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颓然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音,耳旁嘤嘤嗡嗡,全是哭声和因焦急而拔高的吵嚷声。
有人看到了未来的命运,绝望跪在地上,捂脸痛哭不止,还有人心存最后的希望,哀声乞求他想想办法。
都到了这时候了,哪有什么办法。
邱韦麻木地心想。
完了,全完了。
……
不知是否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他无望间出现了幻觉。远处隐约传来铜钟悠远的嗡鸣声,从皇城的正中央开始,一圈一圈,如荡开的水波,逐渐扩散到四面八方。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邱韦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但随着钟声一遍遍地复响,他看向四周,在其他人脸上发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和空白表情。
等响声过十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心脏直直坠入了谷底。
宫钟齐鸣,连响四十五声。
是国丧。
—
建平三十年冬,大雪。
晋灵帝崩殂于上京,在宫中停灵二十七日,举国哀悼。
其后一个月,太子以通敌叛国、豢养私兵及谋逆等重罪,将叛党邱氏满门抄斩,魏王贬为庶人,又彻底清理了一番朝中的贪官蠹役,致使以燕王为首的无数氏族宗亲获罪下狱,只有割肉补上先前剥削过的民脂民膏,才可免去全族的流放之灾。
这项策令最初推行时,朝廷很是震动了一番,有许多被牵动利益的官吏大为不满,企图像裹挟前朝的每一代皇帝一样,向梁承骁施压,逼迫他改变决定。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此举实在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
因为与前朝处处受牵制的皇帝不同,梁承骁手握着绝对的兵权——北境有雁门铁骑威震天下,南境亦有破叛军三十万而不败之师,晋国上下,无人敢试其锋芒。
如果道理讲不明白,太子殿下也略通一点以德服人的手段。
终于,在颜昼领着羽林卫连抄了几个出头鸟的家,以儆效尤之后,朝野内外安安分分,再无一丝反对之声。
经此一役,众人也一扫过去刻板印象留下的轻视,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畏惧与心悦诚服感。
—
是年冬月。
大雪又落过几场,整座上京城都裹在素淡的银装中。
皇权的更替对城中百姓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待国丧过后,各家的铺面重新开张起来,贩夫走卒回到街巷中,东城十六街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繁华热闹。
丧期刚过不久,太子尚未正式登基加冕,平日仍在东宫起居,上朝时才会在金銮殿议事和接见朝臣,其余诸事也是一切从简。
这日下朝以后,纪闻在偌大的东宫里转了一圈,没找见梁承骁的人。询问了影卫,得知他还在后院当中,并没有离开后,顿时心下了然。
他暗自叹了口气,脚步熟练地一拐,往翠玉轩的方向去,无奈地祈祷梁承骁今天不会把自己关太久,或者他进门时不会被砸出来。
……
自太子从越国归来,将近一年过去,东宫内的花木与摆设还是同原来一样,分毫没有变过。
马管事接任总管的位置后,曾经试探性地问梁承骁,是否要将谢公子用过的物件收起来,但才问出口了一半,就觑见太子殿下阴沉的脸色,立刻把剩下的话咕咚咽了下去,自觉表示会把翠玉轩保存得好好的,一个花苞都不会挪动。
他说这话时,纪闻就在旁边站着,闻声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有劝出口。
这几个月里,谢南枝这个名字简直成了梁承骁身上的一块逆鳞,不能提更不能碰,多嘴问的人下场都没有很好——比如那日庆功宴上喝醉了酒,硬要拉着纪右卫追忆往昔,耿耿于怀地追问他在东宫书房看到了什么的李同舟。
据说李大人酒醒之后,就发现自己被拉到了城外兵营中,护军参领一脸同情地告知他,殿下嫌弃文臣羸弱不堪,指名道姓让他在兵营里待满一个月,以做百官表率。
“……”
暂且不提李大人现在想没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顶头上司,纪闻自以为是没那个想法以身试险的。
他在翠玉轩门口等候了一会儿,正犹豫是否要进去看看情况,忽然听得房门打开的声响。
雪后初霁,庭院中玉树衔着琼花,上下一白。
梁承骁披一身墨色氅衣,玉带金冠,眉宇威势沉沉。
纪闻瞥见他掌心握的绢帕,正是谢南枝当初留下来的那一块,边角绣着几朵朱砂垂枝,如今一直被梁承骁贴身携带着。
他愣了一瞬,随后低声道:“殿下。”
梁承骁扫了他一眼,问:“何事。”
原本纪闻不至于在这时候打扰他,但想起外头的人,踌躇了片刻,还是垂首说:“宫外来了几位大人,正等着求见您。”
—
议事殿中,沉香袅袅。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出去请梁承骁的纪闻仍然毫无回音。原本坐在殿中等待的几位重臣也有了几分心焦的意思。
