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应许就不是会知足的人,他要是知足,早该听三十七岁应允的话,与应允保持合法的距离,并走上应允为他安排的稳妥人生路。
不知足且也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应许想自己活该被自己的小心思折腾死。
*
应许打理好自己,郁郁地下楼,客厅里传来早间新闻的声音。
他站在楼梯转角处,往下扫一眼就看见应允捧着牛奶杯端坐在沙发,哪怕是看这些毫无营养的娱乐新闻,应允都能维持着一丝不苟的端庄。
就几步的楼梯,应许趁这会儿下楼的功夫,把自己郁郁的表情也重新整理了,变回金丝雀特有的柔软妥帖。
“先生,早上好。”应许上前一如既往地问早,“昨晚劳您费心。”
“没怎么费心,”应允盯着悬浮的光屏,“你喝醉后还挺乖的。”
应许心下一跳,佯装如常问道:“您早饭想吃什么?”
“我已经让厨房做了,今早吃鲜虾馄饨。”应允淡淡,“馄饨还没煮好,先陪我坐会儿吧。”
应许谨慎地坐在离应允一臂远的位置,他觉察到应允对他言语和行动上的疏离,心想昨晚肯定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虽想要探听,但也知道这不是太好的时机。
于是他沉默着,等待应允开口发难。
而应允则是再次愤愤地关掉了光屏,新闻上乱七八糟的娱乐丑闻依旧让他心梗,不过这次心梗完没有开口怒骂,面上的怒气百转千回,最后都全全忍耐下,只剩下空洞的迷惘。
看来昨晚不止应许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翁陶然肯定也没放过应允。
应许沉默不下去了,“先生,您还好吗?”
这话问得不甚机敏,而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妥帖话,来打破此时尴尬的沉默。
“没事。”应允冷声道,终于想起要看他一眼似的,才扭过头来僵硬地补充,“馄饨应该好了,你去厨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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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心虚,应允又不在状态,这天他俩都浑浑噩噩,好不容易辛苦地捱了过去,回家下飞艇时,应许习惯性地伸手扶了应允一把。
握住应允胳膊的那一刻,应许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和抗拒,应许瞬间就松开手,空旷的露台上,他和应允尴尬地面面相觑。
飞艇适时地按照既定程序,悄无声息地飞离露台,停在顶楼的飞艇场,露台上就剩应许和应允,以及应允安置的鸟笼秋千架。
“先生,我想我和您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应许背到身后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掐进了手心,“如果是我昨晚说了冒犯您的话,那您可以直接惩罚我,不需要这样为顾及我的心情左右为难。”
他看见白炽光下应允紧蹙的眉头,赶在应允即将开口前,几乎瞬间就声泪俱下:“我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不希望看到您为难!”
话音落时,应许和应允同时为他蓦然滑落眼泪所震惊,应许惊讶的是他随机应变的演技,而应允的神色就更复杂了些。
“我以前是这样对你的?”应允的神情带着明晃晃的嫌恶。
应许被他的反应扎了一下,眼泪没有停止:“您从来不会冤枉我,我知道您就算罚我也是为了我好。”
“可要是我错了呢。”应允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您不会有错的,”应许笑了,哪怕他知道自己这样子很狼狈,但依旧强挤出来一丝笑,“我和您相处了那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么?”
这一句话似乎彻底击穿了应允心里的某道防线,应允抬起了手,应许也顺从地闭上眼睛,但那巴掌没落到他脸上。
应允给了自己一巴掌,在应许无措的目光里,他的神情失望中又强撑着镇定,这让应许想起他摔碎积木模型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的失望,但应许终于分辨出来,这个失望针对的是应允自己。
应许骤然慌乱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在他没有觉察的时候出现了无法挽回的漏洞——昨晚翁陶然到底跟应允说了什么?他无从去深究,只恨自己赌气贪杯,误了大事。
“先生!”应许忙忙上前去攥住了应允的手,他想阻止,可应允深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瞪向他,似乎想看穿他极力隐瞒的心虚与不甘。
“您何必如此?”应许艰难地开口,逼迫自己将那漏洞百出的谎言缝补,“您已经待我足够好了,而且我本来就仰慕您,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应许。”应允只是平静地唤他,此时的应允没有中间这十八年的记忆,可应允的神情严肃得和三十七岁的应允别无二致,本来他们也确实是同一个人,“我查到现在的军校可以在暑期办理入学手续,你既然这么听我的话,那明天你就收拾收拾去上学吧。”
“学费不是问题,我已经给你预交了四年,如果还不够可以问我要。”
“您这是……不愿意再‘错’下去了?”应许松开了应允的腕子,他虚伪的眼泪被吹干,脸上强挤出来的笑意也真切了不少,“还是说我做得不够好,惹您不满意了?”
