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景笑而不答,不打算告诉他那段发生在醉香阁雅间的偶遇,径直向前几步,越过他往上去了。
世间的因果机缘确有几分环环相扣的道理,要不是那天正好错过,还不会有两人在后的一段缘分。
这样看,他们对彼此生出情愫倒是上天注定的了。
见他不愿意说,梁承骁也没有不虞,反正往后朝夕相对的日子长着,他有的是时间慢慢从萧元景身上得到答案。
嘉陵关城墙已经重新被戍北军所控制,敌台之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值守的寅部兵士。
“王爷——”
邓羌得到部下通报的消息,大步从城门楼中走出,远远瞧见拾级而上的萧元景,正要上前行礼,余光忽然瞥见他身后眉眼英挺,姿态气定神闲的敌国太子,剩下半截话顿时卡在喉咙里,瞪大了一双虎目。
萧元景应了一声,假装没看见城墙上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问邓羌道:“城中的情况怎么样了?”
邓羌见过的世面还是比部下多一些,咳嗽了一记,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叛党势力大部分荡平了,还有些逃窜的巳部在清理,我已经让人去统计城中百姓的损失,明日前就能禀报给您。”
相较两军交战,死伤无数,这点微不足道的后果已经是萧元景预想中最轻的一类,他点了点头,正要嘉奖一二,又看邓羌犹豫了片刻,低声说:“晋军法度严明,不仅秋毫无犯,今早帮着收拾了许多倾倒的铺面摊位。”
“百姓不知他们的身份,以为都是戍北军麾下的兵士,方才还来表示感谢。”
换作一年前,这事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特无常,不可预测,也难怪寅部的人一看到晋国斥候,就如青天白日里看见了鬼。
萧元景怔忪一瞬,随即眸底染上笑意。
他看向梁承骁:“殿下特意吩咐过他们了?”
梁承骁比他更早得知这个消息。颜昼此人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事不留名,恨不得沿街慰问过沂郡百姓,挨家挨户嘘寒问暖,力图转变晋军残暴不仁,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好替他们太子爷的日后铺路。
梁承骁嫌他丢人,不想明着承认此事,但萧元景当面问起,他就不予置否地应了。
即便他不说,萧元景也能猜到事情的原委,无奈笑了笑,转头让邓羌和城中百姓坦陈真相,正说着话,忽然扫见瓮城之外,一行人冲破了守卫阻拦,骑马往关外飞驰去。随后又有数匹轻骑从城门冲出,紧追其后,是负责清扫高氏余党的巳部兵士。
梁承骁目力极佳,隔着几丈高的城墙,毫不费力地看清了马背上逃窜的人,略微眯起眼:“……褚为。”
萧元景原本没有对这一瞥投以太多注意力,直到听见这个名字,费心想了想,才从记忆深处翻出关于此人的印象。
梁承骁的面色微寒,他目测了从城垛到马匹的距离,沉声道:“有弓吗。”
他问的是身旁的寅部守卫,后者短暂呆滞后,下意识被他通身的气势所慑,一时忘记自己的主上还没发话,把背上的长弓解下来交给他。
邓羌皱起眉,刚要开口制止,就看萧元景向他摇头,意思是无妨。
他遥遥看了一眼被巳部追上,无心缠斗,急于脱身的几人,沉思少顷,对梁承骁道:“给我吧。”
梁承骁一愣,当下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这弓很沉,你……”
萧元景听言笑起来,揶揄说:“殿下是忘了,你送我的匕首是怎么来的吗。”
……
天幕已经被霞光照亮,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萧元景于高台北风中挽弓,箭锋指准关外仓皇而去的人马,专注凝眸。朝阳辉光映着他的侧脸,为他披一层莹白的光晕,如九天上的神明降世。
梁承骁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深深看他,城墙外的天地辽阔,他眼底只纳进了面前一人,除此之外,再容不下其他。
弓满箭放,铁箭倏尔破开寒风,离弦而去。百丈之外,挥刀犹作抵抗的叛党应声落马,箭矢穿透背心,晕染开大片血色。
巳部的兵士立即拥上,利索结果了其余几名随从的性命。
见一场风波止息,萧元景将长弓还给旁边的侍卫,同梁承骁一道走下敌台。
剩下的残局自然有人收拾,高党势去如山倒,现在还在负隅顽抗的都是些残兵败卒,用不着他亲自费神。
梁承骁握着他的手腕,陪他踩下两级陡峭的石阶,尔后再没有松开。
“如今的境况,算作此间事了吗?”他问。
萧元景想了想,不答反问道:“你和我皇兄在书信里谈了什么?”
