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陈氏”一词就成了朝野不可言说的禁忌。
梁承骁这会儿也想起了当初在临安茶楼听到的流言,没想到他这么快能查出个名堂,拧眉问:“七年前?”
纪廷点了点头,道:“殿下可记得数年以前,我朝与南越曾有一战,死伤无数兵士,险些折损平襄以南的十五座城池。”
此事并不算小,消息传到上京后,满朝文武都为之哗然,梁承骁自然有所耳闻。
他的面上浮现些许厌憎之色:“记得,那时孤还跟着舅父在北境。”
晋帝的昏庸在那时初见苗头,世家权贵已将北晋百年的基业蚕食近半,他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还做着歌舞升平,各邦来朝的千秋大梦。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边境一次寻常的摩擦,而后因折损了一名南越皇室的宗亲,逐渐难以收场。越帝自觉尊严被挑衅,愤而发兵二十万,远渡楚水,一个月后连占晋国几座边城。
与北境孟重云手握的虎狼之师不同,戍守楚水的官兵纯粹是一群酒囊饭袋,一个个富贵肚溜圆,连弓都提不起来。强敌当前,除了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屁用没有。
于是等消息传到国都的时候,越军已经势如破竹,毫不费力将南境纵切开了一道口子,眼看就要剑指上京。
晋帝这才慌了,匆匆忙忙调兵遣将,好歹组齐了三十万人,火急火燎派往前线去救场。
晋国已经享受了太久的安宁,连带着骨缝里都长出蜘蛛网和青苔,骤然有外敌进犯,几乎措手不及。人人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连远在北境的孟重云都接到了即刻班师回京的密旨。
结果在两军相接对峙的平襄,战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当年越军的将领名叫陈秉章,正是端王的外祖。”纪廷道,“此人极具将才,越国以南原本小国和部落攒聚,仗着长年有瘴气,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时常骚扰边城。越皇室为此头痛了好几代,他在任时,曾力排众议挂帅,仅花二十年就荡平了南境,彻底统一楚水南岸。”
“——但在平襄,越军大败,陈秉章最后战死沙场。”
平襄之战,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越军攻无不克,又有陈秉章坐镇,正是志气高昂之时,晋军则是临时东拼西凑顶上来的杂牌军,即使人数上占了优势,所优也有限,明眼人都看得出惨烈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场战役中,越军输得一败涂地,陈秉章中箭身死。
失去主将后,越国军心大乱,之后更是节节败退,直至狼狈退守沂郡。
晋国就这样离奇取得了胜利,甚至以此为要挟,向越皇室索取了大量金银贡品。
“越军败退后,越帝大怒。此时有人向越帝进言,说平襄兵败,乃是陈秉章及其长子与晋国勾结,故意泄露军情所致。”纪廷皱眉道,“此事本来就蹊跷,越帝于是不顾朝臣反对,命金翎卫抄了陈府,然后搜出了陈氏‘通敌叛国’的信件。”
这就是震惊朝野一时的陈氏之祸。
之后发生的事,就在意料之中了。
盛怒之下的帝王下旨抄斩了陈氏满门,原本一族赤忱的忠烈被贬成人人喊打的叛贼,但凡有百姓经过被贴了封条的将军府,都要义愤填膺地吐上一口唾沫,骂一句恶有恶报。
甚至传闻中端王生母,曾受盛宠的宁妃,都经不住旁人戳脊梁骨的议论,在宫中自焚而死。
一代战功赫赫的将门,在帝王的雷霆震怒后,就此在临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
即便是纪廷,在看过这段旧事之后,都忍不住暗自唏嘘。
梁承骁听完,指节缓慢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过了半晌,他问:“当初陈氏被指控通敌叛国的信件,是与谁来往的?”
