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四狠狠皱起眉。
他不知道高逢是从哪里得知的他们太子爷和怀玉殿下关系匪浅,又是怎么产生的误会——从哪里得知的也不重要了,自对方说出这番阴损无耻的话开始,在薛四心目中,高家满门都已经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了。
他嗤笑了声,靠在椅背上说:“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贵国皇帝和端王虽然不是同胞兄弟,至少算得上亲如手足。如此大事,何时轮得到高丞相拍板做主了?”
“听说这半年有不少高家的党羽被抄家送进了大牢,高丞相现在也是狗急跳墙了吧,这般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口,原来是还没认清事实呢。”
他直白地把高家眼下的处境挑明了,半点没有遮掩语气里的蔑视。
褚为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似乎有些恼火,随后很快掩饰过去。
“将军和殿下久居北境,对临安的消息还是阻塞不通啊。”他假笑道,“当朝圣上已然病重不治,为避免朝廷动荡不安,人心惶惶,才使人扮作本尊,假称离京微服私访。”
“高相已和太后宗亲决议,一月之后放出皇帝在宫中崩卒的消息,册立襁褓中的旭亲王长孙为帝。”
此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块,霎时振荡起无数水波。
他也不顾随从和亲卫惊疑不定的眼神,探身向前,笃信道:
“届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再尊贵的亲王,也可成为金笼中娇啼的雀鸟……岂不使殿下称心如意?”
—
是夜更深。
北风席卷寒云,王府中的梅花摇落一地。
萧元征在夜里接到从临安加急传来的密报,刘进忠替他点灯时无意瞥到一眼,只看到满纸触目惊心之言,顿时屏息失语,低头退到了屏风后。
皇帝阅读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草草读完了信纸上的内容,寂静半晌之后,才冷笑了一声。
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毕螭已经穿甲携刀,迎立在门前,见到他跪地行礼:“圣上。”
萧元征的目光掠过他,看向庭院里静默伫立的大批玄甲兵士,沉声问:“高氏有多少叛党?”
从他说出“高氏”,而非“丞相”或者“舅父”二字起,毕螭就了然他做出的选择,毫不犹豫答:“高氏苦心经营已久,拉拢了与之有姻亲的代国公、衡国公府,以及旭王、邺王一众宗亲。应当不日就会有动作。”
萧元征听了这一连串的名字,面上流露出讥讽:“还真是齐全。”
几个国公向来连枝同气,早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什么可说的。
旭亲王是先帝的兄弟,这么多年一直装得安分守己,慈爱宽和,他继位以后更是一年几次地来皇宫里表忠心。如今有一跃登天的诱饵在面前摆着,立刻迫不及待脱了一层人皮,为高氏冲锋陷阵在前了。
宗室如何,并不在毕螭的评价范围内。
他如一柄不知疲倦,也不会自主思考的刀刃,垂首请示道:“卫队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护送圣上返京。”
今夜没有雨雪,夜幕上高悬着一轮孤月。
萧元征没有立即答复。
他负手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边塞的月色,忽然无原由地想起,他登基后第二日,在蓬莱殿赐宴群臣,欢饮达旦。宴至中途,高逢在宫中替他接待宾客,而他带了毕螭出来,送萧元景北上戍边,所见也是这样的夜景。
才过去三年的工夫,物是人非不知多少变化,唯有明月孤寂如初。
萧元征的神色冷下来,下令道:“今晚启程。”
毕螭面容一凛:“是!”
……
王府很快被火光照亮,训练有素的兵士手持火把在府中列队穿行。
由于先前早就有过准备,众人集结的速度不算太慢,萧元征穿戴整齐出门时,府外已经停满了出行的车马和护卫,远远望去,如一条蛰伏在夜色里的长龙,只见首不见尾。
天光尚未大亮,萧元景此刻还在休息,萧元征没让人惊动他,打算带着护卫离开。车帷即将落下时,他的视线掠过路旁,意外瞥见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昏沉的夜幕里,萧元景披一身绛色狐氅,安静立在王府门口,分外显眼。他看着身骑骏马,绵延缀于御驾后的玄甲铁卫,眸底不辨情绪。
守在马车旁的刘进忠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外头这样冷,殿下怎么不多穿几件就出来了。”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萧元景也没带随身的暖手炉,背后只站了一个墨裳抱剑的穆乘风。不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反倒像在这里等候已久了。
“没事,在北地都待习惯了。”
萧元景推拒了刘进忠送他回房的请求,抬眼看向坐在车驾上的萧元征。
“临安道险路远。”他平心静气说,“臣祝圣上,得偿所愿。”
—
数日后,越都临安。
岁末将至,街巷各处挂起了装点的灯笼,路上的摊贩都带着笑面孔,很有辞旧迎新的喜气。
高墙之内,本应该繁荣最盛的越宫却半点动静也无,甚至因为皇宫主人的缺位,显得几分死气沉沉的压抑。
自皇帝离京微服私访后,已有几个月没有出现在臣子面前。
有委任监国的内阁重臣在,起初一段日子,朝廷还能运转如常,随着时间变久,朝野内外逐渐传出了一些疑惑的声音。
这日下朝后,众臣照常通过昭武门离宫,在走道上互相交谈。
“金大人听说了吗,民间流传甚广的那个传言。”
“什么传言,是关于……的吗?”
