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接住落叶,顺势往上看去,那棵槐树上已然空无一人。
身后的裴钰上前一步,拱手道:“爹,要派人追吗?”
“罢了。”
裴广冷笑了声,扬手挥开了那片落叶。
“草芥蜉蝣,岂知晦朔。”
***
“主子,我都听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裴钰定然是要帮他爹肃清朝野啊,你这是被利用了!”
“他若是要害我,为何还要把我放了?”萧楚在正堂里来回踱步,语气焦躁,“况且眼下兵符回到我手里了,他做这些有什么用?”
明夷跟在萧楚后边,也是心急如焚:“主子,兵符是回来了,可三大营出城的事儿是真的呀,裴广想拿这个做文章还不容易么?”
“如此就能说明裴钰要害我?”萧楚停下步子,怒视着明夷,“他爹行事专横,裴钰说不定是被胁迫的。”
“弈非,你说句话啊!”明夷根本说不过他,气得去扯弈非的衣袖,“主子喝了裴钰的迷魂汤,压根听不进去!”
弈非情绪比二人稳定得多,他安抚了下明夷,随后上前一步,温声劝道:“主子,不论裴御史出于何心,眼下危急的是清流对我们的攻势,若是不及时反制,只怕被扣死了‘逆党’的罪名,便覆水难收了。”
萧楚听到这话,总算是冷静了些,他回过身扶住桌,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绪。
“我知道了。”萧楚说,“明夷,去把府上送炭的车夫叫来,丑时三刻,我会跟着炭车一起出城。”
明夷眼睛一睁,跟上去问道:“主子,您要出城?”
“是,阿姐收到的急信有诈,得去拦下来。”
“主子,主子,”明夷一听,顿时焦急起来,忍不住拉住了萧楚的手臂,道,“那我一个人去吧,你在府上等着,三天内我一定给您追回来。”
萧楚垂首看着桌上那卷画轴,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
“我知道,你跟我一块儿去。”
说罢,他直起身,正要往堂外走去,却见弈非快步来到自己跟前,遽然半跪下去,沉声道:“主子,万不可如此。”
萧楚停了步,垂眼看下来。
“弈非,我的命令,你现在也敢违抗了吗?”
弈非干脆双膝跪地,执意道:“主子,您如何罚我都可以,但属下有一言必须要说,从您进京那日起,天子就下了死令,绝不会放您出城,您这一走太危险了。”
“……何况这几日京州的风言太多,定然会有人上门挑事,这个时候若是离开,只怕是百口莫辩!”
说罢,他往地上用力磕了个头。
“还请主子,三思!”
萧楚听罢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把弈非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城外就驻守着官兵,我一出城就能被弓兵扎成刺猬。”
弈非抬头看着萧楚,颤声道:“主子……”
“但想瞒过去,也不算什么难事,至于流言的事儿——”
萧楚招呼了明夷过来,对着三人吩咐道:“即日起,侯府便以避嫌为由闭门谢客,许观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会一并搬入侯府,跟你协理府上诸事。”
他抓过弈非的手,将背后的雁翎刀卸下后放到了弈非掌心,又从襟口摸了青铜虎符出来。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依靠你。”
梨木和青铜不重,放到手里却很有分量。
萧楚隔着刀身覆住弈非的手,郑重道:“秋祀之前,侯府的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弈非猛然睁大眼睛,说:“主……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蜀州去京州一千五百余里,如走官道,快马三日就可到达,雁军有难,只有我和明夷能去救,我们会赶在白露之前回来。”
萧楚脸上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肃然道:“这期间,侯府大权我尽数交给你,不必有所顾忌,拿了雁翎刀,你就是萧承礼。”
说完这些,他回头看了眼桌上安然躺着的那份卷轴,状似自言自语。
“至于裴钰,不论如何,眼下他待在京州才是最安全的。”
处暑,丑时三刻。
明夷和萧楚二人驾着侯府的炭车走到城门处,他们特地往皮肤上涂了炭灰,把面容涂抹得不大分明,萧楚戴着一顶斗笠,黑纱把耳坠给遮掩了起来。
“官爷,这是腰牌。”明夷脸上涂得漆黑一片,把脏兮兮的腰牌递给了城门的卫兵,“侯府的炭车。”
“你这脸怎么这么黑?”卫兵接过腰牌,往明夷身上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怎么弄的?”
