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瞬间,鹿鸣忽然觉得自己苍苍老矣。
或许是发现自己不再孩子心性的那一刹那,人便会觉得自己老了。
鹿鸣找了些豆子给阿平的雪人做眼睛,去帮不言扫雪。
不言不让鹿鸣插手做这些体力活,让他去歇着。
鹿鸣睡了好些时候,总躺着也是无趣,便道:“那我去山下买些果蔬,我方才去厨房,看到厨房要空了。”
“好。”
“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没有。”
“那我看着买些。”鹿鸣在不言嘴角亲了一下,拿上银钱下山采买。
冬月里下了雪,便也离新年不远了。
街市上已经有了卖年货的,鹿鸣捡着喜欢的买了几样,停步在了布料店。
他是没怎么自己裁制过新衣的,从前有人年年给他买,堆了一橱柜,穿也穿不完。
后来他也就懒得换,翻来覆去的那几件穿了许多年。
他从前没发现人间的布店款式这样多,各式各样的颜色花纹让人眼花缭乱。
这些店铺还时常上新花样,流行的款式也是几个月就换一次,难怪从前的那个人每次下山,都会给他买新衣裳。
店铺老板笑盈盈的迎上来:“这位客爷要制新衣吗,我们这店铺款式齐全,请的裁缝都是一把好手,款式上身好看又舒服。”
店铺老板打量着鹿鸣的腰身跟尺寸,笑问:“是您穿还是给家里人做,我可以给您推荐几款现下流行的。”
鹿鸣道:“我不做,给我男人跟孙儿做。”
店铺老板心下微惊,现在男风盛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两个男人怎么会有孙儿呢……
老板脑子里已然脑补了一场大戏,打量着鹿鸣,模样显小,但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年纪不好猜,有钱人家若好生保养,四十岁倒是也能不见老。
鹿鸣奇怪的看他一眼:“为何这样看我。”
“没没,爷真是好福气啊,还不到五十岁就子孙满堂。”
五十岁……
这在鹿鸣耳朵里是个极其新鲜的词。
鹿鸣抓了把自己的头发,里头的银丝有些显眼,这两年他的头发白的越发厉害,剪也剪不完。
苍苍暮年,垂垂老矣。
鹿鸣垂下眼睑,他的身与心,都已经老去了么。
“爷?”老板试着喊了他一声,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其实客爷您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绝对比同龄人年轻的多!”
鹿鸣笑了笑,他的同龄人都在极乐之地,稳坐莲台,又如何比较。
鹿鸣挑着满墙的布料花样,选了几块上眼的给不言和阿平做冬衣。
老板喋喋不休的给鹿鸣介绍款式,鹿鸣听得头都晕了,便做了时下最流行的几个款式。
他虽然总说不言是个胖和尚,但大都是逗他的,不言不瘦,可也实在算不得胖,个头又高,是个衣裳架子,穿什么都该是好看的。
至于鹿平平,他还小,应当穿什么都像个球。
“爷,虎头帽要来一顶吗。小孩子戴这个最好看了,而且老虎是百兽之王,能趋吉避凶的!”
“要一顶。”鹿鸣一并付了钱,让老板给他留着,等他来取衣服的时候一起拿,免得单独拿个虎头帽回去,不言又吃醋。
鹿鸣买了不少东西,还买了一块璞玉。
人间爱侣都会互送定情之物,不言送了他许多,他却什么都不曾给过不言。
当然就算他一直什么都不送,不言也不会说什么。
可日子过久了,总要有些新鲜东西调情。
不言不让他说感激的话,但这些年,他是从心底里感谢不言对他付出的一切。
不论是出于哪种情愫,鹿鸣便琢磨着,送一管短箫给不言,他是通晓乐理的,不会的话就学。
他从做战神的时候就会吹箫,一定难不住他。
他肯定想不到自己还能收到新年贺礼,鹿鸣也想让不言那个呆傻的高兴高兴。
鹿鸣眼睛毒,从一堆玉石里挑了最好的一块,藏进怀里偷偷带回家去,好在衣衫足够大,也足够厚,不言根本没发现。
但动手制作这件事没他想的那样简单,从前那个人总在院子里沉心静气的磨这个,做那个,鹿鸣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事。
真到了动手的时候,鹿鸣对着一块璞玉无从下手。
鹿鸣怕雕坏了淘回来的好玉,先找了些其他东西练手,试了好几次才做出个短箫的形状,放到嘴边去吹,因为孔打的不好,吹出来的笛音涩哑难听,还刺耳的很。
吹的阿平呲牙咧嘴的捂住了耳朵。
鹿鸣撇着嘴,心烦的把破箫扔到了地上,什么烂东西,怎么都做不好。
气了一会,没人理他。
他想给不言个惊喜,故而特地趁不言不在的时候做,院子里只有鹿平平没心没肺的坐在那玩他的玩具。
鹿鸣闷坐着等自己的劲儿消了,又把那短箫捡回来,耐着性子琢磨究竟怎么回事。
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做短箫,可所有的一切,却像这天的箫音一样,支离破碎,黄粱将醒。
鹿鸣睡觉少梦,这一天晚上,他睡沉之后,感觉自己身体发轻,仿佛灵魂出窍,漫无目的的飘荡。
他双脚轻飘飘的,不知到了什么罕无人烟的地方,让人浑身不舒服。
他转身要走,想找一处漂亮些的地方睡觉,就看到前方的泥潭里站了个少年。
那少年背影精瘦,双足陷在泥地里,一动不动。
鹿鸣一眼就认出了他,满心欢喜的喊他。
阿炎!
