个肉饼,当年鹿鸣给他买过的那个,放在包袱里赶路去天鹿城。
他就等在那里,不管鹿鸣这十年去了哪里,天鹿节那天,他一定会回天鹿城。
那是澜止留给他的节日,他一定会去。
不言找了个四通八达的地方住下,拿出他的肉饼子咬了一大口。
店小二手里端着白馍,看着嘴上一圈油的不言,嘴角一抽:“小师父,你不是和尚吗?”
不言点点头,笑眯眯的伸出两个手指:[还要两个肉饼。]
店小二尬笑了两下,和尚吃肉,世风日下……
与此同时,就在不远处,鹿鸣坐下喝了壶茶。
十年,每年天鹿节他都会回来,在河边放上一盏灯。
今年的天鹿节好似跟往年有些不同,多了许多琉璃灯,从街头通到巷尾。
鹿鸣打听了才知道,是有财主盘下了一整条街的琉璃灯,要将天鹿城装饰的漂漂亮亮的。
夜里灯亮起来,琉璃在灯火的照耀下绚烂夺目,将街道照的如梦似幻。
街上挤满了人,都想走一走这条璀璨的琉璃灯路。
鹿鸣在灯下跟大家一起挤热闹,他长得好看,女孩子都愿意跟他挤一挤,有的还会不由自主的红了脸。
鹿鸣把目光落在灯上,这些灯是花了心思的,每一盏都雕的精致,从街道蜿蜒进黑夜,不知要把人引到哪里去。
他便沿着琉璃灯指引的方向一直往黑夜深处走,想看看到底是搞得什么名堂。
莫不是要求婚示爱,没准他还能前排看个热闹。
恍惚间,鹿鸣好像在灯后看见个闪闪发光的和尚头,一晃而过,比灯还亮。
鹿鸣原本噙着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和尚。
他这几年最不想见的就是秃驴。
看见就烦。
鹿鸣没了看热闹的心情,也懒得去看琉璃灯了,万一走过去撞见个秃驴和尚,还不够他闹心的。
罢了。
鹿鸣到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盏河灯,等着放完了祈愿天灯,他就去河边将花灯放了,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鹿鸣挑了一盏荷叶灯,上头趴着一只没睁眼的小鹿,鹿脑袋地下还枕着个大莲蓬,可爱的很。
“就这个了。”鹿鸣从腰封里掏出几文钱来买下,满意的观赏自己的河灯。
这些年天鹿城做河灯的手艺倒是精进了不少。
鹿鸣一转头,恰好看见漫天的祈愿灯升起。
城中百姓一如既往的阂目祈祷。
鹿鸣便仰起头,看天上的灯,神思游离的发呆,在盛美的灯海中迷失片刻,也难免会伤感几分。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祈愿灯闯进了鹿鸣眼里。
个头大的快要挤掉别人的灯。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天灯,更奇怪的是,那灯上画的不是鹿,而是……他自己的画像?!
鹿鸣皱眉,那灯的四面画着四副不同的画像,除了他,还有一只他早就忘记了的小和尚。
鹿鸣危险的眯起眼睛,转头就看见一只锃光瓦亮的和尚。
和尚站在青石街道,琉璃的灯光柔和的落在他肩上。
他弯起眼睛,露出个硕大的笑,一排白牙傻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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