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胧间,他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缓缓撩开眼皮,只那么片刻间,就被从天而降的发丝扑了满脸,他从迷蒙中瞬间惊醒,下意识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砰!!”
“唔……”
盛愿摔得头疼,他本就醉得像滩烂泥,现在更是直接化在了床上,两眼冒金星。
牧霄夺则是单手揉捏眉心,久久没有言语。
说实话,这个场面还是有些瘆人的。
大半夜,一个穿着艳丽红裙的长发女鬼匍匐在自己身上,简直是恐怖片桥段。
如果不是盛愿忍不住发出声音,这一秒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阿愿。”牧霄夺声音还挂着清醒不久的沉哑,“一个人睡不着吗?”
盛愿怔怔的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天花板,声音堵在嗓子眼儿,过度饮酒后的烧灼感让他感觉五脏六腑像被丢进了煮锅,难受的小声吭叽。
“磕疼了吗?让舅舅看看。”牧霄夺把盛愿扶起靠坐在自己怀里,骤然离得近了,这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你喝酒了,喝了多少?”
盛愿头晕眼花,举着手指头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嘟嘟囔囔说的鸟语。
小醉鬼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回答他,牧霄夺到了嘴边的话也只能咽回去。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掺得杂,看样子还不止喝了一种。
牧霄夺约摸着能猜出他喝了多少,语气多少忍不住带上些许教训的意味,“盛小愿,我看你是真的胆肥了,就该不管你,明天早上醒来你就知道宿醉有多难受了。”
盛愿没听出那话是在骂自己,冰凉的鼻尖抵在男人的侧颈,依恋的蹭了蹭,轻轻哼出一点鼻音,黏黏软软的。
牧霄夺无声的叹了叹。
盛愿很瘦,好像一只胳膊就能把他圈个满怀。
牧霄夺虚虚拢着盛愿的脊背,鼻尖萦绕着他沐浴不久后的干净皂香,混着潮湿的水意,还夹杂了这具年轻身体温热的暖香。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相闻,心跳相触。
男人的掌心触碰到他雪白赤。裸的背,这般新奇的触感令他感到诧异,歪斜身体去够床头灯。
这个动作不知戳到了盛愿的哪根神经,他猛然间清醒,冲出去用力按住牧霄夺的手臂,“不要开灯!!”
显然,他的制止晚了一步。
灯亮了。
他凌乱的姿态一览无余,身体狼狈不堪的袒露在男人眼前,仿佛被撕破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那条酒红色长裙和墨色长发直直的闯进眼底,牧霄夺一时恍然,陷入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盛愿一动不敢动,像等待在行刑架下,额头悬着细汗,不自觉将唇瓣咬出血痕。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那无比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身体,他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男人的视线似乎变成了锋利的实体,慢刀割肉似的凌迟着他,割骨剜肉般的疼痛从他的四肢百骸传来。
盛愿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使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窝成小小一团,眼泪狠狠砸在男人的手背上,哽咽着央求他“……不要,不要再看我了。”
牧霄夺被他的眼泪烫得回神,手掌缓慢向上移,捻了捻他的发尾,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你穿都敢穿,怎么又不敢给人看。”
他那语气稀松平常的,和平日里别无二致。
“你穿它很好看,衬得你更白了。”
盛愿愣愣的抬起头,睫毛还悬挂着细小的泪珠,模样委屈巴巴。
他的脸很小很白净,清瘦却不骨感,像一捧不染尘的清雪,两颊晕着浅淡的红,仿若雪间新梅。
浅色的双瞳冷淡却莹润水亮,杂糅出一种独属于他的气质,整个人像是雪雕冰琢出来的。
牧霄夺抬手揉着他眼角那点艳色,温声哄:“喜欢穿裙子,舅舅明天下班陪你一起去商场,买很多条,不重样的换着穿,好不好?”