“翻了次车,急着出城就没收拾了,”明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这炭划身上特容易起疹子,我出了城要赶紧去洗呢。”
卫兵一听,顿时退避三舍,手里的腰牌跟烫山芋似地扔给了明夷,扬手道:“行行行,走吧走吧。”
炭车顺利出了外城的城门,两人一路从穷奢极欲的京州城驾到荒郊野岭,一直到了一条窄河边才停下。
萧楚下了马车,蹲在岸边往河里掬了捧水,用力把脸给清洗干净,随后透过晃荡的河水看着自己的面容。
炭粉有微毒,他脸颊上已经起了一点红疹。
跟他们一路来的还有一辆马车,车里载的估计是谁家的大小姐,跑来京州城玩的。
这车在萧楚他们身后也停了下来,车夫拿了个水囊,往河里灌了点水。
“我想了一想,恐怕不能快马赶路,”萧楚看他一眼,思索了会儿,忽然对明夷说,“一来通往蜀州的官道只让走快马和权贵的马车,二来驿站驻守的都是蜀军,他们跟梅党关系近,恐怕有不少认得我的,得换车。”
明夷也狠狠把身上那些黑炭给搓了个干净,一边问道:“这地方哪有马车?”
“喏,身后。”
明夷往身后看,这才注意到那辆跟上来的马车。
他看了一眼萧楚,见他冲自己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明夷于是挪了挪身子,凑到车夫边上试探道:“您去哪的?”
车夫正喝着水呢,猛然看见水里飘过来一些炭黑的污渍,顿时干呕了两下,冲明夷骂道:“你有病吧,没看见我在喝水啊?!”
“我们急着办事儿,管您借辆车,”明夷不管不顾,从身上摸索一下,随后抛了袋银锭给他,顺势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们立刻不讲道理地劫了马车,两个人极快地跃上去,萧楚顺手挑开帘子,把车里的娘子给提溜了出来,那娘子的脚刚一落地,明夷就行云流水般地一挥马鞭,驾车就走。
捧着钱袋子的车夫一脸的茫然,等到车轱辘都碾出去数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疾步跟去车后,连声道:“诶诶诶,给我站住!!”
萧楚站在车厢前朝他们招了招手,大声道:“那车炭送您了,多谢!”
“强盗啊!你们给我站住!”
车夫又呼喊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疾驰而去,留下一尾风尘。
“好了好了,别演了,”被扔下来的小娘子见人走远了,忙拉住车夫,劝阻道,“他们听不见了。”
车夫听罢,也是叹了口气,说道:“那这车炭,要给小裴大人带回去么?”
“诶,不用不用,大人交代了,咱们自个儿看着办就行。”
小娘子冲车夫摆了摆手,说道:
“况且……这几日小裴大人说要去蜀州一趟,府上估计也寻不着他吧。”
第72章 上药
“爽翻了,真的,”明夷劫了马车,觉得刺激又好玩,长舒了一口气道,“在裴府那两天待得憋屈死了,我看到江让那张脸就想吐。”
萧楚随口问道:“你就这么讨厌他?”
“讨厌啊,裴家人我全都讨厌。”
萧楚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站在车轼上,往远处望了眼,似乎瞧见了两个人影,但隔得太远,看不清晰。
估摸着是方才的娘子和车夫,萧楚想。
说来也巧,他原本就琢磨着安全度过官道的办法,谁成想这办法立马就送上门来了。
萧楚盯了半晌那两道身影,眼见他们没跟上来后,这才挪开目光。
他转而问明夷道:“你说马车,会不会是谁特意替我们备好的?”
“特意?谁这么好心,况且咱们出城已经够快的了,目下知道主子动向的只有裴怜……”
明夷反应总是慢半拍,说到这儿就赶紧自赏了个耳光,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
萧楚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说:“想说就说呗,难不成以后在我面前,都不能提到裴钰?”