“哦,是不是……我上回去看戏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
眼看着已经走出内宫的范围,周围又是相熟的同僚,众人的言行渐渐无所顾忌起来。
一位着绿衣的官员忧心问:“圣上离开临安这么久,也未曾听闻回程的消息,难不成真的龙体抱恙,刻意借出宫的由头把此事遮掩过去。”
“胡扯!”旁侧一人反驳道,“我族兄在淮阳做官,前些日子才寄来信件,说有幸面见了圣上。圣上平平安安,断没有外头传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这话并不能打消所有人的担心,何况众人中不乏有消息灵通者,提前察觉到了风声。
很快有人说:“同圣上外貌相似的人不是没有,倘若圣上真的安然无恙,民间闹得风风雨雨的谣言又是从何而来?”
“而且你没有听闻吗,几日以前,太后点了旭王妃带着小王孙入宫,据说是觉得小王孙可爱,特意留他们住了好些日子。圣上没有子嗣,我是担心——”
“嘘,慎言!”
有眼尖的官员及时发现了穿一品公服,从旁走过的紫色身影,几人顿时闭上嘴,客客气气地问好。
“高丞相。”
“相爷。”
“……”
不知这位高相听见他们的议论没有,高逢略一颔首,眼神扫视了几人一圈,领着随从往前离开了。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拿不准他对此事到底是何种态度。
然而他们毕竟只是朝中微不足道的小官,既无人脉,亦无家世支撑,难以对朝政大局起到什么作用。围在一起讨论了一番,尽管觉得事出有蹊跷,都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只好无奈散去了。
唯有一位入仕已久的老臣,在离开昭武门后,回头眺望矗立在灰沉天幕下的桂殿兰宫,口中似有所感地喃喃:“这皇天……是快要变了啊。”
—
信使日夜兼程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将沂郡的消息传回临安,呈上了高逢的案首。
为了这封信,高逢已经有几夜没有睡好,等终于拿到手,迅速阅览过一遍,一张阴沉沉的面庞才浮现几分满意的情绪。
一旁的幕僚察言观色,上前问:“相爷,可是褚副使从边塞回信了?”
高逢将信件压在桌案上,眼珠虽然浑浊,但是锐利非常:“晋太子允诺在宫变之日出兵。为做交换,嘉陵关以北的三城两关划归给晋国,端王也须交给他处置。”
“此事褚为做得不错,日后可以寻个由头,把他的位置再往上提一提。”
晋军威名天下皆知,有这么一重保险在,他就可放心地发动政变,废黜旧帝,不用担心萧元景从北境驰援了。
听闻这个好消息,幕僚面上露出喜色,然而快慰了片刻,他又生出许多忧虑,迟疑着对高逢道:“传闻这晋太子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人物,杀父弑兄,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同他谈合作,会不会是在与虎谋皮?”
高逢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一个根基未稳的新帝,能翻得出什么风浪。他再怎么狮子大开口,不过是要岁贡和城池,且给他几座敷衍过去。”
“等来年楚水化冻,他再想渡江南下就难了。”
他并不把北晋新主视作威胁,幕僚却比他深想一步,心中的大石仍惴惴不安地高悬着。
朝中没有可堪大用的武将,失去端王和十二部在北境戍守,嘉陵关这样的要塞也被破——南越还能抵挡得住江对岸面虎视眈眈的晋国吗。
但高逢已然被夙愿将成的振奋攫取了大半心神。这几年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叫他充分体会到了权力的滋味,愈发不愿意放手。可是近来皇帝的心思愈发难测,对扶持他上位的母族产生不满,甚至联合端王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一举除去不少旧党势力,使得高家元气大伤。
既然他的好侄子不仁在先,他也没必要惺惺作态了。
再次浏览了信纸上的内容,高逢把幕僚叫到近前,问:“金翎卫那头打点了吗?”