温柔的简直不可思议。
盛愿心潮起伏,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颊边,手心是蓬勃的心跳,心尖是绚烂而又铺天盖地的酥麻。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用力摇了摇头,甩出几颗,落在被子上,洇出可怜的小水圈。
牧霄夺一向难以招架盛愿的眼泪,他应该是水做的吧,不然眼泪怎么会永远流不干。
盛愿的眼角被他的指端揉得红,皮肤薄的像纸,仿佛能滴下血。
牧霄夺漠然垂下手,将身侧的被子向上拉,盖住他大片雪白的身体。
“舅舅……”
“嗯。”
盛愿埋进他的颈窝,声音发闷,断断续续的说:“我穿成这样,您不觉得……恶心吗?”
闻言,牧霄夺的眉心稍有收紧,即便知道和醉鬼讲道理没用,还是耐心和他说:“谁都没有资格随便评价别人的喜好,同样的,也不需要为了讨好别人一味的改变自己,约束自己的本性。从生到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任何人都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的声音低沉,这么平静地讲话时,仿佛连胸腔都在共鸣,沉沉的,像低吟的大提琴,熨帖而踏实。
盛愿忽然就很想不顾一切的和他坦白,对他说——我比谁都想以原本的姿态站在你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凡知道,你都得被那个冲破云霄的指数吓晕!
但是不可能,下辈子吧。
或许积攒一生他才会有坦白的胆量。
盛愿一无所有,他的爱是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最长久的爱,大概是迷恋。
他悬停在忧郁的爱欲里,似乎无事可做,唯独破碎地疯狂地沉沦地爱着他。
他水波荡漾的眸中流淌着细腻的爱意,像不该被夹在扉页里的一首情诗。
他近乎哀求的,哑着声音唤他“舅舅”,央求他:“您不要和别人结婚……好不好?”
牧霄夺心下一窒,“我不会和别人结婚,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
盛愿微微弯了弯眼弧,眼睫扑闪地恍若翩飞的蝴蝶,睫毛在眼底拓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将他的笑意拉宽扯深。
他莫名其妙的摇摇头,似是不信,而后阖上眼帘,脆弱的心弦似乎终于被酒精击溃。
徒留牧霄夺一人浸在无边的夜色中。
许久,红裙被褪掉,连同那顶长长的墨色假发,一起落在地板上。
牧霄夺从不承认自己是正人君子,也断然做不到在此刻仍旧心无旁骛。
那小小一团雪白的身子,像剥了皮的荔枝,嫩得能掐出盈盈的水。就这样乖巧的蜷缩在他深色的床铺中央,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夏季接近尾声,距离那场开颅手术,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盛愿的头发长长很多,小巧的耳尖藏在碎发下,露出白皙的一点,臂弯里稍稍侧了点脸出来。
他的背线微弓,后腰深深地塌陷下去,尾椎漂亮的弧线向上,是纤薄的腰肢。
菩提子的红,羊脂玉的青,柔肤的白……万般旖旎色彩杂糅在一起,令黑夜也不再纯粹。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下一刻,牧霄夺沉沉俯身,将那条银亮的项链系上他的颈项,月牙吊坠落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像月光坠进了湖。
他低着眸看盛愿,直白的视线将他描摹。
吻像一片花瓣,无声落在眉心。
第55章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然调换成日落, 晴好天里晚霞纯粹,夕阳仿佛被揉碎了铺开来。
所剩无几的酒精挥发殆尽,迷蒙中的人随之醒来。
两片薄如蝉翼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盛愿费力掀开, 眨着不甚清明的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目光呆滞,脑子一团浆糊, 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盛愿二十年来第一次经历宿醉,这新奇的滋味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从沼泽一般的床铺里拔出来, 才发觉,自己这一觉竟然直接从昨晚睡到了次日下午。
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全身零件都像被拆卸重组了一番, 他不得不撑着头缓劲, 挨过这阵子不适。
他垂眸,看见自己身上舒适的睡衣睡裤,沉睡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 昨晚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 铺天盖地的卷涌而上, 浪潮一般裹挟了他。