“你就是太让我满意了。”应允神色复杂,脸上的巴掌印红得骇人,“应许,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不该为了我的私心而毁掉。”
应许本想用自己考上军校前途无量来反驳,但脑筋一转,想明白过来之前应允为何轻浮地作弄他。
“那您之前对我的亲昵都是试探?”应许语气笃定。
“对,结果让我很失望。”应允也坦诚。
应许笑弯了眼睛:“原来您对我没有欲.望啊。”
他适时地低头,笑容也变为了自嘲,“我早该知道的。”
“应许,你还年轻,不应该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应允似乎想上前拉近他们的距离,但最终还是狠了狠心,越过了应许,径自走进了宅子。
应许也果断转身跟上,长廊的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应允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应许就踩在他的阴影里。
“可是我愿意啊,先生,我连‘愿意’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应许锲而不舍,也恰到好处地服着软。
应允停住了脚步,“如果我现在真的只有十九岁,那么你的愿意会更真实可信些,但现实是我比你年长十九岁。”
“我这个年纪足够做你的父亲,也足够把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屁孩骗出心肝脾肺,你所谓的愿意,不过是受了一个情场老骗子的哄骗,而这个老骗子又恰恰对你有养育之恩,让你只能‘愿意’,没办法‘拒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应许忍不住笑,这笑声突兀又刺耳,不管是十九岁的应允还是三十七岁的应允,都不会违背底线去爱他,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应允又最爱他不过。
“好啦,好啦。”应许宽慰着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的应允,上前没脸没皮地搭上应允的肩膀,“我服从你的安排,小叔叔,明天就去上学报道。”
他在应允面前从来板正做作得很,不论是装乖还是装怪,像这般吊儿郎当的倒从未有过,他自自然然地叫出了“小叔叔”的称呼,面对应允的疑惑也没退却,反而大着胆子拍应允肩膀。
“说出来你可能会打我,实际上你真的只是我监护人,和我没有别的关系。我本来没打算骗你,谁让你自己说我是你金丝雀来着,我也就顺水推舟,圆了这个谎。”
应允面上的僵硬缓和了不少,那带着悔意的红巴掌印因为恼怒更生动鲜活起来,“那你怎么不早些澄清?”
话刚一出口,应允就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噤声,应许无奈地点破:“你一出医院就在‘试探’我啊,我谨遵医嘱,只能顺着你来,谁知道顺着顺着,玩儿得有点大。”
应允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往前紧走几步,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应许恬不知耻地继续跟上去:“你没事了就最好,只不过我要去上学,谁来当你秘书?”
回应他的是应允猛然关闭的房间门,“让我静静!”应允在门里面炸毛。
“那我不打扰了。”应许答得自然又客气。
他没有去浴室洗漱,也没有回房间休息,反而往应允门前一坐,抬手抹了一把脸,又是一手眼泪。
莫名其妙的。
第12章
应允还是决定立马把应许打包进军校,原因之一是学费都交了,早点上学也好早点享受教育资源。
另一个原因是应允认为不能过早剥夺应许当小孩子的权利,“过早进入社会,接触到那些阴暗面,对三观塑造不好。”
为了摆脱应许这个私人助理,应允胡说八道的功力又上一层楼,应许边擦头发边洗耳恭听,时不时点头称是,又扮演回乖巧的被监护人角色。
他们都已经洗漱完毕,应允叫应许来书房面谈,他衣服穿得规矩,衣袖裤腿遮到手腕脚腕,彰显他对此次面谈的重视;而应许就大咧咧地穿着短袖短裤的睡衣,头顶着擦头发的毛巾,一下子把面谈本该严肃的气氛都冲淡。
应允对此很不满,但看在时候不早了的份上没有说应许什么,本来打算语重心长地给应许一些人生经验,结果想起自己这会儿的年纪,正经的人生经验给不了,只好搜肠刮肚地说一些大话和套话。
应许认为自己已经很配合了,应允说什么他都叫好,但这种盲目的行为只得到了应允的眼刀。