礼部尚书道:“上回与殿下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找借口推脱过去了,如今先帝丧期已满,再拖延下去总归不合规矩。”
另一官员点头道:“正是如此,现在皇后还居住在景恒宫,先帝妃嫔也在原来的宫阙,殿下没有半点要搬迁的意思。东宫毕竟是储君的住所,殿下一直留在这里,不仅上朝不便,羽林军也难以行护卫之责,恐有安全上的隐患。”
“冯大人说得有理,我看三个月后的十五就是个好日子,届时已经开春,天气也暖和起来,正适合好好操办一场。”
几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七嘴八舌附和了两句,虽然私下达成了一致,但对于要如何说服梁承骁还是没什么底气。说着说着,目光不自主地转向座位下首,几乎占去朝中一半话语权的两个人。
……
邱韦死后,崔郢作为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半个帝师,毫无疑义地接替了文臣之首的位置。
由于先帝崩逝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太子又靠武力镇压叛党,贬谪兄弟,才得以顺利继位。不少人以为像崔郢这样死守礼法的老顽固一定会对梁承骁大为抨击,斥其残害手足,得位不正,使礼崩乐坏。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从国丧到现在,以崔郢为首的清流文官不仅没有半点抵触的意思,反倒站在了太子一边,甚至在梁承骁清洗朝廷的时候,四处称颂宣扬这一策令,对世家宗亲大加口诛笔伐,力排众议地支持削爵流放。
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崔郢自以为已经稳如泰山,即使感受到其他几人的眼神,只当作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与久居上京的崔郢不同,另一侧武将席位上,出现的面孔就不那么熟悉了。
议事殿右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过不惑,面容硬朗的中年男子,尽管鬓角已经染上微霜,仍然能见出他年轻时的风姿。
从始至终,他都闭着眼养神,一字都未参与到话题中,周身气度平和沉稳,如藏锋于匣的宝剑,从外看不出分毫端倪。
即便如此,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敢忽视此人的,在说话间也时时敬重地观察他的表情,暗自揣测他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梁承骁带着纪闻从殿外走进,众臣纷纷起身相迎。
“殿下。”
“殿下!”
旁人见礼,梁承骁俱是冷淡地应了,只在经过那位中年男子时,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神色也端正了些许:“舅父。”
孟重云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已经褪去少年意气,变得成熟冷厉,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君王,才与其他朝臣一同回到座位上。
待梁承骁在上首落座后,有官员起身,向他劝谏道:
“先皇晏驾已满三十六日,丧葬之礼尽数完毕,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尽快举行加冕仪式,以安天下生民之心。”
晋国的丧礼承袭的是旧楚时的规矩,寻常人家没了父母,为人子女的要守三年孝期,不可嫁娶,不可为官。但皇帝守丧时,为避免耽误国事,可以以日代月,三十六日之后,就算守满了孝期。
有之前的商议在先,其余人也各自出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道:
“前朝预备登基祭祖,无一不需要数月之久,如今定下黄道吉日,来年开春便可举办。”
“江对岸南越的皇帝登基时,曾耗费万两黄金,准备了半年有余,咱们晋国的排场必然不能比越人差!”
“殿下后宅空置,无女眷子嗣,届时可一并举行选秀,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
如果说前面这些事还算正常,能勉强听上一听,尔后这群人就逐渐偏离了重点,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私心,生怕新皇听不出来。
纪闻站在梁承骁下首,渐渐开始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脸颊肌肉隐约抽搐着,心道你们不想活也别带上我。于是在众人越说越起劲的时候,大声咳嗽了一记,以示提醒。
尾音落下,宫殿里霎时安静了一瞬。
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在察言观色这一道上各有各的造诣,见势不对的时候,都谨慎地闭上了嘴。
最初提起话头的大臣被尴尬地推了出来,僵着脊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梁承骁的回应,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那依殿下之见,如何安排更为妥当?”