盛愿像煮熟的虾一样瞬间从头发丝红到脚尖, 不堪忍受似的,将脑袋深深埋起来,手指攥着身下床单, 指尖用力到泛白。
疯了, 彻底疯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盛愿独自在房间经历百般自我折磨,剥一层皮, 落一地血,最终还是稳下情绪,推开门走出房间。
他的脚步虚浮,脚底像踩着一团云,每走一步都仿佛将要从云端坠落。
“看来你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一道冷静的声音蓦然响起。
盛愿心下一窒,循着声音落去目光——
窗口下的秉直身形意态疏懒,熨帖的白衫染上黄昏的余晖,光影斑驳,像蹭了一身锈迹。
牧霄夺倦倦的起眸望他,一双令人钦羡的长腿慵懒交叠,倚坐单人沙发,膝上放一部笔电,鼻梁上架着一副黑金丝半框眼镜,手指还搭在键盘上,似乎正在处理工作。
盛愿难以启齿的咬着唇瓣,觉得自己现在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顶着那道如有实质的直白目光,慢吞吞向客厅挪蹭,坐在离牧霄夺最远的沙发一角,头皮一阵发麻,像被密密麻麻的蚁啃食。
今早,趁保姆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牧霄夺去了盛愿的卧室,只一眼,就令他怒火中烧。
那几个倾倒在地的空荡酒瓶,使他脸色不悦一直持续到现在,家中佣人看见庄园主这张阴翳的面容都纷纷避让。
牧霄夺不动声色,指端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键盘。
他自我感觉对盛愿的管束很宽松,几乎可以称得上纵容,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不禁怀疑,这般同以往完全背离的教育方法,是否出现了错误。
牧霄夺唯一的亲外甥,牧峋,大概八九岁时,他的母亲牧海英被调任他省短暂任职一段时间,父亲随母亲一同前往。
彼时,牧海英和牧霄夺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僵化,于是她的弟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寄养儿子的第一人选。
牧霄夺刚到国外留学不久,学业清闲,同意将牧峋从云川接到英国,留在自己身边照顾。
对于牧峋的管教,牧霄夺自认不及祖父当年对他一半严格。
然而,这短暂的半年却成为了牧峋的童年噩梦。
他经常半夜偷偷给母亲打电话,威胁她赶紧回来,不然他就要跳泰晤士河,等着你的儿子变成一具浮尸吧!
最终,河没跳成,告状没用,牧峋在舅舅身边老老实实待够半年才回到了国内。
直到现在,他见到舅舅依然犯怵。
但面对盛愿时,牧霄夺的耐心好像永远不会告罄,一味的放纵和准许,只对于他不尽如人意的身体状况立下了很多规矩。
盛愿却仿佛吃定了他,视规矩于无物,而他也频频做出与“牧霄夺”应该表现的倾向背道而驰的选择。
其中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言说。
盛愿眼神飘忽不定,拘谨的坐在角落,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舅舅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走。”牧霄夺的声音冷静漠然,安静的冷感,像山川地底深埋的冰息。
“哦。”
尽管盛愿竭力表现自然,牧霄夺依旧轻易看出这场宿醉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折磨。
“胃疼还是头疼?”他问。
“唔……都有一点……”
“活该。”
虽然很想让他借此长长记性,但到底还是心软。
牧霄夺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后,端回一杯温热的蜂蜜牛奶。
“把它喝了,会好受一点。”杯子放进盛愿手里,牧霄夺没走,在他身边坐下,抵着指骨,无声看他。
盛愿乖顺的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啜饮,偷偷觑着牧霄夺阴沉不定的面容,温声细语的问:“舅舅……我昨晚应该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吧?”
牧霄夺以为他喝断片,冷静帮他回忆,“如果你认为跑到别人房间耍酒疯不算丢人的话,那你昨晚确实做得很不错。”
盛愿心虚,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道出口之后,便没了下文。
他们心照不宣的对那条裙子和假发闭口不谈,仿佛从未出现在记忆中,成一段埋藏在心底的幻梦。
摒去脑海中千万嘈杂的嗡鸣,日落的下沉光线逐渐覆没盛愿的心腔。
50/77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