“我知道你肯定听不进去,觉得我在说空话套话,你现在的表情就很像生意场上嘲笑我的糟老头子们。”应允垮了脸,不满地嘟嘟囔囔。
应许也跟着不满:“你别拿我跟那些人相比啊,我才年方十八。”
他们恢复到叔侄关系后,应允显然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应许为了让他安心,自然也表现得很放松,于是没过两句他俩就开始打嘴仗。
应允郁闷地拍桌子,“我以前是怎么教导你的啊?你说说,让我模仿一下。”
应许便凝神做出回忆往昔的模样,余光偷瞟应允郁闷的小表情,“你其实也没怎么管束我,毕竟我跟你一块住,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你说我已经开始独立,不用你在小事上指手画脚,只要不做坏事就行。”
他还是没完全说实话,但他现在需要应允“不管束”他,反正应允失忆,跟哥嫂的关系一般,跟老友也闹成死对头,想从那些人嘴里知道自己真实的人设还挺难,自然应许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目前这个宽容的小叔叔人设让应允很满意,应许看得出来,他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长辈,甚至为确定这个人设的真实性,连连向应许发问:“真的吗?我真的有那么好吗?你可别骗我。”
“你看我跟你相处的状态,像你对我不好的样子吗?”应许摊手,把问题丢还给应允,这是一种欲擒故纵。
应允却不轻易上钩了,警惕道:“万一你又是装的呢?”
“可我已经装过一次了,刚被你戳穿,没必要再装第二次。”应许无奈又无辜。
应允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既然这样我就不说你什么了,需要我帮你擦头发吗?”
“需要。”应许立马把毛巾拿下来,快得像是蓄谋已久,但面对应允的似笑非笑,他也问心无愧,“你以前就会帮我擦头发,小叔叔。”
这话最适合拿捏应允不过,他很乐意做个和善宽容的小叔叔,闻言立马从桌子那边绕过来。
应许面上带笑,心里又被莫名其妙的虫子咬了一口,又痒又疼。
罢了,这种结果也好,免得应允真想起来了向他兴师问罪。
他这趁小叔叔被绑票偷考军校、趁小叔叔失忆骗小叔叔身子的行径,完全不顾小叔叔的死活,以应允那莫测的性子能原谅他才怪。
“我去上学后,你就要放开手去查你被绑票的原因了?”
应允擦头发的手法还是那样轻柔,应许都快靠在硬椅子背上睡着了,不过他没忘记唯一的正事。
这段时间他和应允都疲于应付生意场上的琐事,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唯独只关注了一下梳理绑票事件前因后果的新闻。
当然,他们能看到的是明面上的前因后果,那群绑匪们逃窜时飞船被军方击沉,没有一个被活捉归案,所以也无从知晓他们绑架应允的动机;而应允这当事人又失忆了,所以也收集不到当事人视角的第一手资料。
不过应允真能跟他们耗,在军方救援没到达的一百天里,跟绑匪各种周旋各种拖延,顽强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应许真做好了应允丧命的准备,谁让绑匪从没透露需要多少赎金,这明显是奔着灭口去的,应许只是个即将高考的学生,对如何拯救自己监护人没有半点办法,只能祈祷虚无的神明,保佑自己能分得一部分应允的遗产,从而顺利完成学业。
从头到尾,应许都是最自私自利的人。
应允开了口,打断应许飘移的神思:“也不一定能查到,如果有心人极力遮掩的话。”
“需要我帮忙么?”应许顺势提了一嘴。
“小孩子家家,不捣乱就不错了。”应允却反驳他,给他擦头发的手重了重,“去学校后,好好学习,好好训练,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最好还是在上学期间就弄个小队指挥官当当,这样不到毕业你就可以正式参军。”
应许对正式参军没有多大的执念,他对星际军队的情结不深,哪怕联邦军校的宣传片确实是已知大学里最吸引人的,他也没有改变踏实上学参加文化课高考进入综合大学的志愿。
他对未来又没有太多的幻想,用高考志愿换自家小叔叔高兴省心,是笔划算的买卖,直到备考期间他小叔叔被绑架,生死不明。
此时应许也是为了让应允省心,于是顺从地回答:“我会努力的。”
“积极一点,别敷衍我。”应允不满,他之前已经听过这个答案。
应许张口就来:“那我一定头悬梁锥刺股,为达到这个目标不遗余力不择手段……”
然后被应允拍了脑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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