听闻这个问题,纪廷一惊,再次叹服太子殿下的敏锐。
他垂首道:“回殿下,是和邱韦邱阁老的。”
“他也是平襄之战的主将。”
“……”
梁承骁静了一瞬,心道果然如此。
纪闻更是没按下心中的惊愕,失声道:“殿下。”
暗桩已经查明,孟皇后宫中的合香,正是邱韦以岁贡之名进献,荣贵妃只是中间的推手,再加上那仅生长在越国南境的阿红花……
如果邱韦一直与越地有勾结,岂不是所有疑点都有了解释。
梁承骁眸底淬着足以成冰的寒意,慢慢道:“邱韦与越地勾结应当不假,但对象却未必是陈氏。”
都说陈氏叛国求荣,但陈秉章却在平襄战死,如果两人真有什么交易,他何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陈氏恐怕只是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幌子,深藏其后的布局者另有其人。
既然如此,与邱韦达成协议的是谁,又谈了何种条件,就值得推敲了。
纪闻敏锐地觉察到,此事大概率与魏王党一直以来的谋划有关,于是低声询问梁承骁:“殿下,可要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梁承骁神色沉吟,道:“要查,但不该由孤来查。”
纪闻愣了一下:“您是指……”
现下朝堂上的太子与魏王之争几乎已被推到了明面上。此时不管太子做什么,在众人眼里都是党同伐异的争权手段,贸然查下去,反倒叫邱韦那条老狐狸警觉。
梁承骁行事向来算计深远,落一子就将未来的二十步看定。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魏王最近不是在协办科举么。把他做的好事透露几件给皇帝。”
晋帝此人,别无长处,唯一的特点便是疑心病重。
他忌惮戒备梁承骁,反倒对魏王大加宠爱,不是因为魏王多有能耐,恰恰是因为魏王愚蠢好拿捏,不会叫他觉得地位受威胁。
倘若叫他发现魏王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大肆谋权揽财,如今他对魏王有多和蔼,过后他就会对魏王有多怀疑和厌憎。
至于邱韦——他再如何老谋深算,也不得不与魏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光是来自皇帝的猜忌,就足以叫他费尽心思了。
纪闻的反应很快,三言两语就猜全了梁承骁的意思,心悦诚服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险些在殿门口撞到一捧着托盘的内侍,后退站定后,诧异问:“这是什么东西?”
“……”
梁承骁看向纪廷,见对方咳嗽了一声,道:“这是属下在查案时无意中得来的,据说是当年陈将军的真迹,黑市中人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以千金拍下……想来高低也是件珍品。”
“属下是不懂鉴赏的个粗人,不知道放在何处,就给您送来了。”
闻言,梁承骁挑了一下眉梢:“拿来。”
内侍恭恭敬敬地上前,将装裱好的字拿给他看,乍一眼扫过,果然见满篇雄健洒脱,笔力横扫千军,着力处墨迹几乎透过纸背,大有当年陈氏荡平蛮夷,统一南国的宏伟辽阔之势。即使不通此道的人看了,心中也要为之叹服。
右下印章处还有一行小字,大约是落款的时间,用的是南越古语,梁承骁没有看懂。
不过他本来也对书画不感兴趣,叫侍从拿上前来,纯粹是想起谢南枝,想来他会喜欢这些画作和真迹。
接过随从呈上的纸张,他正要回头问谢南枝,忽然听得旁边奉茶的内侍一声惊疑不定的:“……公子!”
主子们议事,那侍从本来秉着不听不看的原则,只管默默往杯中添茶。
结果偶然一抬眼,震惊地发现那美人公子不知何时,竟面色煞白,额头细细密密地渗出汗珠,向来端正挺拔的脊背有些摇摇欲坠。
他担心对方身体不适,赶忙要上前搀扶。但梁承骁更快一步,立刻揽住了他的腰,不叫他脱力滑落。
“怎么了?”
