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走停停了几日,路程过半,萧楚也断断续续地给明夷讲了很多前世的事情,最初他还半信半疑,但渐渐越听越真,后来干脆问起来自己的前世。
这么一聊,萧楚沉郁的心也畅快许多。
晨光熹微,霞色渐染,正是白日行路的时候。
萧楚睡了一夜,方才醒来,只听见耳边的马蹄声愈发紧凑,愈发急促密集。
他依稀觉得奇怪,于是透过车帘探身望去,两个身影身下各驾着一匹白马跟在后边,跟他们的车厢速度持平。
萧楚面色一紧,手覆上了剑鞘。
难道是追兵?
再一细看,两个都戴着面纱,穿着劲装,一人青一人玄,可只消一眼,萧楚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青衣的面貌,双目随之微微睁大。
还没等他张口,那道青影就从白马的鞍上一点跃起,轻盈地落到了萧楚二人车厢顶上,随后他抓住车顶边沿,双脚将那车厢的格窗一踹,萧楚反应快,立刻偏头躲了过去。
青衣人也顺势钻了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萧楚面前。
“主子,什么动静啊?”
与此同时,车厢外的明夷身边也落下一道身影,他坐在另一头,悠然地架起了腿,问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卖炭了?”
明夷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额角的青筋一跳,怒目扫过来,只见江让抱着剑,也是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跟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明夷果然松了缰绳,往一边大吐不止,马车差点就要往边上翻了过去。
“你有病啊?不是,你有病吧!呕——还跟踪我,你变态吗??”
江让赶紧扯过缰绳控制住了马车,一边骂道:“你能不能动动你的狗脑子,我他妈为什么要跟踪你!”
“哕——”
车轼上喧闹不止,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萧楚和裴钰相对而坐,目光交汇,尴尬的气氛撑满了小小的一隅,连每个掩饰和躲避的动作都是欲盖弥彰,都被尽收眼底。
说实话,这几天萧楚的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他慢慢也看开了前世的事情,他很思念裴钰,很懊悔说过的那些狠话,也很怕裴钰真的伤心欲绝,最后忘了自己。
所以此刻见到他,萧楚除了尴尬,心底也丢人地掀起了荡漾的红潮,甚至烧上了脸,好在他眼下发着红疹,看得不够清晰。
裴钰这是……来寻他的?
那都察院的公务呢?他的年关考评怎么办?望仙台的案子他不管了么?还有他爹,难道不会痛骂他一顿吗?
裴钰什么话都没说,目光盯着萧楚脸颊细小的红疹看,随后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漆的小圆盒。
两个人都默契地压抑着重逢的情绪,假装这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会面。
萧楚的眼神流转在他的动作上,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钰振振有词道:“你行迹诡异,我跟上来探探情况,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就往食指上套了个透明的东西,指稍在脂膏上滑了滑,起身就要往萧楚脸上去抹。
“萧楚,天子的命令,不准你踏出京州城半步,眼下你私逃出城被我发现,我随时都可以提你回去。”
“小裴大人,你这是打算威胁我?”萧楚反问了一句,随后冷酷地推开裴钰的手,“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你想毁容么?”
裴钰躲开萧楚的动作,身子探近了些,指尖沾着的药膏往他脸上的红疹抹了一小块,随后按着起疹的地方,打着圈慢慢匀开。
他的动作太细致了,细致得叫人痒,还靠得那么近,眼睫的颤动都被萧楚瞧得一清二楚,这双乖顺的眸子前几日还为自己梨花带雨,热泪淌过的红痕到现在都在眼尾迟迟不褪。
太亲昵了,弄得两个人像是对情人似的。
萧楚冷哼了声,没再推开他,转而问道:“你很喜欢我这副皮相?”
裴钰当然喜欢,他恨不得能再凑近些,一下子亲吻上去,告诉萧楚自己有多想他。
裴钰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矜持地说道:“侯爷不是要扬名立万么,我怕你破了相,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眼下可别叫侯爷了,改叫四公子,”抹了一会儿,萧楚抓住裴钰的手腕,看着他指上那个透明的套子,问道,“这是什么?”