幕僚明白他的意思,了然说:“相爷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圣上何时回宫,齐正使会听从您的指示。旭王、邺王封地的驻军也在往临安赶了。”
闻言,高逢心中的把握更盛,他掩藏了脸上的笑意,负手踱到窗前,远望外头蒙了一层阴翳的天色。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时机到来。
他想,宣政殿上那把龙椅,是时候该换个人坐了。
【作者有话说】
结局倒计时,应该在一周内能写完
第73章 宫变·成败一举
建宁二年冬,帝从北境回京,于培州转道,过广陵与旬阳,入陈留地界。
陈留郡守提前几日得到消息,扫榻恭迎圣上在府中暂歇。他摸不清皇帝突然前来的用意,但是隐隐约约听说了南边的风声,心中忐忑,面上愈发谨言慎行,不敢表露分毫。
他为皇帝和随行兵士预备了丰盛的宴席,又带了几个儿子出来亲自招待,然而萧元征直接推拒了,在当地休整一晚后,第二日天还没亮再次领兵出城。
陈留郡守的长子十分纳闷,问父亲说:“北面的战事僵持已久,既没有传来捷报,亦没有听说变故,圣上何故匆促返京?”
而且他看着皇帝身边的轻骑很是面生,不像是往日拱卫圣上的金翎卫,那名代替了齐正使伴行在侧的青年男子更是从未见过。
郡守脸色一变,喝止了他的话:“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就行,多余的不要问。”
长房媳妇抱着稚儿陪在后头,那一二岁的幼童扎着小辫,打扮得玉雪可爱。父辈在前面说话,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兴奋起来,身子用力向前倾,口中咿呀不停。
长媳恐他不懂事惊扰圣驾,连忙抱着他往人群背面走,身边的妯娌见了异状,也过来问:“三郎怎么了。”
小童乌黑的眼珠倒映着远处玄甲银盔,寒光凛然的精锐骑兵,含糊不清地学语。
“龙。”他遥遥指着城外的队伍,急切地对阿娘说,“有龙……!”
—
腊月廿四夜,惊雷划破天幕,狂风将骤雨吹得散乱攲斜。
临近年关,临安城内的宵禁愈发严苛。如此恶劣的天气,路上的商贩与百姓早早地入户避雨,街巷空无一人,唯有两侧高悬的灯笼在风中飘摇不止。
护送圣上回京的玄甲轻骑从午朝门街掠过,迅疾如电,秩序井然,如黑夜中潜行的暗影,铁蹄踏过雨水,溅起阵阵水花。
城内风雨如晦,昭武门的守卫于雷鸣中惊闻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冒着大雨提灯上前,高声质问:“宫闱禁地,谁人敢擅闯?”
为首的精兵骑着高头骏马,扬手出示帝王钦赐的令牌:“圣上回宫,还不速速开门相迎!”
守卫大惊,借雨中微弱的灯光,瞧见了停在宫道上的皇帝御驾,当即顾不上查验令牌的真伪,赶紧连滚带爬地上前开宫门。
宫门大敞后,开道的骑兵并未停留,如一阵风似的驰过,紧随其后则是黑压压的铁卫,声响浩大,势若雷霆,连地面都要为之震动。
帝王回归,整座皇宫从夜色中醒来,火光与灯光照亮雨幕,无数侍官和卫尉于宣政殿前会聚相迎。
……
高逢已经等候了半夜,终于听得随从来报,一张阴冷的面孔浮现成竹在胸之色。
他施施然从宫殿中走出,身后是佩刀随行的金翎卫正使,在高耸的汉白玉阶上站定。隔着一帘惊风骤雨,与中庭内被重重精兵拱卫,步下马车的皇帝对视。
宣政殿外空阔无垠,唯有大雨如注,转瞬打湿外袍。这一帝一相遥遥对立,旁侧各有侍卫仆从环绕,竟突兀有了几分剑拔弩张之态。
萧元征冷然望着台阶上的人,问:“高相这是何意?”
“何意?”高逢哈哈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话,“圣上深谋远虑,怎么到了这时候,反倒问起我来了。”
仿佛要扯破两波人马间最后一层虚假的表象一般,话音还未落下,宫外陡然升起火光,染红半边天幕。厮杀声、兵戈相撞声越过高墙,伴着轰然炸开的雷鸣,在整片中庭回响。
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庭中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边的宫侍纷纷迎头拜倒,战战兢兢,浑身颤抖。从宫门随御驾而来的禁卫勃然变色,上前拔出刀刃,怒斥道:“放肆!高丞相,你是想做那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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