可他在梦里发不出声,那少年也不曾回头。
鹿鸣狂奔过去,拉住阿炎的手,却好似摸到了死物,阿炎的手僵硬冰冷。
炎儿!我找你好苦,炎儿!
阿炎缓慢的转过头来,双眼两个硕大的血窟窿,流下两行血泪。
“啊!”
鹿鸣蓦的从梦里睁开眼,弹坐起来,紧紧的盯着前方一点,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
不言吓了一跳,就见鹿鸣双眼直勾勾的坐着,大口大口的喘气,额头冷汗频出,化成豆大的汗滴落下来。
“鹿。”不言轻轻抚鹿鸣的后背,想要唤回鹿鸣的神智来。
鹿鸣吞咽了一口,将将回过神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忽又痛苦的闭上眼,抬手攥住自己的心口,恨不能缩成一团:“好痛……”
不言彻底吓坏了,倒了杯温水给鹿鸣,可他根本喝不下,唇色痛的发白。
不言抱住他,伸手一摸,发觉鹿鸣身上的衣裳全都汗湿了。
第112章 浮生事,苦海舟
112
不言握着鹿鸣的手,试着往鹿鸣身体里渡灵气。
“怎么回事?”不言额头跟着急出了汗,“哪里痛?”
鹿鸣哑声:“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阿炎……”
那张挂着血窟窿的脸又出现在他脑海,鹿鸣的心脏好像让一把冰凉的利刃刺透进去,剜出一块血肉来,再反复捅穿,千百刀的搅着,要把他的心搅碎成泥。
鹿鸣压低嗓子呻吟,蜷缩起来,忽又想到什么,疼也顾不得,光着脚跑下床,攀着摇篮床看阿平还在不在,伸出手指探他的呼吸。
确认了阿平安然无恙,鹿鸣闭上眼滑坐到地上。
月色下,鹿鸣脸色苍白如纸,惊魂甫定。
不言把鹿鸣抱回床上,找了件衣裳披在他身上。他身上全都是汗,凉风一吹会受寒。
鹿鸣倦极了,却仍睁着眼,不放心的盯着阿平的摇篮床。
不言看他这样子,像魇住一般,索性把阿平也抱上床,就放在他们两个眼前,让鹿鸣安心。
“有我守着,你闭上眼睛休息。”
如此,鹿鸣才合上眼。
夜风拂动垂幔,鹿鸣枕在不言腿上,呼吸渐渐平缓。
不言摸着鹿鸣身上的冷汗尽了,用温水沾湿他的唇,让他喝些水。
鹿鸣抿了抿唇上的水珠。
不言还觉得心惊胆战:“好些了吗?”
“好很多。”
“怎么会突然心痛,明日我跟你去找大夫看看,好不好?”不言觉得他方才三魂七魄也快吓散了,现在还双手冰凉。
“我没事。”
不言安抚道:“只是个梦而已,别吓自己。”
“不……我很少做噩梦。”鹿鸣紧张的握住不言的手,“你之前不是说,你的人曾经见过阿炎,这么久了,都没有新的下落?”
不言沉思道:“没有,阿炎很聪明,很难追踪到他。从这一点上,你反而可以放心,我派出去的几路人都不能查到他的踪迹,别人肯定也抓不住他,对不对?”