裴钰认真解释道:“肠衣洗净了做的,我方才拿过缰绳,这样干净些。”
“嚯,这我晓得,”萧楚抓住了机会,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认识秦楼的姐姐,都说这东西用了就不会害喜,快活一整晚都没事。”
这是青楼的红倌们揣心底的秘密,若是随便有了身孕便不能接客,于是私下里就想出了这法子提防着,坊间还把这些肠衣、鱼鳔做成的东西戏称为“如意袋”。
听到这话,裴钰指尖明显地一颤,脸色也难看了些。
他迟疑道:“……哪个姐姐,倒是说个名儿。”
“这本公子得想想,”萧楚见裴钰不高兴,得意起来,煞有介事地列举道,“林姐姐,赵姐姐,好像都……诶,疼疼疼!”
刚胡吹了一半,裴钰就忽然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跨上萧楚的身子环抱住他,报复一般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隔着衣衫把萧楚给咬疼了。
萧楚想推开他,裴钰反而越抱越紧,跟条新发的藤蔓似地死死缠住了他。
“你咬我做什么,我们是能这般亲昵的关系?”萧楚放弃了,无奈道,“裴怜之,你在想什么?”
他哪里知道,这么轻飘飘的一个玩笑就把裴钰伪装起来的防线彻底击溃了。
秋后一日日更迭变换,情思一念念文火慢煎,裴钰日夜不眠地数着出城的日子,从京州城遥望着西蜀,就像每一次萧楚思乡时眺望天秋关的模样。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所有的念想和期待都寄予在萧楚这轮皎洁上,他就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月色。
而今终于得见,心里酝酿的情话却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是呜咽着抱住了萧楚,再也不想松开。
“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第73章 山驿
裴钰抱了一会儿,又赶紧松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默默从地上捡回药膏,悉心替萧楚抹完了脸。
萧楚感觉脂膏敷在面上烫烫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裴钰一下握住了。
他皱眉警告道:“手上不干净,先别碰脸。”
萧楚莫名其妙地有些眷恋这个动作,蜷了下手指,任由裴钰抓着自己。
萧楚不挣脱,裴钰就不放手,他们在彼此的边界试探着,却又因为各自的顾虑默契地没有更进一步。
萧楚轻咳了一声,平淡道:“裴怜之,你要跟着我去蜀州?”
“是,”裴钰说,“已经跟吏部告过假了。”
“为了什么?”
“你想听实话?”
萧楚冷笑了下:“如若不是实话,我还有听的必要么?”
“为了你,萧楚,”裴钰定定地看着萧楚,说,“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我就直说了,上辈子我比你死得晚,我知道的东西更多,光靠你在蜀州,什么都改变不了。”
“哦?”萧楚侧过身面对着裴钰,好像被这句话激怒了,“你比我多活了几年?”
“……记不清了,大概,四五年吧。”
“四五年,你能改变什么?”
萧楚顺着他的气息探身过去,裴钰下意识后退着,最后被逼到了车厢的一个角落。
萧楚单臂撑着厢面,把他困囿在自己的威胁里,他们近得随时可以接吻。
“告诉我,那年蜀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钰如实答道:“蜀州王费羿,你姐姐在战中掩护他和一支蜀军撤退,但后撤的途中——”
“这我知道,”萧楚打断他,又近了几寸,“我是说,蜀军里的奸细,找到了么?”
“没有,”裴钰摇了摇头,嗅着萧楚的气息,有点恍神,“但,应该是梅二带过去的人。”
“那小裴大人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
萧楚的头发都扫到裴钰脸上了,肩上那两根长生辫都好端端地垂着,没舍得拆。
他很想接吻,很想在这里收拾裴钰,也很想告诉他……
自己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萧楚在安全距离里,又往前了一点,垂着眸看向裴钰。
“总不能这一路,都给我暖床吧?”
在萧楚双唇一张一合的说话间,他们几乎要贴上了。
裴钰终于感觉萧楚过了界,于是大着胆子往他唇上吻过去,只轻啄了一下就避开了,像是犯了错后的小猫在祈求原谅。
更像在可怜地问:我们能不能和好如初?
萧楚身上的毒素已经褪干净了,被催得劲儿都泛上来,他的呼吸都重了,生气地盯着裴钰看。
“你干什么?”