晋军三十万兵马退回了江对岸,关北三城也如数交还越国,本以为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却在年关到来之前悄然消弭了。
随从牵着骏马在城门内等候,梁承骁翻身上马,伸手邀他同乘。
“你会知道的。”他的嗓音带笑,“今日不谈公事了,陪孤看一看你们关北的风光。”
【作者有话说】
提前写完了!快来夸我(不是
还剩最后一个尾巴啦,明天或者后天发吧,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等我忙完这阵给大家安排嘿嘿
第75章 江北春已至(完)
建宁三年年初,高家因谋逆案全族获罪,主谋尽数斩首,旁支流放岭南。旭王、邺王等一众宗亲因为牵涉其中,被一并下狱,圈禁的圈禁,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
自此之后,宗室元气大伤,只剩下一二手无实权、形同虚设的公侯,再无力与皇帝抗衡。
高家倒台不久,高氏党羽仗着天子母族身份恣睢妄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被重新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由大理寺清算。
高家过去势大,其子弟均是飞扬跋扈,目无法纪之辈,大理寺为了列明他们的罪过,足足加班加点了一个月,年三十晚上还在焚膏继晷。查出的贪腐掳掠等事不提,其中最震惊朝野的一件是七年前,高逢勾结外贼,泄露越军军情,致使平襄之战大败,并与当时的晋军主帅邱韦合谋伪造证据,陷害陈秉章父子通敌叛国,使陈氏满门冤屈而死。
陈家已经在不忠不义的耻辱柱上钉了太久,人人闻之均是唾弃,此时骤然知晓叛国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陈秉章为南越戎马一生,却落得个骨埋沙场,全族抄斩的结局,无论朝廷还是民间,一时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为抚恤忠臣,平冤昭雪,皇帝特意下旨,追封陈秉章为安远侯,因陈氏父子已不在,特许其流落在外的长孙陈凤亭领受爵位,世袭罔替。
但陈凤亭最后并没有接受赏赐,而是选择在戍北军里做一名谋士,过天高皇帝远的清闲日子。
等消息传回临安,众人俱是战战兢兢,害怕皇帝降罪,然而萧元征沉吟片刻,尊重了他的意愿。
……
正月末时,萧元景从北境回到临安,来向萧元征辞行。
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谈过心,正巧今日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萧元征就屏退了身边随从,和萧元景在宫道上一同走了一阵。
“已经决定好了?”
自收到萧元景从沂郡寄来的亲笔信开始,萧元征就一直处于烦躁不虞的状态。
皇帝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臣属难以捉摸他的心情,日日在御前侍奉的刘进忠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登基三载,萧元征已经少有为某件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每每烦闷,总是下意识摩挲案首摆的一方玉狮子,这两天摆件的表面都比往日光亮可鉴一些,足见其心浮意乱。
“是。”萧元景回答,“过了正月就动身。楚水快要涨潮了,到时候渡江不方便,早几日走为好。”
临安今年没有下雪,春日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
庭院森森,幽深的宫墙掩映亭台,檐牙高啄,碧影斑驳。
皇帝出行,周围宫人均是退避。离开旁人耳目,他得以对兄长说几句私话。
“我这次去上京,往后大概少有回来的时候。皇兄对外就称,我前往封地就藩了吧。”
“寅部、巳部我已经尽数交代过。嘉陵关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起战事,皇兄选一个信得过的将领去沂郡戍守,多磨炼几年,就足以代替我。”
“至于其他,穆乘风不适合再做十二部的统领。”他坦然道,“皇兄不如把这个位置交给毕螭。”
听言,萧元征的眉头越皱越紧。
哪里是穆乘风不适合,萧元景此意,分明是要借统领人选的更替,把十二部的权柄全数还给他。
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黑,沉声道:“你们回去之后,晋国的朝臣估计要催促梁承骁登基为帝。天家的薄情,你难道还见得少。”
“往后他就是北晋国君,你不担心他未来移情变心,辜负你为他做的舍弃?”