“……”
无论殿内如何嘈杂,梁承骁始终高坐主位,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扶手,神情不辨喜怒,听闻此言,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都说完了?说完轮到孤了。”
众臣低下头,自觉地噤了声。
“登基之事,容后再议。”
他扫视过议事殿中的朝廷重臣,语气冷然,不容置喙。
“孤已经命郑思全回南境整兵,在楚水彻底化冻之前,孤会亲自南下,攻打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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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前夕·关一辈子(修)
太子南下伐越的消息传开后,晋国朝野哗然震动了一阵。
朝臣中支持者有之,反对的声音同样沸沸扬扬。但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梁承骁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意孤行,听不进去任何劝谏。
“胡闹!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崔郢把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满脸恨铁不成钢。
“想不继位就不继位,想攻打越国就攻打越国,他把老夫置于何地!把文武百官置于何地!”
公良轲站在正阳门外的石墩旁,一边留心宫门口的动静,一边认命地应声:“老师说得是。”
已经堵在宫门外骂了一早上,崔郢犹觉不够,两撇胡须一抖一抖,怒斥道:“全是那帮武将惯出来的坏脾气!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先帝虽然荒唐,但为了装样子也会听我老头子讲几句话。他倒好,躲我跟躲洪水猛兽一样,隔着八百里听见声就走了。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老夫的宝贝徒弟,当初他被世家那群人追着骂的时候谁替他说话!”
“……”
前面听着都还说得过去,最后一句就过分了。
这毕竟还是在皇宫外头,四面的羽林卫都听着呢,公良轲不得不用力咳嗽起来。
然而崔郢这段时日吃尽闭门羹,怨气已经水涨船高,到达峰值,根本不买账:“咳嗽什么?好好说话!”
“还有,哪朝哪代的皇帝是来皇宫上值的?到点来到点走,一分钟不多留,东宫藏着什么玩意让他天天守着!往后金銮殿是不是要给他搬到东宫去,啊?”
公良轲:“……”
公良轲默默抬高了衣袖,挡去老师横飞的唾沫星子,无奈道:“先前别的大人来拜访您,您不是表现得一点儿都不着急,还挺维护太子殿下的吗,怎么如今气成这样?”
崔郢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咱北晋这么多年都没个明君苗子,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有点样子的,老夫不在旁人面前夸他两句,他一个想不开又走歪路了怎么办!”
“……”
临近官员下值的时间,宫门一敞开,公良轲就眼尖瞧见了领着左右两卫走下白玉阶的太子殿下,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老师,殿下来了。”
“什么!到点了?”
崔郢一个激灵,从坐着的石墩上蹦起来,健步如飞地上前,伸手喊道:“殿下留步!老夫有几句话要说!”
梁承骁原本就和一群老臣掰扯了一天粮草拨款的事,现在一见到长胡须抬头纹的老头就太阳穴突突直跳,刚出宫门又遇见这位重量级人物。
他想也知道崔郢的几句话估计没有两个时辰说不完,因此懒得和他掰扯,干脆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重新往宫里走。
“殿下——”
崔郢再好的筋骨,怎么可能比得上在北境军营长大的梁承骁,在他身后没追两步就气喘吁吁。
不过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眼看他跟梁承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又要让这小子跑掉,崔郢心道,非要逼着老夫使杀手锏,下一瞬,就一把抱住了宫门口的石柱,大声威胁道:“殿下要是不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让全天下人都看看您是怎么对待臣子谏言的!”
梁承骁:“……”
公良轲究竟是道行尚浅,没见过这种口头死谏派做法,当时也惊了一下,正要赶紧上前劝阻,结果还没走近两步,就看崔郢把手背在身后,掌心向外不耐烦地摆了摆,意思是“演的,别管”。
公良轲:“…………”
太子殿下的脚步终于停住了,隔着几丈远,都能听见他十足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孤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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