“说的,说的,”明夷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裴钰眼下和主子不对头,哪会这么好心。”
萧楚没多在意,回过身,靠着车厢坐到明夷边上。
明夷不太自在,时不时地瞥了萧楚两眼,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主子,你上回和裴钰讲的……萧大帅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我同你说过的。”萧楚压了压斗笠,把自己的表情遮掩住了,“我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明夷打了一下马鞭,笑说道:“主子,你一个人说,我还真有点不信,但裴御史跟你一块儿说,你们还为这个吵架,这,我确实,有点动摇了。”
“有点动摇?”萧楚笑了一下,说,“跟你说了是真的,你偏不信,那还问我做什么?”
“好吧……”明夷拖长了音,勉强道,“那主子说说,你前世怎么了?”
“前世,”萧楚都觉得这俩字扎嘴,但还是忍着难受继续说道,“前世我跟裴钰好过一段儿。”
明夷道:“主子现在不也和他好着么?哦不,之前,之前。”
“比现在晚一些,是秋祀之后。”萧楚不管他信不信了,叹息般地说着,“那场秋祀,望仙台塌了,外城压死了两万人。”
明夷面露骇色,不禁看向萧楚,问道:“……两万人?”
“是啊,本来是梅知节的计划,但被我们给阻止了,后来裴广为了伪造证据,还是把望仙台给掀了。”
“那裴钰……”
“听我说完,”萧楚扬了扬手,阻断道,“但当时,咱们都不知道是裴广下的黑手,还傻呵呵地替裴广想办法扳倒梅知节呢,有一日天子召我入京,说梅知节拿我阿姐的性命做要挟,要我们把案子停了,不准再查。”
明夷紧张道:“然后呢?裴钰不会不愿意吧?”
“他不愿意啊,他急着替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伸冤,急着帮他爹扳倒梅党,所以后来蜀州一战,梅党的奸细烧了后方辎重,阿姐输了。”
明夷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萧楚继续说:“阿姐死了之后,裴钰跟我解释,说他先前是演出来的,他本想阳奉阴违,假意迎合他爹,谁成想他爹技高一筹,早就看穿了他的戏码。”
“你说,我能信么?”萧楚讪笑了一声,无奈道,“死的是我的家人,换谁都要着急。”
“后来我们吵了很久,最后裴钰把话说得很重,我总算知道他从来都瞧不起我,所以恨了他一辈子。”
后面的话,萧楚不敢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上辈子萧楚一念的认知。
放在裴钰的角度呢?
亲爹利用自己来铺仕途,爱人又压根不信他,他还要因为自己思虑不周的闪失顾念、懊悔一辈子。
一时情急说错话后,就彻底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裴钰会不会觉得自己永远都在错过时机,永远都在追悔莫及?
萧楚沉默了很久,明夷也默契地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听着车轮碾动的声音。
他们的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萧楚觉得这世道讽刺极了,给他从头来过的机会,却又叫他忘了自己的恨。
待到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裴钰之后,就让他知道这是害死他家人的仇敌,逼他割舍好不容易滋长的爱意。
到现在又告诉他,他恨了那么久的人,并自以为厌恶自己的人,一开始就深爱着他。
上天到底是在救赎他,还是戏弄他?
“分开就分开了,我也没那么离不开他。”萧楚摇了摇头,故作洒脱地说了句,“困了,睡会儿,到驿站了再喊我。”
萧楚打了个哈欠,掀帘进了车厢。
这车厢显然就是方才那小娘子专门用的,里边格调雅致得很,两侧还开了格窗,拿两块小粉帘子盖住了。
萧楚头靠在车厢上,拿剑柄挑开侧帘往外望了望,出了外城之后,景色就变得很荒僻,除了零星几个村庄外,只有光秃秃的地皮和枯烂的树根。
马蹄和车轮颠簸在泥石路上,发出嘈杂错乱的声音。
萧楚觉得脸上的红疹有些痒,不禁抬手去挠了挠,心里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被京州给养娇气了,怎么明夷就半点事儿没有,自己还发起疹子来了。
难不成是侯府的伙食问题?这几日他吃的都是陵州菜,雁州菜很少去碰了。
算算日子,李寅这时候应当也在蜀州,要不要顺道去寻他看看?
还有……
好想裴钰。
临走前说了那么多重话,裴钰会不会真的心如死灰,然后把他放下了?
等自己回了京州,裴钰会不会都成亲了?
想着想着,萧楚就抱着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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