太子殿下拧起眉,问。
谢南枝的睫羽颤动两下,闭了闭眼,说:“没事,老毛病了。”
梁承骁知道他向来身体不好,却不想到了这个程度,转头对纪闻说:“传太医。”
纪闻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喊人。
“不用。”谢南枝抓住梁承骁的袖子,出奇坚持道,“我就是大夫,我自己清楚——没事。”
内侍递来了热茶,他接过之后喝了两口,似乎缓过来了一些。
那幅据说出自陈秉章的真迹仍在梁承骁桌案上摆着,每看一眼,都叫他感到针扎似的的刺痛。
谢南枝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像不明白从说起陈氏起,他就觉得冷——
一种彻骨的,发自心底的寒冷,像是刻进了骨髓的条件反射,叫他忍不住蜷缩发抖。
梁承骁仍握着他的手腕,神色明显有些不虞,不理解他为何要强撑。
他最后攥紧了那只滚烫的茶盏,垂下眼,内心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梁承骁道:“……殿下。”
“会试一事,我有一策,能不费力气就使一箭双雕。”
“我会为您办好这件事。”他深深地看向梁承骁,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但可否将那幅字赠与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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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入局·你更重要
这天晚上,谢南枝久违地做了梦。
梦里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宫殿,白玉阶铺设而上,一级级像是没有尽头。
正值寒冬腊月,到处积着雪,将万物衬托得冷清。
他一人跪在台阶下,单衣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肌体僵冷麻木,不辨寒意。
雪花落在他眉睫和发梢,他也恍若未觉,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
他已不知道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跪了多久,宫殿外的人来来往往,隐有议论和异样的眼光投来,但他唯一寄予希望的、那扇高高在上的殿门,却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好冷啊。他想,原来下雪这么冷吗。
日轮好像升落了几次,雪覆在他的肩上,又被风吹去,世界白茫茫的,声音和颜色都在消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掠过一片黑色的袍角。似乎有人神色暴怒,冲宫殿外的侍从发了脾气,又强行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
他的膝盖早已僵硬,踉跄直不起身,对方干脆亲自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一边吩咐随从喊大夫,一边大步往宫外走。
他无意识发着抖,攥紧了那人斗篷的系带,声音却轻:“大哥。”
抱着他的那人一顿,低头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
书棋换了一铜匜的水过来,忧心忡忡地踏进室内,却被坐在榻边的人惊了一跳。
“太、太子殿……”
梁承骁瞥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书棋这才把声音咽回去。
他压下心里的震惊,蹑手蹑脚放下水,正想溜出房间,结果一抬眼看到谢南枝病中睡得不安稳,死死抓着他们太子爷的手,梁承骁竟然也任由他攥着,眼睛更是瞪大了。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神情,拧眉问:“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昨天晚上回来就这样了。”书棋小声道,“已经喊太医过来瞧过了,说是天气一冷一热,着凉发了寒症的缘故,烧退下去就会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梁承骁的声音稍有些冷:“他平日也这样?”
那倒也不是。
书棋心底有点发憷,低头道:“公子平时就是体虚畏寒,高烧确实是头一回。”
梁承骁静了一会儿,想到方才谢南枝意识模糊之际,似乎难受得狠了,抓着他的袖子,含糊不清地唤“大哥”,心情就有一丝复杂。
难道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太久,想家了。
暗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查出谢南枝的家境过往。
尽管两人说话时已经放轻了音量,谢南枝仍像被惊扰似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大梦初醒,他还有些回不过神,视线游离半晌,终于在太子殿下那张十足优越的脸上聚焦。
书棋低呼了一声:“公子,您醒了。”
高烧过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谢南枝应了声,勉强从榻上坐起来:“殿下。”
梁承骁及时扶住了他的肩,又示意书棋去拿靠枕,嘴上却凉凉道:“嗯。还记得孤,算没烧傻。”
书棋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一时安静。
谢南枝强撑起精神,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一下朝就听纪闻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梁承骁说。
他扫了眼桌案上放的锦盒:“你要的东西也给你带来了,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旁人拿不走。”
“这段时日好好休息,春闱一事,无须你费心。”
谢南枝沉默了一瞬:“殿下,无功不受禄。”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本来想说,你要走东宫的厨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无功不受禄。但看他表情执拗,没有半点玩笑的影子——竟是坚持要继续下去的意思,神色也渐渐沉下来,有些不虞。
“给我个理由。”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南枝的指节微微使力,攥紧了锦被,随后又松开,最后抬起眼,与梁承骁对视。
“我知殿下所处的境况。”
这半个月以来,无论梁承骁还是纪闻,谈及政事的时候已经不会避着他,以谢南枝的聪慧和敏锐,分析出朝中的局势并不难。
魏王与太子已然势同水火,两派各有拥趸支持,处处明争暗斗。但因晋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不少官员仍在观望,或者干脆明哲保身,以免陷入事端。
邱韦苦心谋划多年,在文官集团的人脉和根基都较梁承骁占优,这是不争的事实。此时如果说借晋帝之手加以制衡是中策,那么谋取朝中另一个人物的支持便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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