“说的也有道理……”
阿炎的侦查和反侦察之术,是鹿鸣亲自教的,这些年耳濡目染,早就学的精通,一般的凡人和半妖追踪不到阿炎。
但凡事就怕例外。
万一有更高阶的幕后之人。
鹿鸣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舒服。
*
无色界天之上,伽利尊王帝的塑像发出碎裂的脆响,细纹从脖颈蔓延而上,在嘴角处裂开硕大的缝隙,像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垂着眼,看向身处凡间的九色鹿。
*
不言在床边坐了一夜,一直守着鹿鸣跟阿平。
鹿鸣睡得不安稳,眉心时不时的蹙一下,原本黑瀑似的头发掺满银丝。
不言心疼的捋着鹿鸣的头发,怎么白了这样多。
他有这么多的愁心事吗?
不言俯下身去亲了一下鹿鸣的额头,他好想帮鹿鸣分担那些难过和忧愁,让鹿鸣能轻松一些。
可鹿鸣总不告诉他。
阿平倒是四脚朝天,没心没肺的咂着嘴,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鹿鸣如今浅眠,天色一亮,鹿鸣就醒了,看到床边不言的背影。
他的手还被不言抓着。
鹿鸣用五指扣住不言,声音带着晨起的涩哑:“你一夜都没睡么。”
“我不困。”
“怎么会不困。”
“我怕你睡得不安心,不敢睡。”
鹿鸣起身套上衣裳,让不言眯一会,自己往屋外头去。
不言拉住鹿鸣的手:“你去哪。”
“我想去外面打会坐,阿平醒了,你便跟他先吃早饭,不必理会我。”鹿鸣笑了笑,整理好衣襟,找了一处清幽之地盘膝坐下。
晨起之时是天地精华升发之际,最适合修行。
鹿鸣凝神运气,催动自身魔气运行二十四轮大周天,借天地之力,翻手布下八卦乾坤图,试图窥测天机。
但如今他灵力衰微,占卜十二卦,耗空精力也无法推演下去。
“咳……”
鹿鸣让八卦阵的灵力反撞了一下,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启动八阵图,可是不试一下,他总不死心。
就算无法推演出阿炎的全部命运,哪怕是窥探一隅,让他知道阿炎如今是死是活也好,然而他费劲心血,只卜出十二卦凶字。
鹿鸣揉了揉心口,飞速的擦干净嘴角的血渍,生怕不言看出异样,站起身来的瞬间,大地震颤,天空轰鸣。
鹿鸣几乎站不稳当,踉跄了好几步,扶着桌子站住。
几乎同时,不言抱着阿平从屋里跑出来。
“怎么回事。”鹿鸣一时间分不清他是耗损心力太多脑子晕了,还是真的地震了。
不言道:“地动了,离房子树木远些。”
不言一手拉着鹿鸣,一手抱着阿平跑到了空旷之地。
大地震颤了三四次,堪堪停下,没将房屋震塌,就是将人吓得不轻,镇子上的人群也是一翻拥挤躁动,大半日不敢回家去。
然而就从这次开始,每隔七八日就要地动一次,幅度不大,也不曾造成什么伤亡,只是晃动几下。
时间一久镇子上的人也适应了这样的震动,从一开始的拼命奔逃到生死有命的各做各事。
鹿鸣午睡时躺在摇椅上,盯着日轨胡乱琢磨,竟然看见双日悬空,冥星北动,是灾星夺日的迹象!
鹿鸣腾的坐起来,眯起眼睛细看,确定他没看错。
接二连三的怪象,鹿鸣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买了一壶好酒去见大榕树。
他已许久不见大榕树了。
去的时候,大榕树正卷着叶子睡觉。
鹿鸣将带来的好酒浇在大榕树的树根上。
酣睡的大榕树咂着酒味哈哈哈哈沉笑着醒了:“我眼睛还没睁开,就知道是小鹿来看我了。”
“榕树,你最近好吗。”
大榕树怔了一下,方才的高兴忽然消去了一半。
小鹿叫他榕树。
从前小鹿每次来,都会用手掌拍着他粗大的树干说“大榕树!大榕树!你快醒醒,不准睡觉了!”
这次却安静的叫他榕树。
大榕树忽然有些失落,就好像孩子突然从奶声奶气的叫“爹爹”改口成了“爹”,从“娘亲”改口成了“娘”那般。
大榕树舒展开枝叶,摇了摇树干:“我好的很,你好不好?”
“我……”鹿鸣没说完,话就吞回了肚子,满眼不可思议。
大榕树的叶子边缘竟然变成了枯败的黄色。
大榕树数百万年的伫立在这,通天晓地,叶子长青不枯,怎么会变成干黄色!
不信、怀疑、困惑,鹿鸣震惊的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
“你的叶子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鹿鸣急迫的问他。
大榕树泰然悠闲:“我大限将至,自然会枯败。”
“大限将至?”鹿鸣一时听不懂这四个字了,“你不是天地永生吗?为什么会大限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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