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两人的事,不仅是因为两国间隔的世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信任梁承骁真的能为一人空置后宫,矢志不渝。同样身为国君,他岂会不知道坚持此事的阻力。
如果这桩姻缘的对象换成南越的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有反对的意思,但偏偏要远离身边,独身前往北地的是他亲弟弟。
临安与上京远隔千里,鞭长莫及,这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萧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道:“之前我失去记忆,流落上京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我出身贱籍,无所依靠。”
“即使如此,他没有倚势欺我半分,反倒处处尊重体谅,唯恐我在哪里受了委屈。”
“后来嘉陵关一役,他从密探处知道了我的身份,第一反应不是气我的欺骗,也没想到我过去对他的算计,而是立刻下令收兵,后怕战场上的流矢伤到我。”
“一件事,或者短暂的一时可以伪装出来,可长久相伴所见的品行不会骗人。”他的眸底漫上几分笑意,“皇兄就算对谨之有偏见,总该相信我识人的眼光。”
“……”
萧元征拧起眉,刚想说朕何时对他有偏见,视线就扫见了萧元景含笑的眼——这才想起高氏一祸中,晋军确实出了不少力,不仅狠狠算计了一把高逢,更是给他们兄弟俩当了免费的打手,称得上劳苦功高。
他隔空点了点萧元景,原本听见对方说起往事,略有意外的念头散了个干净,没好气道:“朕看他没安好心,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宫道只有曲折的一段,走到头,就看见昭武门外的晴空了。
萧元征远眺了须臾,等心中升起的复杂情绪归于平息了,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对站在他身后一步的萧元景说:“临安和沂郡的王府,朕给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十二部的事,朕会让毕螭接手,不用你费神。但戌部要跟着你去上京。”
“……”萧元景愣了一瞬,正要说话,就看萧元征摆了摆手,不容置疑道:“此事不用商量,戌部过去就伴在你身边,从不远离,留在临安他们也未必对朕忠诚。不如跟着你北上,好让朕安心几分。”
萧元景有些失语,过了许久,低声说:“谢谢兄长。”
萧元征没有应这一句,
他在余寒未尽的越宫里,深深望着长大成人的皇弟,仿佛透过眼前的俊秀青年,注视当初那个跟着他喊太子哥哥,纯稚如一张白纸的天真幼童。
七年前他没有能力护住对方,让那个孩子彻底死在了冬日的一场大雪中。七年之后,他已经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往四面环视,却是举目无人,空空荡荡。
……他还有什么能为萧元景做的呢?
“另外还有一样——”
萧元征紧扣着玉扳指,语气沉沉。
“若他胆敢辜负你,朕必定率兵北上,倾尽举国之力,也要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宫道上没有其他人,只余穿堂的风声回响。
此时此刻,站在高墙间的不是旒冕龙袍的皇帝,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兄长。
他的兄长。
不知为何,萧元景的鼻尖有些泛酸。
临安没什么使他留恋的,唯有这座越皇宫里,既埋藏有他最深切的怨恨,也有他年少不更事时,度过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宫墙是他的枷锁,何尝不是萧元征的。
他是离开了,可有人终身被困于此间。
他抬起眼,对萧元征认真地笑说:“他要是负我,我就亲自领兵,把上京踏平了,让皇兄做这千古一帝。”
—
萧元景离去了。皇帝独自一人,在红墙黄瓦中站了半晌。
不知过去多久,刘进忠安静地走到他背后,轻道:“圣上?”
萧元征收回凝望步道尽头重重宫邸的目光,忽然没有来由地想起,几日前卯部递到他案首的奏折。
因为要留在北境收尾的缘故,卯部比他回来得更晚一些,禀报完沂郡诸事后,迟疑着在最后添了一句。
【岁末时,殿下与晋太子离关同游,数日归,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萧元征阖上眼,尔后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临安困不住怀玉。”
皇帝低声道,不知是在对身后的刘进忠说,还是对自己。
“他合该是自由的。”
—
萧元景没有在临安待太长的时间。
担心楚水春汛,难以渡江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梁承骁一封赶一封的信件。
原本萧元景南下时,梁承骁是要一同随行的。但由于太子殿下这段时日确实太荒唐了一些,扔着堆积如山的朝事一离京就是几个月,一点不管朝中众臣的死活,崔郢光是寄来骂他的奏折都能集成厚厚的一摞。终于在群臣以死相谏的威胁下,他陪萧元景过完年后,短暂回了一趟北晋。
但就算人在晋国,太子爷一颗心仍系挂在临安城里,生怕萧元征一个反悔,就把他夫人扣下来不让走了。从萧元景启程开始,北面捎来的书信就没有断过。
最开始只是一些日常问候和关切之语,随着分隔的时间变久,信上的内容也逐渐急切焦灼,一封信恨不得拆作好几张纸,写尽孤枕难眠,彻夜相思。
70/71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