“萧楚,利用我吧,我能帮你,就当我……当我在赎罪了。”
裴钰越说越小声,他垂下眼,听候萧楚的发落。
利用我吧。
这话是裴钰主动说出来的,简直比一声“我爱你”还要叫人心头震颤。
萧楚想起了今夏和裴钰共度的日子,他也不声不响地算计着裴钰,想借着他来踩高爬上。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裴钰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这些小心思,但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着。
而今他还要主动央求……
“以后不要这样和我说话,裴怜之,”萧楚忽然说,“如若不是你自愿的,就不要这样卑微地求我。”
裴钰愣愣地抬头,刚和他对上目光的一瞬,萧楚就压下身吻了过来,他撑住的手滑下了几寸,深深地和裴钰接吻,终于把燥热的呼吸填满到他身体里。
车轼上的明夷和江让打累了,终于消停下来,明夷重新从江让手中抢过缰绳,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和你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抓你们呗。”江让屈起了一条腿,随意道,“现在京州的传言可不少,叛党的名头都快按你主头上了。”
“说什么屁话,还不是因为裴钰,他不乱用兵符,把兵力调去外城,能有这么多事儿吗?”明夷骂骂咧咧道,“就是你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想往神武侯身上泼脏水!”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江让这回没生气,反而叹息道,“这样他还能少受些罪。”
“受罪?”明夷看了他一眼,狐疑道,“裴钰受什么罪了?他被人打了?”
江让没正面回答,反而调侃道:“怎么了,替你主子关心他了?”
“不,你不懂,”明夷表情有点严肃,“要是侯爷知道了,他会杀人的。”
帘内的两个人热烈地亲吻着,裴钰被亲得身子软下去,背靠着车厢越滑越低,最后两人都躺下去了,萧楚这才把他重新抱起来,让他坐到了自己身上。
“我给你机会,裴钰,我给你,”萧楚烫热的气息吐到裴钰颈侧,“跟我一起去蜀州,把这些事情解决了,上辈子的,就翻篇。”
裴钰抱紧了萧楚,蹭着他的耳朵,思索了半天不知道回答什么,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你好硬。”
萧楚轻佻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了,想试试?”
裴钰面色一绯,把脸埋进了萧楚颈窝里。
去蜀州官道最大的山驿叫相思山驿,原本这座山叫相山,但几年前来了个有才情的地方官,大笔一挥,往“相”字后头添了一个“思”字儿,山驿也随之改名了。
有裴钰的官差腰牌,他们行路和食宿都方便许多,路过这山驿时,就决定临时在这儿歇个脚。
山驿为方便官差换马匹,便立在了山脚下,一到地方,就有个穿布衣的小吏迎上来,见几人都没穿官袍,便开始一头雾水。
他迟疑道:“这儿不是客栈,几位是……”
裴钰下了马车,递了腰牌和文书过去,解释道:“这是都察院的文书,在下左都御史裴钰,此行要去蜀州监察州府。”
江让等人一排站在裴钰身后,充当了随从的角色。
明夷见萧楚抱着剑吊儿郎当,忙拊耳过去小声提醒道:“主子,你装得像一点,哪有亲卫这么站的?”
“你懂什么,我以前干过这事儿,”萧楚不以为然道,“裴怜之可信任我。”
“是京州来的大人啊,”小吏接过腰牌,忙对裴钰点头哈腰,“失礼了,小的是这儿的驿丞,几位大人快进来吧,马车就放这儿吧,待会儿会有下人来照看的。”
萧楚在后边听着,一边看向一旁的马厩,这里压根不像是什么“第一山驿”,不论是马匹还是车夫都零零星星的,还多是瘦马,估摸着跑不到蜀州就得被累死。
裴钰也观察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会儿,随后便迈进了驿站里。
山驿提供食宿,比客栈稍微气派点儿,里边也坐了几个出外差的官员,正吃着茶。
一个驿卒跟上来,笑着问道:“几位大人车马劳顿,吃点什么?”
“打壶茶,切两斤肉,其余凉菜随意上几道,”萧楚把剑搁在桌上坐下了,随口点了几个菜,一边问裴钰,“这地方离京州也不远,怎么这么穷?”
裴钰挑了萧楚边上的位置坐,一边说道:“民穷财尽之秋,大祁给外差官员的银子不够用,他们便强抢当地驿站的马匹和车夫,克扣费用,自然就凋敝了。”
一讲这些明夷就听不懂,顾着跟江让抢菜吃。
江让嫌弃地看着明夷,随便拣了几道菜,说道:“你们雁州人吃东西,口味也忒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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